第十章 输赢难说太兴案
为太兴官司,唐书记召开了有季政工、黄经理、傅会计、曹、夏、蒋及向河渠参加的会议,并邀请杨律师与会。
杨海曙听了向河渠的介绍,看了两份合同、起诉书草稿及有关信件底稿后问:“向厂长,你看胜诉的把握有多大?”
向河渠说:“杨律师,我已离厂一年多,这场官司打不打、能不能赢?情况已向各位作了介绍,相关材料也都放在这儿,由领导考虑决定。”
“谁是法人代表?”杨海曙再问。黄经理回答说:“厂已关掉了。”向河渠说:“到打官司时我就是法人代表。”
杨海曙问:“在这场官司中谁作主?”
杨律师的这一问可将人们问住了,都将目光转向唐书 记。唐书 记说:“向厂长,这付担子还是你挑起来吧,你的厂长可没被免掉呀。”
向河渠说:“我不能挑,因为做不了主。去年党委会上为我买了两只旧痰盂还责问谁批的,这官司与两只痰盂比,相差太悬殊了,我不接受。”
“过去的事不要老是记在心上嘛。”
“不是记在心上,而是用来证明我做不了主。说直了吧,官司的输赢不总在理与法上,还涉及到情与法,在于运作。自我承认处理善后工作以来,名义上是全权,实际上只有收应收款、卖物资、处理纠纷的义务没有支配资金的权利,是丫环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因而这付担子我不挑。”
杨律师一会儿看看向河渠,一会儿看看唐书 记,再用目光扫一遍在坐的各位,没吭声,当然这件事也无需他吭声,但却有了数。
“好吧,那就由黄经理全权负责。”唐书 记说。
第三天一早向河渠起来准备去太兴法庭,馨兰说地下水塘里结了冰,凤莲让向河渠再加一套尼龙衣裤,别冻着了。孩子则赶紧烧水,让她爸泡馓子吃。因为时间紧,等早饭熟是来不及的,可一看表,泡馓子吃也来不及,只得匆匆洗把脸,告别老娘和妻女,急步奔红星桥而来。
向河渠的迟起来源于昨晚老娘的哭闹。事情起因于一包云片糕该不该昨天让向霞带回家?年前向慧、向霞都送了年礼,原定初三请客时让她们还带回家。结果初三没请成客,十二请客时向霞一家都没来,昨天是正月半化节纸,母亲的意见让向霞带回家。凤莲认为化节纸带云片糕会让向霞婆婆引起误解,以为是回盘。这次有了回盘,以后清明节、端午节、七月半等节令来化节纸还给不给云片糕?母亲坚持要给,只好依她。
云片糕是让妹妹拿回去了,但神志有时不清的老娘却认为媳妇不听她的话。因为她老了、病了,拿她不当人了。哭着闹着,好一阵才安静下来,可不到一个小时又闹了起来。
向河渠让馨兰跟她妈去睡,他来陪妈。直到深夜才哄着妈睡下,他搂着妈的脚直睡到五点半。若不是为去太兴开庭,是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家门的,因为放心不下他妈。他不在家,妈如果再犯糊涂,真不知凤莲如何应付呢?
住在太兴县第二招待所内的全体有关人员对明天的开庭一事进行进一步的会谈。杨海曙认为从了解到的情况看,应该是可以胜诉的。向河渠提醒说:“太兴的地方保护主义表现得非常突出,情况不容乐观。”老蒋是第一次来,没有领受过地方保护主义的厉害,因而赞同杨律师的看法,因为毕竟理在我们这一边,有理走遍天下嘛。向河渠说:“古人说是非本无定论,有理没理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上、怎么看。”他举电冰箱厂香肠官司为例问:“案件是我们胜诉了,但认真说起来,是他们无理取闹么?我们真的真理在手?”
杨海曙说:“我听小沙说过了,他们起初也认为胜诉很难,据说对方证据确凿,但你却赢了。现在你这么一问,难道里头有什么蹊跷?”
向河渠说:“蹊跷是没有的,对方共来七人,其中两名律师,一位还是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要玩什么花头绝对不可能,官司审理问题上光明磊落。我说的不是这个,说的是同一个案件如果所处的情势不同的话,结果就会不一样。
我们得承认合肥方所提供的证据、所叙述的情况都是真的,但因果关系不都是真的。香肠没能全部分下去,还有九百多斤没人要,不是因为酸价过高,而是肥肉比例高。假如不是这个原因,香肠全部分下去了,也不会有这场官司。
酸价高不会引起腹泻。肥肉比例高低,国家没有明文规定,哪怕全是肥肉,合肥方也无法起诉。认货买货嘛,谁让你买的了?唯一涉及到质量标准的只有酸价超标,因而起诉时只能拿酸价做文章。
倒楣的是这个酸价标准没经过国家批准,只是北方五省上报待批文件,不能作为诉讼依据,因而他们输了。但是他们有损失,是受害者,九百多斤香肠没人要,三千多元人民币白扔了,这是事实。从法律角度讲他们输了,从情理角度说我们有一定的责任。
假如我们厂是个欣欣向荣的厂子,我一定会收回这批香肠,或者给予适当贴补,该厂长就是这样要求的。这样做了以后我们会获得他们他们的谅解,并在今后的生意中成为合作伙伴,第二年他们还会买我们的货。
假如不是验收提货而是送货,就可能合乎要求的收下来,分不了的退过来,我们没法拒绝;假如不是款到付货而是先提货后付款,或没有付清货款,其结果也是分不了的退还,甚至还要赔偿部分损失。
这就是我说的情势不同处理结果不一样,这里还没将地方保护主义考虑在内呢。”
杨海曙问:“老向学过法学吗?”向河渠说:“没有系统学过,为应付诉讼突击看过书。”
“可惜。要是你自学法律并取得证书的话,你会是个不错的法律工作者。”“用你的话说是‘可惜’,但我的可惜与你的可惜不一样。我的可惜是说可惜我对这一行不感兴趣。我感到有些人不问正义与否,只为钱服务,谁给钱就帮谁说话,不惜为雇主狡辩、诡辩,只要能赢,不择手段。”
正说间,老蒋插话问:“哎——,秀才,什么是诡辩?”向河渠知道他的意思,生恐自己没事得罪这位花钱请来的主儿。听说律师界这类认钱不认良心的多的是,尽管认识姓杨的,但不了解他的为人,是不能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就趁机扯开了。他说:“要我解释什么是诡辩,可能说不出个道道儿来,但可以讲个故事让你自己去体会。”
“故事?好哇,说说看。”
向河渠讲的是这样一则故事。他说:有一对夫妇进饭店吃饭,要了一盘牛肉;服务员端来了,放在桌子上,正要走开。那女人说:给换一盘红烧鱼吧。店家答应了,换来红烧鱼。吃完了却不给钱。店家要鱼钱,那男的说:给什么鱼钱,鱼是用牛肉换的。店家说也行,请给牛肉钱吧。那女的说:我们没吃牛肉,凭什么要给牛肉钱?说罢手一摆,走了。店家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老蒋听完了故事,念叨着鱼是牛肉换的,牛肉没吃,惹得龚于贤、黄经理等都笑了。
开庭审理,向河渠比较清闲,有杨海曙、汤杰两位律师在,他不必开口,只带耳朵不带嘴。对方只来了范律师一人,王倚梁没出庭,案件仍由胡德彪主持审理。双方唇枪舌战了几乎一天。胡德彪的偏向比较明显,临休庭前竟发了一通火,不等沿江方发言,居然甩袖子就走。
“慢走一步,胡庭长。”向河渠站起来提高声音说,“有勇气听听一天没开口的向河渠说几句吗?”
这话可有点那个,如不坐下听听,变成没勇气了,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是沿江生化厂厂长,法人代表,你审理沿江诉河失的案件却不肯听沿江厂法人代表发言,可以这样做吗?”
胡德彪知道这句话的份量,气呼呼地说:“说吧,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与他们不同的理由来。”
向河渠一笑,说:“胡庭长、书记员同志,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双方对此案的处置意向,彼此都已有了数,我要说的不是这些。要说的是:第一,对本案的处置我们不求完全合理,只要大体上交代得过去就可以接受。弹簧被压缩是有限度的,压得过份了,反弹的力量也会相应地变大。地方保护主义哪里都有,并不奇怪,我当庭长也可能会有,但不会过度。‘三分帮人真帮人,十分帮人帮煞人’的道理不用我多说。第二,太兴法庭只是全国司法体系中一个不大的分支机构,胡庭长也只是这个机构中的一分子,谁都不能一手遮天。能秉公处理,我们欢迎;不能秉公处理,甚至让我们无法交代,我们会再找个能给合情合理说法的地方去申诉的。言尽于此,怎么办,看结果再定行止。‘
晚上总结开庭情况时,杨海曙说:“老向,在司法这一领域中我们可不可以合作呀?”向河渠说:“开什么玩笑,我懂什么呀,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汤杰说:“随便说说?你的随便说说,只怕姓胡的得惦惦份量。”向河渠笑笑没接言,他有数。正如他在〈庭长同志请慢行〉一诗中所说的:
庭长同志请慢行,可有勇气听异声?我是生化负责人,似有权利主张陈。
自古是非无定论,态势强弱定输赢。地方保护寻常有,超过限度恐不行。
本案处置无奢望,能可交差步可让。如若逼得没路走,北京南京都敢上。
三分帮人真帮人,十分帮人害自身。言尽于此看着办,我跟哥哥学进城。
庭长听后将如何,心情恐怕难平静。除非金钱迷心窍,谁敢任意乱纵横。
“谁陪曹秀兰来?是不是老龚在家老龚来,老龚不在家老向来?”黄经理问。“对不起黄经理,我没空。今天人在这里心还在家里,不知老娘怎么样了呢?小曹来只不过是将票据让法庭认定一下,谁来都可以的。”说完,不等结论就自回房间看电视《西游记》去了。
向河渠爱看《西游记》,倒不是其中的故事情节吸引着他,这本书在小学里就已翻过几遍了,也在农机站、本生产队给伙伴们讲过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的故事,不说倒背如流,滚瓜烂熟却不是吹的。他被吸引的是那首主题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他家没有钱买电视机,只在外出期间偶尔碰到放《西游记》就跟着学唱。起初跟唱忘把词写下来,这一回留心写下了。在太兴旅社的两个晚上,这首歌成了他常唱、爱唱的歌曲之一,毫不夸张地说这首歌也成了他的精神食粮的一部分,鼓舞着他“斗罢艰险又出发”。
回家的路上,杨律师要与向河渠联办小轧钢厂,老蒋、老龚表示各愿出三分之一的投资,杨自己出三分之一。杨律师见向河渠不吭声,忙问:“老向怎么不开口,不愿和我合作?”向河渠笑着说:“你误会了,一万元的投资你们三人各出三分之一,不就有了么?”
杨律师说:“蒋书记不值得冒风险了,再有几年好退休了。”向河渠说:“你对我们蒋书记不了解吧?他工作经验丰富,你们合作是最好的选择。我呢,不怕你笑话,几个钱都掼在化工上了,添置了一万多块钱的设备,手头正紧呢。”
手头紧是真的,但不是主要原因。轧钢对他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行业,既不懂产供销,也没有朋友,他可不想一头扎进什么都不懂的圈子里去。自己的主业还没冲出困境,岂能再惹事上身?
一下车向河渠快步向家奔去,不知老娘情况怎么样了?距家还有三四家人家,依稀看见母亲坐在房前晒着太阳,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但脚步没有放慢,进得场来,正欲喊“妈”,又忙止住了。见她老人家似乎正在练功,没敢惊动,悄悄地走过去,只见她眼睛眯着在念叨“吸气鼓起来,呼气收下去。”向河渠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他妈不是在练气功,而是在念气功。毒气攻心伤脑后,如顾医师所言,治不好了。哽咽着叫了声“妈”,蹲在老人的膝前拉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