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坚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说,那假若当时知道的话,你们会不会网开一面呢?
这个……如果当时你提出来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商量一下的……
这话蜡软的,可见你怕你的金组长!孟坚酸着脸说。
刘会计又笑了,坚哥说话不要这么冲,小袁是个说话谨慎的人,这样还好些,我就不喜欢那种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会开空头支票的。再说他也讲得对,职责所在嘛,我相信当时他知道我们是熟人的话,结果一定会有不同的!
他有些内疚,想说句“谢谢理解”都觉得份量太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
刘会计说开了话就刹不住,再说啊,坚哥你开始讲的也有道理,我也觉得上次那个事情,是以那个小金为主搞的,小袁是个好人,还是看得出来的,我比你们早入社会几年,再说,女人有些感觉是很准的!
他都有些感动了,他欠她太多,她却善解人意,现在还来给他帮这么一个大忙。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刘会计跳下车走过去,以躲避岗亭里的警察。两个人骑过路口,停在那边等待,孟坚就嘱咐袁雨潇到李芳那里少说话,言多必失。他要孟坚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要他多说话反而还有压力,他会比哑巴还像哑巴的。孟坚似笑非笑地问他事情完了之后,有什么表示,他赶紧表态当然要感谢,孟坚咄咄逼人地说如果不提醒,只怕这事就过去了。说得他涨红了脸,说这不可能,只是这是不是你来提出好些。孟坚就说,你就不能主动一回吗,非得我来说吗,给你表现的机会都不用吗?
他招架不住这连串的问号。
那么你也给刘会计帮个忙吧!孟坚总算言归正传。
雨潇心底一突,直觉告诉他帮这个忙会有难度,他不是一个敢轻易许诺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还是小心地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看你看,你这种人就是这样……孟坚皱了眉头正欲长篇大论的样子,一看刘会计已走到面前,便住了口。
李芳家住铁路边低矮的平房,倒有一个小院,这让雨潇竟生了些羡慕。进院门时,他一眼就看到那位近来最怕见到的冤家对头正坐在院中乘凉,几分别扭加几分心虚,站在刘会计身后就不想露脸。女主人倒是满脸堆笑地对着他,哎呀呀,可没想到你是刘美君的侄子,没说的,我们的事一笔勾销,我现在身体也基本恢复了!
显然,刘会计事先都已经做好了功课。
雨潇没想到仅仅一个照面,连招呼都还没打,一个折磨了自己这么长日子的事情,竟就这样 “一笔勾销”,他竟忘了该说些什么,只是把手中提的麦乳精和水果等递了过去。
哦哟,不必这么客气,刘美君从读书起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开了口,什么都是多余的!李芳这么一说,雨潇生怕她不接,加把劲往她手里塞,她却是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唉,我要不接吧,说我不给面子,行行,你们快坐!雨潇感觉她的性格倒也和刘会计一样快人快语的,难怪两人关系好。
接下来,几个人都坐在小院里,然后就是这两个要好而又多话的女人的天下了,孟坚依然把他的烟圈吐出来吸进去,雨潇则看着院子里几只鸡出神。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刘会计好不容易找了空隙让这没完没了的话告一段落,便行告辞。然后双方都讲一大堆客套话后,他们就出门了。
雨潇小心骑着车,等待刘会计跳上来,不料她却轻轻一纵身坐到孟坚车上去了。
我请你们吃饭吧!他鼓了勇气说。
吃饭就不必了,上次那个罚款的事,客气一点吧!没想到刘会计比孟坚还直截了当。
上次的罚款?雨潇吃了一惊,这个……你是会计,应该知道,这笔钱已经入了国库,我就是想帮,也爱莫能助啊!
刘会计大笑起来,小袁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难道不记得,当时我手头没有印鉴,你就把那份转账缴款书放在我那里了?
雨潇嘴张得合不拢来,原来她一直没有去缴款。
我当时确实是没有印鉴,后来又被领导说了几句,心里也不舒服,就想到坚哥这一层关系,我和坚哥以前做过几年街坊,彼此都蛮熟悉,虽然后来我搬了家,但偶尔还有联系,特别是坚哥又是一个念旧的讲义气的人,我想通过去找你们求个情,没想到坚哥好像与小金有些不太合拍,我知道坚哥历来自尊心就强,也不敢勉强他,也是我运气好,我们在谈这件事时,坚哥无意说到你们现在为李芳的事搞得心情不好,这时候去找你们,一定会碰钉子,我一听李芳这个名字,与我的一个老同学好朋友相同,两边一打听,果不其然!既有这么一个机会,坚哥觉得可以通过你来办成这件事。反正大家出来混生活,都得你帮我,我帮你,我就帮小袁这个忙,小袁你多少也给我一点面子,把那个罚款数额搞小一点,几块钱意思一下,你看行不行。我这人是个直人,藏不住话,讲得不恰当你就多包涵!
他在刘会计放机关枪一般的叙述中有些发懵,等她的话全部讲完,才慢慢整理好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一向他就和金道通忙着应付李芳,忙着出差去拖延,尤其他被晓鹭的事搅得一塌糊涂,其他的事——包括刘会计这个事,完全丢到爪哇国去了。
严格说,不是“丢”,而是当时根本没把这个认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放在心上,现在又不是月底结账的时候,又不担心任务进度,尤其是基于对正规单位的信任,所以他也不会去内勤张佳玲那里查这缴款书的回联。
现在总算慢慢想清楚了,这就是一个人情交换而已,人家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作为回报,他再帮人家一把,这是天经地义的,或者说,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
他抬高了声调说,行,我与金道通商量一下,尽量想办法!
“尽量想办法”在他的字典里完全等同于最高承诺。但孟坚并不买账,这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还真把金道通当成一个领导了?还是他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领导了?
不是这个意思,毕竟这是我们两个人办的事,我们两个不存在谁把谁当领导,都是平等的……
这话我不怎么信!我就问你,假如今天是他遇到你这样的问题,你觉得他会不会和你商量?孟坚步步紧逼。
雨潇简直被他逼得喘不过气来,金道通做的决定,确实从来没有与自己商量过。但此刻他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坚哥莫太为难小袁,让他考虑一下要得,我就喜欢这种稳重性格,你要答应得太快,我还不踏实呢!刘会计继续打圆场。
他啊就是这样粘粘乎乎的,做事没魄力,拖泥带水……孟坚并不理会刘会计转的这个弯子。
不过这倒正好说明,上回那个事,他确实不负主要责任,坚哥说的完全是事实,我就是信得过坚哥讲的!所以我今天帮他这个忙,心里也舒坦!刘会计的世故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她把孟坚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一一化解开来。
孟坚也并非一个真正鲁莽之人,懂得适可而止,他哈哈一乐,用一句自吹自擂结束进攻,嘿嘿,我这人没别的好,就是讲话实在,没有一点假!
对对对!刘会计笑着附和。雨潇本也想附和,又觉得会有点显得太假,只能继续陪着傻笑。
孟坚终于吹散一天火药味,开始闲聊,和刘会计讨论起新上映的电影《野鹅敢死队》和《野山》来,这倒是挠到了雨潇的痒处,他喜欢聊这种话题,但不巧的是这两部电影他还没来得及看,竟插不上嘴。
刘会计不喜欢打打闹闹的“野鹅”,而觉得“野山”更有诗意,孟坚刚好相反,于是两个人便都问雨潇,他只好讷讷地说两部都没看过,没发言权,孟坚忍不住嘴又带刺了,说他这也不看那也不玩的,活得真是不值。刘会计看来是要把雨潇保护到底,便说要孟坚请他看这电影,雨潇赶紧表示说不敢当,按理说应该是自己来请。刘会计笑道,这个你就不要跟坚哥客气了,他电影院有熟人,不花钱的,他经常带我进去看,还有茶和瓜子招待。干你们这行真好!
那也得看是什么人来干,换着这位书生来干就是一个糟蹋……孟坚仍是不依不饶,刘会计马上笑着打断他的话,我估计你们男同胞吧,对《野山》这类慢节奏片子没兴趣,小袁既然没看过这两个片子,那我就来说高仓健演的《追捕》和《远山的呼唤》,你喜欢哪一部?
《远山的呼唤》。雨潇这回脱口而出。
看起来,小袁是一个趣味很高雅的人啊!刘会计说。
孟坚笑道,我反正是喜欢《追捕》。你侄儿和你一样都很高雅。
真的啊!这样的话,我一定得给小袁介绍一个女朋友,你说好不好?
袁雨潇真是走狗屎运啦!什么漂亮妹子啊?孟坚颇有兴趣地问。
我的侄女,还真的是很漂亮,喜欢看书啊写诗啊,很高雅的,小袁这性格最合适了!
哈哈,这个如果真成了,那他就是你的侄郎,今天差不多算是弄假成真了!孟坚这回大笑了。
真的是啊,莫非是有天意?刘会计跟着笑,两个人差点把个单车都笑翻了,孟坚好容易才稳住。
雨潇只能尴尬地埋头踩车。
笑了好一会,刘会计才稍微控制了一下笑闹,认真地问雨潇意思如何。他这一回真是难上难下了,他条件反射地想起晓鹭,跟着马上便就想起今天收到的那封信。当时他刚刚准备拆信,就被后来一系列环环相扣的事情打断,现在这个事画上了句号,他便抑制不住想回家看那封信了。
孟坚不知是真是假的笑着插嘴说雨潇只怕已经有女朋友了,要刘会计不如把漂亮侄女介绍给他。刘会计不信,小袁一看就是老实人。坚哥你这么调皮,哪里需要我来做介绍!孟坚说越是老实人,做事越扎实。刘会计便笑吟吟地用求证的神态盯着雨潇。
走投无路的他情急生智,说父亲要求三十岁之前不考虑个人问题。
他真没想到父亲的紧箍咒竟然有当挡箭牌的作用。
刘会计笑着说,这话如果孟坚说我是不信的,小袁说我倒是信,他在家一定是个乖孩子。这一类话,雨潇从小听惯了,也不知算是表扬呢还是讽刺,反正已经麻木不仁。但是不表态却又似乎不礼貌,幸好这时到了十字路口,岗亭给他解了围,刘会计跳下孟坚的车。
孟坚说警察这时候已经下班了,刘会计却说,既然下来了,过了这路口不远,我们就不往一个方向了,你们回去吧。
雨潇就停了车,看着孟坚。孟坚撇撇嘴,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上车来,把你送到家!刘会计乖乖地又坐上去。雨潇脸有点烧,他看明白了孟坚刚才撇嘴的意思——他应该主动提出送刘会计到家。
读书时莫清就常说他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半拍,现在方始切身体会到。
把刘会计送到家后,两人骑车出来,空气又沉闷了。雨潇先打破沉闷,小心地问孟坚,刘会计那里的罚款票都已经开出了,怎么帮忙。孟坚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把票收回来作废,原因就是开错了金额。然后重新开个几块钱走走过场就行了!你把实情告诉金道通,他若不容情,那也不是金道通了!这么简单的事只有你偏偏为难!
雨潇满面惭愧地低头踩车。到他与孟坚也分开时,他才轻松起来,恨不得把单车踩成一架腾空而起的飞机。
到了家时,听得父母房里传出从未有过的音乐声,才突然想起今天家里买了电视,而且更突然想起今晚有盼了好几天的群星璀璨电视歌会,看看表,估计应该还没有结束,今天真是一个轻松高兴的日子。他进了父母房间,正好看到德德玛演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马上坐下来。
电视歌会后,便扭着新电视换频道的旋扭一圈又一圈转了一个够,只是旋扭虽然能扭十多格,频道却只有两个,一个中央台,一个本省台,只能在两个台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父亲自他参加工作后,心情很好,对他也宽松了许多,而且父亲注意力又主要在收音机上,连新买来的电视机都无法与它争宠。母亲自然是由着他的。于是他就这么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直扭到父母上床,他又把音量调至静音,继续兴味盎然地在两个台之间扭来扭去,直到两个台全成了雪花点子,这时候除了父母的酣声,世界一片寂静,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视,回到自己的房间。
深夜,暑热褪得差不多了,温度与头脑一样清凉爽快,他坐在自己小房的窗前,轻松惬意,因而窗台上米兰的清香也格外地由表及里地把他心胸盛满。他此刻才郑重地轻轻拆开晓鹭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信看完第一遍,他居然有点懵,没有太看懂,接着又看第二遍。
于晓鹭这封信的语气非常轻松,大谈特谈近来读过的书。在雨潇的印象中,即使是学生时代学业最紧张的时候,晓鹭都很少与他谈读书的,更不会用这么愉快的语气来谈。第二点让他懵的是她提到的都是些西方文学作品,并且向他推介《苔丝》啦《雨果传》啦什么的。他看着看着竟有些惭愧起来,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把晓鹭看低了一些。
雨潇虽然爱看书,但国外的东西他几乎是空白,所以晓鹭这封洋洋洒洒的信语气虽然是轻松的,却居然有一些压力悄悄潜来。雨潇差不多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唯独读书,好胜心极强,恨不得明天就把那片空白填得满满。
但是,信中的内容与他的期待完全不搭界,这让他老觉得有什么欠缺,他极力想要补足这种欠缺,所以把那信翻来覆去又看几遍,还是打算从字里再抠出字来。不仅仅如此,还有他在信中嗅到一些令他很不适的气息——对,是嗅,不是读出来的那种气息,究竟那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看了好几遍后,他开始象读书那样,给这信分段,总结每一段的段落大意,他要找出那一丝让他不适的气息来自哪里,然后,他终于盯住了最后的那一段,晓鹭引用了据说是雨果的话,“当肉欲燃烧,而心灵纯洁,那就是爱情……”
雨潇的头脑历经多年学究式的作文训练,对文章的收束是很看重的。晓鹭用这么奇怪的话来结尾是什么意思?
经他把一封信分割包围,反复咀嚼,发现那不适的起点与终点其实都重合在信尾,本来他第一感就是对的,只是他反复的回避,才使起点与终点由重合而拉开了距离。
现在看来,他想象这信是对上一封信的反转,这完全是想偏了——不是偏了,而是完全的南辕北辙,朝他想象的相反方向狂奔。晓鹭上一封信不是假话,这一封信更不是反转,而且恰恰是确认,并且这种确认竟然是以一种木已成舟的暗示来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