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宿命
书名:香径独徘徊 作者:黯然销魂掌 本章字数:5308字 发布时间:2024-01-13

雨潇像课堂上分析一篇作文一般把晓鹭的信解剖完毕后,头脑便格外清醒起来,因为自小的兴趣,最能激发他头脑兴奋的就是研读文章。现在,他仿佛能用眼睛看到他背后发生的故事,那故事是从晓鹭颤栗的身体开始——那个难忘的夜晚他亲身经历过,当然,他经历的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但他看得清楚那故事的结尾,所以他当时是赶紧逃避了……

但是现在这个故事,显然已经完成了那个理所当然的结尾,只是这个重要结尾的男主角,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他不知是谁的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隐隐地浸了上来,虽然来得并不急,但却有草原上的大象缓缓行进的那种迫力,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雷声,这回他不再回避,他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妒火。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晓鹭而生的妒火。

曾经,在那个画家工作室嗅到米兰的气味时,他也生过一次妒火,不过那妒火就如古诗里说的: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扑天而起,燃得快,去得也快,过后不留痕迹。而这一回却不是冲天而起的烈焰,而是像木炭中阴阴游移的火星,虽然只是缓慢的火星,但移动得毫不迟疑,而且所触之处几乎痛成了灰,且无从闪避。

他躺在床上,被这阴燃的火烙得翻来覆去的,满床无处不烙人,滚了近一个小时后,干脆坐了起来,下半夜的风是清凉的,他却满身燥热,一想反正没法睡着了,不如趁热打铁,把回信写了。

不消说得,他把身上那些邪火,全灌进了这信的字里行间,他拒绝了晓鹭推荐的书,并语带讥讽地表示自己只尊崇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对国外糜烂的东西不感兴趣。他祝晓鹭和她的男朋友万事如意,若不是还残存着最后的理智,他差点儿连“早生贵子”的祝语都写出去了。

一口气把信写完,觉得发泄得蛮痛快,这种发泄带了一种决绝的态度,这样的决绝,似乎是他平生的第一次。

他以为这样的发泄能给自己轻松与平静,但躺下来后,还是觉得床上处处有火星烙人,但眼皮却已经沉重,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他从父母房里过来时,已经把那只老闹钟带过来了,这闹钟自他记事起就有了,虽然老,质量相当不错,他拨到六点半——比平时晚了四十五分钟。然后头斜靠着床头的墙,眼睛盯着月光下闹钟,闹钟玻璃面有一条裂缝,但不影响里面的大公鸡头随着秒钟一下一下地啄米,也不知啄了几斤几两米之后,他沉沉睡去。

闹钟未响之前他自然醒来,虽然没睡多长时间,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天已经蒙蒙亮,他索性翻身起床,拿起桌上的信,也不按以前发信之前再看一遍的习惯,直接塞在衣袋里,洗漱完骑车就出门直奔市场。顺路把信往邮筒一扔,有似扔了一个千斤重的包袱,也似扔了一团丝丝缕缕的相联的血肉。

一切都扔走了,确凿无疑的友情与似是而非的初恋,软弱畏缩的迟疑与板上钉钉的承诺,还有大把大把色彩斑斓童年和少年时光……

他知道,在喧闹的阳光下,自己会笑着去憧憬那些未知的,但是,在清冷的月光里,他还是会很久很久地独自抚摸伤口。

但无论如何,今天是一个新日子的开始。

今天,他比金道通早进市场,轻松得近乎马虎地收了一圈,金道通还没来,他有些懒洋洋的,市场摊上要了一碗馄饨慢慢吃着,馄饨摊在市场门口,金道通来市场,他可以看到。吃完馄饨,太阳老高了,才看到金道通不慌不忙地骑了车来,那表情也是极其轻松,甚至不妨说有一种兴奋,他看到雨潇,便过来坐下,也要了一碗馄饨,满脸红光地干起来,一边问昨晚是不是把那个烦人的李芳的事情解决了。

他把过程轻松地道来,金道通专注地倾听,听完也轻松地开颜一笑,这回你可以轻装上阵,全身心投入工作啦!

但是还有一件事……雨潇开始触及重点。

就是刘会计罚款那件事吧,你一说她出面,我就知道这个了!你去把那缴款书收回来作废就行了!金道通干脆得不能再干脆了。

他还以为要费些口舌,尤其是他担心着金道通和孟坚那种互不服气的关系。

那……换开多少罚款合适?他喜出望外。

换什么换啊!做好就做到底,何必拖泥带水!就当我们根本没去招待所得了!金道通继续送惊喜,直是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模样。

他都有点傻眼了,事情的解决不但顺利,而且超出他的预期,他听到自己心中一块石头彻底落地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么爽快!我昨晚想了好久,我以为,于公,我觉得你算是一个比较正统的人,于私,你对孟坚……似乎又不怎么感冒……

金道通慢条斯理地问,你说我正统,难道你不正统么?昨天刘会计开口相求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别人帮我,我得回报,自然而然想到这个啊!

嗬,一副好正气凛然的表情,自己自然而然就是报恩,想我呢,似乎就不懂人情,只知原则,你这不是自由主义对自己,马列主义对别人么?金道通似笑非笑地说,雨潇突然发现他这副表情居然有点像孟坚。好吧,就说说于私,我是对孟坚不感冒,但这件事与孟坚没关系啊,我答应刘会计的要求,是在帮你啊!

 这……这倒是……我有点想过头了……

你不知人情世故并不完全是读书读多了,而是太自我了,想事的方向不对!金道通声音颇为严厉。

他又要开始三省吾身时,金道通打断他的沉思,你昨天是怎么感谢孟坚的?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茫然。

李芳那里,你提了礼物,刘会计那里,你徇了私情,孟坚这个最重要的帮忙的人,你谢了什么?

他额汗涔涔,话都结巴了,糟糕!这……这个倒是忘记了……哦,这个我是错了,一时没想到……这个问题严重了,现在怎么办呢?还能补不?

也不至于这么紧张,这事也有同事的情分在里面,你实在忘记了,欠个人情债,下回找个机会补回也一样。

那不行,欠债不好!

那你明天买包好一点的烟给他——也不要太露痕迹,就说是别人送你的,你正好不抽,给了他省得浪费。

他一边擦汗一边不停点头称谢。

金道通也吃得满头汗来,边擦边说,这事告一段落了,今天我们要开始新工作了!你吃完没?吃完我们就开路了!

雨潇起身结了账,骑车跟着金道通。只骑了十来分钟后,他终于知道金道通要干什么了。因为他满鼻子已经是水果的芳香!

一堆堆如山的水果堆在面前,更有数列满载各种货物的车箱停在铁道上等待卸下——这是本市的火车货运站!

他止不住哇了一声。原来新目标是由汽车转向火车!这真的是大买卖了!难怪金道通会如此兴奋。

除了货物,宽阔的货场上就是左一伙右一伙的人,金道通低声说,那都是水果老板,在与货主谈生意,我们现在装成小老板,混到他们中去,把价格数量大致摸一摸,再设法把货主带出来,现场收也行,带去局里也行!

雨潇望望货场,又望望金道通,金道通说你不用望我,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没一点数。我们现分头去找老板谈,谁得了手,就合到一起。金道通那神态和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时一模一样。反正想办法把他们的证件之类的东西扣到,比如外销证之类的,就争取到了主动!

两个人各自找了目标,凑了过去。

雨潇走向一伙人堆,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没到近前,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就笑着凑到他面前来,用不标准普通话问他是不是来看货,同时就热情地搂了他的腰,把他带离人群,背对着其他人用手在腹前做了一个手式,雨潇想,今天大家都是地下党。

他看不明白这手式是什么意思,本能地地皱了眉头,那汉子又换了一个手式,脸也凑得更近,一股浓浓的烟味笼罩了他的左脸,他心中只叫得苦,还是看不明白,只得敷衍着说先看看货吧,汉子忙搂了他往一堆水果面前去,掀开油布,果香浓浓地扑面而来,驱开那刺鼻的烟味,雨潇弯了腰,假装仔细看那香蕉,汉子问怎么样,他只能装腔作势地反问有多少,汉子说暂时有两个车皮,老板还想要的话,马上还有新的过来!汉子说着便有些高兴起来,去口袋里掏出烟来敬他。他直起身来,把手伸进口袋来回地抚摸工作证。

然而此刻那边几个人又过来把老板拖过去,几个人又在腋下不停做着各种手式,雨潇猜测他们在谈价。苦于不懂,只能作壁上观。他往十多米开外的金道通那堆人看过去,只见金道通背着双手,把头伸进人群中,不知在与别人说什么。远看像一只身体前倾的鹅。

雨潇只得回头再看刚才那几个,却还像清早公园里练太极推手的老人们一样,把手式推来比去搞得热火朝天,他只得转移阵地,走向另一伙人堆。这伙人数稍微少点,三个人,走到面前一听,全是本地口音,看来是来进货的,其中一个老板衣袋里一大叠“大团结”露了一半在外面,雨潇看得咋舌,看那钞票厚度,估摸着足有两三千,便搭讪说,胆子不小啊,不怕人抢!那老板满不在乎,大白天的谁抢,我又不去别的地方,店里,这里,两点一线。这钱等一下就换了货了,怕什么!

看样子生意做得蛮大啊!他想,从买方这边,说不定也能走出一条路来,先聊聊看。那老板反问道,你也是来进货的? 他含糊地点着头,那老板瞥一瞥他,我觉得你不像做生意的,倒有点像共产党的特务!这话让他大吃一惊,便觉得难以再聊下去,心里说难道现在的生意人都学会看相了。一时有点进退失据。

正好金道通搂了一个人从身边走过,按事先说好的,现在是二人合一的时候,他便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了大门外。

被金道通“钓”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黑胖子,雨潇在金道通身后,听他正口若悬河地说,你们的水果一出货站,到处都有我们设的卡子,进你们水果的批发市场和店子都有我们的人控制着,公家的单位还得把税代扣下来,所以你如果有一张我们开具的完税证,相当于有了一个通行证。而且你如果在成交的时候被代扣,是按实际成交额来交税的,在我们这里,稍微估算一下就行了,你觉得哪样更好?

他对金道通云山雾沼的套路非常习惯了,那黑胖子看来也觉得金道通说的没有问题,或者说,他宁可相信金道通所说,也不想去冒险,他毕竟是外地人。所以略聊了十多分钟,黑胖子就按金道通要求一起到了分局,这时候雨潇就担纲问讯兼笔录,这方面,两个人一直有很默契的配合。金道通向来认定雨潇擅长文字工作,问话和笔录都是条理清晰,所以这一项工作就基本上交给了他。

做完谈话笔录,黑胖子交了八百元税款。虽然现在任务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算一回事,但单笔一下子收到这么多,还是很有成就感的。金道通是一派喜气,说今后有了一个取之不尽的收入大仓库了,雨潇则喜中有忧,说这任务岂不会涨上天去再也不能下来,金道通不以为然,说此一时彼一时,任务没定足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干脆做好就好到极至吧,雨潇一想也对,任务指标从来没成为过压力,这一向如果有劳累的话,其实都是自己逼的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他俩如法炮制,又钓到几条大鱼。

第三天,雨潇就接到于晓鹭的信,这样的速度,肯定算得是第一时间回信了。未启封之前,雨潇略略两指一掂,就知道薄薄的回信仅有一页,这并不出乎意料,上次他寄出那封大兴问罪之师的讨伐信后,就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了。

懒洋洋小心翼翼地裁开信,一看称呼就知道内容不会让人开心。称呼不是“雨潇”,更不是“潇潇”,而是直呼“袁雨潇”的,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袁雨潇:

    不用这么气急败坏地兴师问罪,我并不欠你什么。以后各走各。好自为之。

    不要举着受伤的手指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以前我们各自送的东西,归还各自吧。下周一晚七点半,红梅冷饮店见。

这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更像一张便条。

他无喜无悲地看完信,心里仿佛一根被摘完果子的树枝,空洞中又带些轻盈,轻盈中又带着萧瑟。

晚上,他把晓鹭曾经送给他的东西从抽屉里,书架上,衣柜里搜出来,放到一起。他差不多算是完整无缺地保留着这些东西:几本《红小兵》杂志,小人书《龙江颂》、《闪闪的红星》,《小马倌》,《第三颗手榴弹》,《消息树》,儿童文学《海花》、《送鱼》和《长白山儿童故事》。一叠生日贺卡,全是于晓鹭手工制作,有画的,有剪贴的。一块一直没有用动的香味橡皮,一盒没用完的彩色蜡笔,一个夹了许多邮票的日记本,小时候他有一段时间喜欢集邮,晓鹭就把收集到的信封泡在水里,小心地剥下邮票晾干,夹满一本后,连本子一起送给了他。而他则帮她收集各种包糖纸——她曾经喜欢收集这个,袁雨潇也曾用了一本《小铁头夺马记》的儿童小说满满地夹了一本送给了她。此刻他记起把夹满包糖纸的书给她时,还笑着说“我集邮,我爱国,你集糖纸,你好吃!”,被她狠狠地扭过一回耳朵……

所有东西整理好之后,找一个较大的塑料袋装妥,放在枕边,便去看电视,很巧的是,今晚电视竟然是《逆光》!

……很久以前——他现在感觉似乎是几个世纪以前一样,那天晓鹭与他约看的正好就是这部电影,只不过,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去看电影……然后,就开始失去联系了……

雨潇回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他问过自己千万遍的是,如果那个晚上重新来过,他是否会选择另一种做法,最终,答案总是一样,他不会……所以,一切走到今天,都是宿命……

他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把个情节看得前言不搭后语,电影一结束,就对内容没有太多印象了。看完片子,继续在两个台之间扭来扭去,直到两个频道的内容都成了雪花点,父母早已酣声震天,才兴味萧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是不想就睡,对着枕边的塑料包发了好久的呆。忽然想给莫清写一封信,把自己与晓鹭的事情告知他,拿了纸笔,千头万绪的,却不知从哪里下笔。枯坐了好久,只写出一句“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便难乎为继,索性不写了。坐到床上,想找点提起自己兴趣的事情。床头摆了两本刚借来的小说,先拿起横沟正史的《迷宫之门》翻了两页,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拿起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之迷》翻了几页,也是味同嚼蜡,看来什么都吸引不了自己,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没撩没乱。又呆坐了一会儿,才有些昏昏欲睡,干脆一头倒了下去,居然没有失眠,一口气睡到了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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