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这该如何是好。”富不忧垂头丧气道。
他此时已是行脚僧打扮,戴着斗笠,一身三衫大褂,破破烂烂,多是漏洞开缝之处。
他与钟音二人在云柚镇查访半日,得知镇内许多富豪商户都收到消息,纷纷举家避难,之前他们在镇外路口遇到的便是其中一批。
如今二人来到郑大善人府外,却见大门紧闭,绕至后巷,发现那里行李木箱堆积如山,府中伙计正忙个不停里外搬运,院子中人来人去,催促呼喊声频频传来,再看巷子口已有数架马车等候在那,俨然一副逃之夭夭的态势。
“咱们走了半日,好不容易打听到这郑大善人还没跑路,结果巴巴跑来,还是迟了一步。”富不忧摸了摸自己的头,戒点香疤隐隐作痛,想到日前所受的苦都白捱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钟音轻睬一眼,“看来我们得快马加鞭,往北面赶路。”
“哪还有北面?!”富不忧急道,“照农大哥的分析,这‘剥皮’恶鬼一路北上,云柚镇再往北走可就是红山了,现在那里荒无人烟,哪里来的人给他剥啊。”
“如果云柚镇的富户都跑了,他往西,往东,则都有可能。”钟音不识西苍地理,听到富不忧所说才反应过来。
“哎,走了半日,肚中饥肠辘辘。”富不忧抬眼瞟见巷口处一家酒楼,心情略有好转,“咱们去休息一会,填饱肚子再做打算吧。”
钟音本能的想拒绝,但眼下也无他法,也不回应,独自走向酒楼,富不忧知她默许,便紧跟而去。
两人入了酒楼,才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大堂原本能摆十几张桌椅,如今只剩寥寥数几,生意惨淡可见一斑。
店内伙计在柜台前伏案看书,看见有客进门,喜出望外,结果见一个小眼姑娘穿着寻常江湖人打扮,而她身后还跟了个胖头和尚,气不打一处来,驱赶道:“走走走!我家几天开不了一单,哪里还有剩菜剩饭施舍你这游方和尚。”
“不不,小,小僧有钱,我不是来施舍化缘的。”富不忧连忙掏出银子在手中掂了掂。
伙计心下纳闷,掏钱买单的和尚倒是少见,更别说跟一个江湖姑娘同行的,但立刻变了副嘴脸,引着二人往楼上请,同时滔滔不绝介绍起自家菜目,他舌绽春雷,滔滔不绝,说得入情入理,将大部分食材短缺的菜品一带而过,几碟地方小菜被他说得天花乱坠,引人入胜。
钟音随意点了几样小菜,又另外叫了两份斋食遮掩,伙计喜出望外,系上围裙,径直奔入后厨忙活了。
“他这又当跑堂又当厨子,当真内外兼修。”富不忧称赞道。
“镇里镇外都聚集难民,难免民生凋敝。”钟音叹了口气,两人想起路口的那副惨状,也都陷入沉默。
他们一路走来,镇上店铺大都关门,眼看这郑大善人也将迁家避祸,难免又会聚集大量流民前来乞讨。
天色已黑,一桌不太丰盛的饭菜已一扫而空。
街面上已没多少行人,只剩一些衙役和巡更士卒,他们不等夜深便早早上任,显然是为了防止镇外的暴民借着天黑进来小偷小摸,作奸犯科。
富不忧无聊地转起筷子,像是在占卜问卦,筷子头一会朝东,一会朝西,一会朝北,他开口问道:“咱们是连夜赶路,还是修整一夜。”
“自然是连夜赶路。”钟音打定主意,“先去东边镇子里看看情况,如果那恶鬼不来,还有机会折返向西。”
一听到今后几日要跋山涉水,不眠不休的东奔西赶,富不忧耷拉起脑袋,小声道:“我看这生意是做不成了,不如,不如去找农兄弟和宁妹子吧。”
“既已分道扬镳,又怎能回去。”钟音拒绝。
“我也只是说说。”富不忧意志低沉,眼见得巷子里郑府后门处,那群家丁已经打包装车完毕。
“他们连夜赶路,定会需要随队护卫,咱们去露上一手,叫郑老爷雇我们上路如何?”富不忧试探道。
“这法子行不通。”钟音熟练的拒绝,“他们这种身家的人,必定是往西苍城去,到了那里岂非回到原点,再说了,护送能赚几个钱,要是没赶得上捉拿恶鬼的差事,岂非因小失大?”
正当他们准备上路时,忽然街道南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官差飞驰而来,引得道路两旁民宅之中许多人探头张望。
那人未等马匹停速,便翻身下来,火急火燎的跑到巷子口,一时间周围的官兵都聚集过来,好事的伙计也凑了上去。
一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多一会,人群中传来惊呼之声,郑家的几个家丁更是连滚带爬的跑回庄子里去。
等到伙计回到店子里,钟音拉着富不忧下楼打探。
“刚才那名官爷说些什么?”钟音问道。
伙计幸灾乐祸地说:“反正不关咱们老百姓的事。”
“难道跟郑大善人家有关?”富不忧试探道。
伙计故作神秘,疑神疑鬼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最近官道上的传闻?”
钟音猜到他要说什么,给富不忧偷偷递了个眼色,回答道:“我和这位大师初来此地,并未听闻。”
“大师?”伙计眼角扫了富不忧一眼,他刚才送饭送菜时见富不忧吊儿郎当的吃饭模样,又见他与一个姑娘同行,身上还有不少银子,心中生奇。
“小僧并非一般游方僧侣,而是......”富不忧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做了个古怪手势。
“这,这是什么意思。”伙计摸不着头脑。
富不忧一本正经道:“除魔卫道,捉妖驱鬼。”
伙计吃了一惊,肃然起敬,暗忖原来他是个身怀绝艺的捉妖和尚,“如此说来,那大师你来的正是时候。”
“此话何意?”富不忧问道。“莫非此地有妖魔作祟?”
“这也是传闻,不知真假,不过看这李大财主、罗大官人、郑老爷这些人吓得个个全家逃命,恐怕是真有其事。”伙计严肃道。
他将道听途说的诡异传闻给钟音富不忧说了一遍,与他二人从李家集打听到的虽有出入和添油加醋之嫌,但大致一般,都讲的是邻近几个县镇中一些有钱人家的年轻儿女遭人残杀,尸体皆遭剥皮。
富不忧听后义愤填膺,“救人苦难,渡化恶鬼,不由分说!”
伙计拍手叫好一番,又说道:“本来这些事骇人听闻,该是人人自危,但这厉鬼只向有钱人下手,没听过对普通百姓施加毒手,你们说,这到底是好鬼还是恶鬼?”
这一问倒把两人问懵了,钟音和富不忧都想着从中捞上一笔,还全没从这个角度去想。
伙计接着道:“嗨,我也就是一说啊,这剥皮鬼嘛,多半是个劫富济贫的大侠。”
“大侠?哪家大侠用这种手段?”钟音摇头道。
“比起那些达官贵人盘剥百姓来说,这点算什么?”伙计不屑道。
“不对,不对。”富不忧出言轻佻,连忙改了口风,端起嗓子道:“非也,非也,这般行径如何称为侠义?方才施主不是说他只向年轻男女下手,也没提过他会搜刮钱财,何谈劫富,又没听过他仗义疏财,何谈济贫?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岂能以自身好恶,施以他人如此地狱手段。”
伙计搓手道:“大师分析得有理,只不过民间传闻向来如此,穷苦百姓听他只害财主员外,便将他塑造成大侠风范,有钱人家自然说他是恶鬼厉鬼了,总而言之,担惊受怕的只是他们,跟我们无关,你看这镇子里百姓有谁害怕了?”
他这些话说来却有深意,不知千百年来流传的侠与恶诸般形象,究竟是底层人期盼塑造而成,亦或是上层人士安抚人心臆造想象的?
钟音见他扯东扯西,回不到正题,连忙岔开话题问道:“那刚才那名官爷着急忙慌过来,是讲些什么?”
伙计低声道:“今儿个早上,罗大官人说是回西苍探亲访友,带着一家老小出镇子去了。”
两人听后回想起镇口那番场景,点了点头。
“嘿嘿,其实不少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躲那剥皮鬼嘛。哪有探亲访友大包小包的,把自家都搬了个空。”伙计讥笑道,随后表情变得严肃渗人,“但是,他们一行人还未走出二十里地,便遭了殃!那罗家两个女儿都惨遭毒手,随行护卫和官兵却毫发无伤。”
“那,那可是光天化日啊!”富不忧惊道,而后又沉下脸道:“这恶鬼竟然有如此手段。”
“是啊,这不传回消息来,下午刚走不久的李老爷便又折返回去,紧闭门户,不敢出门了。”伙计拍手称快道。“我估计啊,这郑善人走不了咯。”
两人听后皆是眼中泛光,心中大喜。钟音故意道:“既如此,就该大师出手降妖除魔了。”
“他若敢来行凶,便是自投佛网!”富不忧也是精神一振,双手合十,忽然又道:“那我们是去李老爷家,还是郑大善人家。”
钟音捻起手指道:“当然是看这个了。”
富不忧咳嗽两声,示意钟音别将见钱眼开做得太过明显。
伙计却不在意这些,咧着嘴道:“我看二位还是去郑大善人家比较好。”
“施主何出此言?”富不忧问道,他觉得此人不但口齿伶俐,而且十分机敏圆滑,对他起了几分敬重。
“嘿嘿,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二位真有心捉鬼的话,最好还是去郑大善人府上,若只是想捞点银子,不愿出力,还是去李老爷家里吧。”伙计话里有话。
这话倒把富不忧弄得糊里糊涂,而钟音不耐烦已久,冷声道:“你可真有些啰嗦。”
伙计坏笑道:“因为我猜,这鬼一定会去郑善人府上。”
两人对视一眼,洗耳恭听。
“消息里说,他只向有钱人家里的年轻男女下手,其实是指长相出众的男女,李老爷家里虽然有一个黄花小女,待字闺中,但模样嘛,啧啧,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富不忧凑到钟音耳边,悄声道:“确实有这说法。”
伙计接着道:“而郑善人的儿子,却是个远近闻名,貌比潘安的俊秀郎君。”
钟音突然警觉道:“你为何知道这些?那姓李的家中小女,必然鲜少露面,你一个破酒店的伙计,怎会知道她的相貌?”
伙计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哪里是伙计,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你不过十七八岁,就开店当老板了?”富不忧惊讶道,语气透着羡慕之情。
“哎,上一任龚老板将店打给了我,他老人家早已预料云柚镇这一年半载灾民成患,这小酒肆哪里还能有生意?”伙计面露愁容,看起来相当后悔。
“他就算廉价卖给你,也怎么需得几十两银子吧,你以前是做何营生,能盘的下这间酒肆。”钟音再问道。
“我啊,之前是李老爷家的书童。”伙计不假思索回答。
“那你书童当得好好的,怎地出来做生意了?”富不忧接嘴问道。
“哎,我自幼读了些书,抱负嘛,较之常人高了那么一点点。”伙计自嘲道。
“高了一点点?就是指的开间酒肆?”钟音半信半疑。
“嗨,万事开头难嘛,总要迈出第一步,只不过,我却没有龚老板的见识,看走了眼。”伙计连连叹气。“原以为占了偌大个便宜,结果作茧自缚,在这云柚镇,故步自封。”
钟音没工夫再听他的悲伤往事,放下银子,便要离开,说道:“那我们就此别过,多谢你指点。”
“这就走了?”小老板急道。
“你还想怎样?”钟音还道此人嫌银子少,面露不悦。
“二位就这么进去,没人引见恐怕不妥。”小老板急忙道,随后毛遂自荐,“我这小老板也算人前人后混了个脸熟,凡事需要包装一二,才能更要得起价钱。”
“包装?是何意思?”钟音警惕着问。
“嘿嘿,这位大师虽然会说些佛语,但恐怕不是真和尚吧。”小老板笑着指出。
富不忧脸色尴尬,转头看向钟音,却被她狠狠白了一眼。
“女侠你虽然谨慎细心,但跟人打起交道来却不太圆滑。”小老板摸着他那光溜溜的下巴,“所谓言多必失,郑大善人虽是个虚伪小人,可不是个愚蠢粗汉,万一看出些破绽来,可就不好了。”
富不忧一听来了兴趣,“施主你想入伙?”
“入伙?是合作。”小老板纠正道。
“对,对,是合作。”富不忧立马改口。
“你叫什么?”钟音问。
“小生姓赵,单名一个浚。”小老板道。
钟音沉声道:“希望赵小老板这次生意可不要看走眼了。”
“哎,万事开头难。”赵浚变得颇有自信,“遇见二位,算是开了个好头。”
富不忧忍不住问道:“小老板打算如何行事?”
“假做和尚真念经,大师,你可要管好你的嘴。”赵浚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