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平险些在陆府迷了路,他再次回到陆府主院,已发现下人们开始张挂孝幡,清扫庭院,每个人脸上忧心忡忡,几个管事的正在吩咐家丁伙计忙前忙后,以准备接下来几日的丧礼。纪平不由得感叹陆府下人们的办事效率。
走着走着他心中突然感到一丝悲凉。
“父亲,父亲连一场像样的后事都没有。”纪平恼恨万分,他身为人子,纪伯虚的葬礼还是由日泉镇衙门操持办理的,自己与娘都没有,也无法到场。
突然,他发现眼前的庭阁十分眼熟,原来是自己又绕回了原地。
一名眼尖的管事注意到了他,上前客气问候道:“公子可是想去哪?小的愿为指引。”
纪平咳了一嗓子,尽力收敛局促,端起声音说话,“请问,葛云旗葛总管现在何处?”
那名管事躬身一指,说道:“出了东侧院门,过琴室,再穿夫子堂便到了。”他笑了笑,又接着说:“夫子堂还有下人在那里伺候着,公子到了便可再问,小的忙着布置使唤,请恕不能带您前去。”
纪平还礼道谢,顺着中庭东面甬道而去。
夜深无月,陆府却灯火透亮,纪平一路来到葛云旗的住所,这也是一座不小的侧院,正欲敲门,忽然看到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过。
“是她?”纪平呆住了。
陆挽筠正迎面而来,他觉得此时如果背身敲门于礼不合,便转过身子,作揖行礼。
陆挽筠见到纪平,又望了一眼两人旁侧院宅,心中有数,她还礼道:“小女子还未婚配。”
纪平不知她此言何意,楞在原地。
陆挽筠莞尔笑道:“公子不必多礼。”说罢她指了指纪平拱手处的位置,解释道:“平举至于胸前是向已婚配的女子行礼时才如此,公子双手应当向下放一点。”陆挽筠说罢轻触纪平小臂。
纪平脸上一红,这才反应过来,这般细杂的姿势,他如何能知,连忙又再行了一道。
“我与你开玩笑的,陆家虽遵循儒风,但亦是江湖中人,需不上这些繁文缛节。”陆挽筠道。
纪平心中喊道:“我不算江湖中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汉子。”
他生生将话憋了回去,“我,我来找葛总管。”
“当然,我瞧得出。”陆挽筠道。
纪平极为尴尬,自己显然说了一句废话。
“三,三小姐,请节哀。”他绞尽脑汁想到这句话。
陆挽筠神态又立刻暗沉下去,纪平借着院门上灯笼的光亮,看出她眼眶发红,想来从书阁离去后,又是哭了一场,多半是为了那名王大夫,当时只有她对王恭扬施以关切尊重。又或许是下人布置丧礼,又牵起了她怀念兄长之情。
“公子可有亲近之人已离世?”陆挽筠问道。
“我...我......”纪平想说父亲,但邱忘怀曾叮嘱过自己。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陆挽筠视线垂下。
“我能体会姑娘的心情。”纪平突然道,但随即沉默,觉得这话估计让她感到虚假,毕竟两人不曾相识。
“我信,你的眉目之间也有哀愁,我看得出。”陆挽筠叹气道。
“三小姐,我......”纪平诧异之中也有些感动。
“你们赶了许久的路,一入陆府便立刻着手调查,今晚,又,又见到了王师傅一事,想必已经心神俱疲,不妨早些休息。”提到王恭扬,她眉头又重了几分,语调更加轻了。
“多,多谢三小姐挂怀。”
“或许?你和邱先生已经有了些许眉目?”陆挽筠带着期盼的口吻问道。
说回陆怀修之死的真相,纪平心中猛地一颤,在自己的分析中,陆挽筠是最后见到陆怀修的人,并且避开了贴身护卫的耳目。
这或许是他们兄妹之间有重要事相谈,事关自家机密,所以她不愿让陆怀修的弟子和近卫知晓。
但真有这么巧么?偏偏在那一晚。
纪平警觉起来,他按照陆挽筠刚才指点的姿势,恭敬地作揖,“三小姐,也请早些歇息,我受伯父之命,特来找葛总管,至于家兄被害一事,伯父他一定尽力而为。”
陆挽筠若有所感的点了点头,神色归于平淡,转身走了。
纪平定了定神,拉起门环而叩。
等了片刻,一名下人开了门,“您是?”
纪平报了姓名和来意,下人便去通报,不消多时,葛云旗到了,他披着一件厚重袄袍,神情忧虑,显然还因为刚才王恭扬一事心神未复。
“纪公子。”葛云旗引着纪平进院,比起陆府的人头攒动,葛云旗的宅邸显得格外清冷,灯光昏暗,葛云旗拿过下人的巡夜灯,走在前面。
纪平着急回去,未等进屋就向他提起陆怀修的行程一事。
葛云旗心不在焉,频繁点头,直到书房门前,才回过神来。
“老夫虽是陆府总管,但,但在澜江派中没什么地位,老爷出门在外,有些德风院和派中的事务安排,我实在不知。”
“晚辈明白,只请葛总管记下您知道的事。”纪平客气道。
两人进屋后,葛云旗点起蜡烛,便开始动笔。
只听屋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名下人招呼道:“葛小爷,总管正在见客。”
那人没有理睬,径直推门而入。
纪平猜到此人便是葛云旗之子葛云轩,他一袭乌金色劲装,披着蓝色斗篷,内外皆绣有水浪翻花的纹路,神情紧绷而有愠色,年纪二十出头,皮肤显黑,脸部线条粗犷,身材高大笔挺。
葛云轩看了纪平一眼,抱了抱拳,而后一声不吭的盯着伏案疾笔的父亲。
纪平有些尴尬,他看出葛云轩有话要说,只不过碍于自己在旁。
“这位公子不是陆府的人,更不是澜江派的人,而且他今晚也在场,有什么话你便说吧。”葛云旗头也不抬的说道。
“掌院刚死不久,尸骨未寒,丧事未办,他们就如此对你,今后您还如何自处?”葛云轩不满道。
“若不是你在德风院儒武论经大比中吃了败仗,辅院一职旁落,你爹我又何以被看轻。”葛云旗奚落道。
“哼,那孟棠不也败了。”
“他败的起,你呢?你既非陆掌院嫡传弟子,又无显赫家室,资质天赋也是泯然众人,还不暗自勤能补拙,结果终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你这么晚回来,是否又去了春迟阁?”
葛云轩脸上挂不住,拉的老长,有外人在侧,父亲说话也没留余地,自觉面目无光。
“我是为爹鸣不平,这王恭扬为陆掌院炼药一事,谁人不知?怎能怪在爹头上?陆门上下都由爹一力统管,难道每一个下人犯了错,都要把你数落一通?”葛云轩抱怨道。“我们天生就是给陆家背黑锅用的不成?”
“记住,君子慎言谨行,今后在四少爷面前,说话办事低调点。”
“哼,圣人还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如爹就此隐退告老,不做这破劳什子总管了。”
葛云旗抬起头来,将笔放下,露出笑脸对纪平道:“老夫已将掌院这半月以来的行程写下,公子过目。”
纪平如临大赦,邱忘怀常教导自己莫听他人闲话,这父子三言两语说了不少,听得自己如坐针毡,见葛云旗写完,立刻道谢请辞。
出屋之后,便听得父子二人又争论起来,纪平加快脚步,离了总管宅院。
这次他费心记了归路,是以很快便赶回文渊居,上楼时恰逢乐怀煦推门而出,他仍是一脸和蔼笑意,点头示好,纪平则深鞠一躬进了屋。
他将信纸递给邱忘怀,又一字不落的把葛云旗父子的谈话内容告之。
邱忘怀一边听,一边端详着纸上内容。
“你怎么看?”邱忘怀问道。
“我...”纪平已不再像往日那般吞吞吐吐,话语间流露出不少自信,他回答道:“这葛总管深受陆掌院器重,委以家门重任,但似乎陆二爷和陆四爷他们对葛总管颇有不满,王大夫一事,他们未等问询,就劈头盖脸的指责葛总管,看来成见已深。”
邱忘怀点点头,“他毕竟是堂堂陆府总管,当着澜江派两位长老和我们这几个外人的面,如此对他,确实令人难堪。”
“既如此,陆掌院一死,他便无依无靠,今后更是举步维艰。”
邱忘怀脸色一变,“说下去。”
“依小侄看来,掌院之死与他没有关系。”
“为何?”
“事关自身利弊,包括他的儿子葛云轩今后的前程,若掌院还活着,他们父子二人至少有个靠山,怎会下手加害?”
邱忘怀闻言大怒,冷哼一声,“这便是你的结论?”
纪平吓的一哆嗦,支支吾吾道:“我,我,错了。”
“不仅错,而且愚蠢。”邱忘怀叹了口气,脸色缓和几分,压低嗓门道:“平儿,你不谙人事,今后要小心着了别人的道。”
“他们?”纪平皱眉思索起来。
“他们这些话私下抱怨就好,为何会当着你的面来说,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邱忘怀提示道。
“对,对了。”纪平恍然大悟,“他们父子二人当然知道我会把这些话给伯父说,也清楚伯父是受乐长老所请来查明真相,所,所以,他们演了这出戏,想,想让我们觉得掌院之死于他们颇为不利,借此混淆我们的方向。”
纪平想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又同时想到了在葛府门口遇见的陆挽筠。
心道:“她呢?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是真心,还是设计?她难道是想讨我的话。”
“我语气重了些。”邱忘怀见纪平十分不安,以为他自责懊恼,安抚道:“你有看穿事物关联的天赋,却对人心诡计一无所知,今后一定要小心提防,被人利用。”
纪平点了点头,一日下来,他觉得邱忘怀对自己已然有了转变,心中十分感激。
“时候不早了,快快歇息,破晓前,我们便离开陆府。”邱忘怀将行程札记收入怀中,脸色凝重。
天色未亮,纪平和邱忘怀便在仆院马厩领了两匹快马,从文渊居北门而出,恰遇乐怀煦和骆承行两人在此等候。
乐怀煦将长老令牌借与邱忘怀,“先生,我与骆长老得各自向顾阁主和薛阁主复命,这几日恐怕不能陪同先生了。”
邱忘怀点头回应,“若有进展,我会派人知会阁下。”
骆承行当先翻身上马,走到跟前,对乐怀煦道:“午时在德风院碰面,你可赶得及?”
“不劳骆长老费心,不见不散。”乐怀煦咧着嘴道。
骆承行请哼一声,与三人拱手拜别,自往东南而去。
邱忘怀见骆承行孤身上路,左苍鸣并未随同。
乐怀煦道:“那位左先生昨夜就已离开,不知去向。”
“乐长老可知此人是如何与骆承行相识的,前日听他所言,似乎是救过他的性命。”邱忘怀问道。
乐怀煦回答道:“骆承行半年前遭人暗算,受了内伤并未痊愈,前段时日他练功激进走火入魔,陷入昏迷,他的几个师弟带着他前往淳安坊找郝神医救治,听说便是在那里遇见的左先生。”
“姓左的可不像是淳安坊的人。”
“那是自然,至于他为何出现在那儿,我就不得而知了。”
邱忘怀将此事记在心里,双方互道珍重,便趁着夜色赶路了。
他和纪平在东街大道寻了个食寮,一边饮茶吃早点,一边等着伙计打包干粮。
街对面一家未开张的玉石店门前站了一人,他穿着常服,上面打着几个补丁,望着街对面坐在棚子下的邱忘怀,脸色犹豫。
邱忘怀早已看见此人,他取了一只空杯,放在方桌左手无人的桌面上,倒了杯茶。
一旁的纪平反倒纳闷起来,寻思着这是给谁准备的。
那汉子东张西望片刻,若无其事的走了过来,叫了一笼包子。
未等他开口,邱忘怀便问道:“你找我?”
“邱先生。”汉子在桌下递出一物让邱忘怀过眼,以此表明自己身份,随后道:“不知先生可有听说南郊庄家驿站一事。”
纪平方才明白此人多半是朝夕门的人,于是也放下心来,他这段时日一直未回朝玉翠,心中十分牵挂母亲。
“我已知晓大概。”邱忘怀道。
那名接头人又将事情原原本本的给邱忘怀,纪平二人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韩掌门兄妹俩并无大碍,门下弟子虽有死伤,但也讨回了公道。”
“你说的公道是指庄易南和他府上的十几条人命?”邱忘怀脸上似有怒意。
那人轻声道:“他们慕家此次输人输阵,韩掌门可谓占尽上风,只是,只是邱先生麾下的那名守门人......”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他现在身受重伤,正在门内养伤。”
见邱忘怀再无所问,那人随意吃了几个包子,便悄然离去,转进玉石店旁的一条巷子里。
纪平见伯父面无表情,像在思考,也不敢出声打扰,兀自吃饭喝粥。
“回朝夕门。”邱忘怀淡淡说出一句话,便起身走出棚外,纪平连忙赶上。他心中其实同样牵挂韩轲兄妹,听刚才那人说两人皆有轻伤,哪里安得下心,至于那名守门人,纪平对他却无甚印象,只记得那日邱忘怀指点韩家兄妹时,见过一名陌生人,不知是与不是,但他自然也不便多问。
天刚破晓,鸡鸣狗吠声仍未停止,两人回到朝夕门。
纪平先回屋看望母亲蒋盈,邱忘怀则去了后院偏房。
守门人的居所在柴房左近,简陋偏僻,韩府和朝夕门之中除了韩轲,邱忘怀少数几人,对他身份并不清楚,都以为只是一个玉石店的长工。
屋子外设有两排鸽笼,平日都是由守门人打扫,但如今粪便落羽已堆积如山,显然多日未曾有人打理。
守门人躺在塌上,四周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床边一根快燃尽的蜡烛。
但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常人不及的警惕性,他并未睁眼,已感到门外走进一人。
“谁?”他的声音虚弱嘶哑。
邱忘怀走到床边,冷冷看着病榻上守门人那副苍白的脸庞上汗水不断溢出。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少年感到心安,他别过头去,艰难扯着生硬而又沙哑的喉咙道:“我,我让先生失望了。”
“我跟你说过,有些事不必再较真。你一定拒绝了韩轲带人来给你医治。”
守门人挣扎着想起身,他双眼很难睁开,也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
“先生吩咐过,不得让外人知道我的身份,您的师侄想让我搬到,搬到主院,那里人多眼杂,而且那位大夫,我也不认识,所以,所以,我...我...不想。”
随后便是一阵无力的咳嗽。
邱忘怀心中流出一丝不忍,这个少年一定以死相逼,不让韩轲救助,只因为将自己的话奉若金口玉言,不敢违拗。
他无奈道:“你将我的话记得很清楚,但偏偏忘了一件。”
守门人双眼微张,挤成一条缝。
“我要你活着。”邱忘怀接着道。
守门人脸部抽动,伸手指了指屋外方向。
“它们都还活着,至少那帮下人不敢饿死它们。”邱忘怀知道他牵挂那群鸽子。
守门人有些欣慰,呼吸也不再之前那般急促。
“从今天开始,无论有谁来给你治病,你都依从,好好活下去,不用再担心你对我的誓约。”邱忘怀捂住他的手,将一股真气缓慢渡入守门人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