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屋外脚步声响起,不消片刻,那名王大夫已被带到。
他一进屋,只见众人目光如刀直直盯着自己,又见葛云旗跪伏于地,他瞧了一眼桌上的药瓶,心里猜了个大概,语气却没有丝毫畏惧退缩之意。
“二爷召我来此,是想问老朽有没有在掌院的药中下毒?”他不等众人发问,便抢先开口。
“王先生,叫你来只是为了查清真相,并非对你有所怀疑。”陆怀朗言语间依然保持尊敬。
“这瓶中的转心丹,是你所制吧?不会有什么临时变动,由他人代劳的情况?”陆怀尚质问道。
“九年七个月来,每一粒,都是由老夫亲自煎煮提炼,每一味药材,也都是由老夫挑选,炼制时,三日三夜足不出户,不开门窗,不接触任何一个陆府的人,包括二少爷,三小姐,四少爷,甚至陆夫人,若有偏差错漏,或者有人误入家门,老夫都会重头炼制。这件事,陆家的人谁人不知?”王恭扬一脸平静。
“那我大哥的死,便跟你脱不了干系了。”陆怀尚冷目逼人。
“陆掌院的是死于下毒?”
“是与不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这哪里轮的到你发问?”陆怀尚再紧逼道。
王恭扬吐出一口气,闭目追思。
“你没话说了?”陆怀尚怒道。
“四弟,君子不迁怒,不贰过,忿而不愠,忧而不惧,这些道理你都忘了。”陆挽筠出言提醒道。
陆怀尚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王恭扬。
王大夫整了整衣冠,缓缓道:“四十年前,孟老夫人的喜脉是由老夫诊出,少爷周岁宴上,陆老爷和孟老夫人亲自斟酒感激在下,从那一年起,我便进了陆府效命。二少爷,您小时患痢,下不得床,是老朽不眠不休照顾您半年,才得以康复。”
陆怀朗叹了口气,扭过头去。
王恭扬再看向陆挽筠,神情流露慈爱,他道:“三小姐,那年西苍寒疫,你年纪尚小,恐怕已不记得。”
陆挽筠薄唇轻启,态度甚为尊敬感激,“王师傅,我听娘说过,当时西北战乱又逢疫病横行,是您冒着生命危险,偷出城去为我采药治病,于我有救命恩德。”
“您还记得,老朽深感宽慰。”王大夫转头看向陆怀尚,“四少爷,您与同门师兄弟们比武切磋,每每受伤,都由老朽......”
“哼,我陆家既用了你,你自当忠心效劳,这些事难道不是分内之事?”陆怀尚打断道,但底气已有不足。
王大夫点了点头,叹息道:“老夫方才所言,并非细数自己功绩,如同四少爷所说,这本就是小人分内之事,老夫真正想说的,是怀修...不...掌院当初内伤深重,幸得尤老前辈赠予转心丹和药方,才不至于他一身武功就此白费。至此,掌院将这炼制转心丹药一事全权交于老夫,旁人不得插手,二爷,您说,这是为何?”
“大,大哥自然对你是深信不疑。”陆怀朗起身一拜,“王师傅,您别说了,您和我们陆家实是一家之亲,我们叫您前来,只是为了探查大哥贴身丹药被人下毒一事。”
陆挽筠也跟着道:“王师傅,您只需说个不字,那这事与您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她说罢瞪了一眼身旁的四弟,伤心道:“大哥,不是死于中毒,自然不是死于你手了。”
“三姐!你什么意思?哪怕大哥不是中毒身亡,这姓王的有了谋害之意,便是死罪!”陆怀尚忿道。
王恭扬欣慰一笑,走近桌前,低眼扫向桌面上的丹丸,思索片刻,而后挺着胸膛道:“这腐心丸,是老朽所下。”
言罢,在场众人无不震惊,连已经在盘算如何逼迫用刑的陆怀尚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已不打自招,也说出了毒药之名,已无脱身的可能。
纪平心中极大诧异,望向邱忘怀,只见师伯仍是不动声色,他心下纳闷,这位陆府的老大夫刚才追忆过往,将自己对陆家数十年鞍前马后的事迹一一道出,已博得陆二爷,陆姑娘的感激之情,陆掌院生前将如此关乎性命的丹药炼制交由他负责,想来更是对他十分信任,他若真有意加害,便大可矢口否认,再说,陆前辈已然身亡,到了这个时候,又何必亲口认罪呢。
“你!老东西!你为何想要谋害我大哥。”陆怀尚怒不可遏,指着王大夫鼻子喊道。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毒是老朽所下,可惜,未能如愿。也幸而,未能如愿。”王恭扬如释重负,目空一切。
“王师傅!你,你可有苦衷?”陆怀朗强忍冲动,面部极不自然。
“苦衷?苦衷...苦衷......”王恭扬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般重复这两个字,他离桌案最近,突然抄起了一枚丹药,眼看就要当即吞下。
左苍鸣沉哼一声,翻起手中铁杖,直直一点,势大力沉的一击半道而止,停在了王恭扬手前寸许,但劲风不止,王恭扬两指间的那枚腐心丸竟然脱手而出,但自身却毫发无损。
左苍鸣身形再动,陡然间移形换影一般闪至另一侧,挥洒自如,已将那枚自己打出的丹药夹在指尖。
“老先生,你想自尽?”左苍鸣得意笑道。
众人见状无不大惊,先是惊奇王恭扬供认不讳,后有惊讶这名骆承行请来的医术高手,内功居然也如此高超,已到了收放自如,粗中有细的地步,这根铁杖看起来沉重无比,他竟能在不伤人的情况下,用隔空劲力击飞一粒小小的药丸。
陆怀尚这时哪还忍得住,他一步踏出,已到了王恭扬身侧,双手同出,拿住了对方双肩关节,随后轻轻一踢,竟然将他小腿折断。
王恭扬立刻跪倒,闷哼一声,嘴角不住扭曲变形,他强忍疼痛,始终一言不发。
“他背后一定有同伙,这老厮进府数十载,替大哥炼这‘复脉转心丹’也有近十年,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这个月,这个月。”陆怀尚说到后面,语速变缓,似有遮掩,进而接着道:“你是何时被策反,又受谁人唆使。”
“王师傅,你便说了吧,也可少些痛楚,看在你服侍陆家多年,而大哥又确实非你所害,我可以留你性命。”陆怀朗劝道。
王恭扬挤眉弄眼,紧咬的牙关豁然打开,放声大笑。
“你?你笑什么。”陆怀尚奇道。
左苍鸣眼睛一眨,看出端倪,左手一伸,穿入王恭扬和陆怀尚中间,一拖一带,竟然将陆怀尚隔了出去。
他将王恭扬翻倒在地,掌力吞吐之下,震碎了他胸口衣裳,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一根银针,当胸扎入鸠尾穴。
陆怀尚还以为这左苍鸣想杀人灭口,正欲阻止,却被二哥陆怀朗挡住。
“老家伙,你提前服了毒药,哈哈哈,可惜,你却不知道老夫在场,想死没那么容易。”左苍鸣右手再出,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轻轻一挥,割开王恭扬左右肋下血肉,将一包药粉撒入伤口之中。
王恭扬面无表情,任他施为,喃喃道:“你医术确是令人匪夷所思,竟然止住我毒发,但同样,你没猜到老夫为何要假意去拿桌上的腐心丸。”
左苍鸣一指点入王恭扬小腹,神情诧异,冷冷道:“你是为了拖延时间,没想到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竟然对‘离别子’这味毒药的药性认识如此深刻,连毒发时间都算得清清楚楚。”
“怎么样?左先生,能治他的毒么?”骆承行急切问道。
“太迟了。”左苍鸣回头看向陆怀尚,笑着道:“若非陆四爷出手,令他血气加速,也许老夫还能撑他性命半日,现在嘛,哼哼。”
陆怀尚还欲出手逼问,但见王恭扬脸部变得异常红肿,隐约透着黑气,自己哪怕只需一个指头加身,恐怕就让他一命呜呼了。
陆挽筠不知何时穿过众人,缓步走到王恭扬身前,她望向这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者,对左苍鸣轻声道:“先生,能否让我跟他说说话。”
左苍鸣回头看向骆承行,而骆承行则游目陆怀郎,见他点了点头,这才示意左苍鸣罢手。
“三小姐,老夫这一撤手,他恐怕当即就死了。”左苍鸣提醒一句,随后让至一边。
王恭扬脸上黑气顿时浮现弥漫,整个人身上似乎笼罩一层阴云。
陆挽筠凑到脸前,淡淡吐出一句话:“先生,大哥并不怪你。”
王恭扬脸色抽动,但外人已然看不清,“多谢,多谢三小姐,君子居易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多亏您,小人才死得没那么,那么......”后面两个字旁人已听不真切。
说罢王恭扬两脚一蹬,断气而亡,随后黑气消散,露出他安详宽慰的面庞。
“哼!浪费时间!”陆怀尚啐了一口,摔门而出。
陆怀朗蹲了下来,准备伸手搂向三妹,宽慰一番,但陆挽筠未等他指尖触及,便刻意避让躲闪,陆怀朗故作苦笑。
陆挽筠并未多看他一眼,而是起身朝众人行了番礼,出门而去。
骆承行开口道:“看来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陆怀朗看着王大夫尸首,又瞥了一眼角落里兀自战战兢兢的葛云旗,说道:“请大家先回房休息吧,后面陆某还得仰仗各位。”
离开书房后,纪平不时回过头去,见几名陆府的下人抬走了尸首,陆怀朗和葛云旗二人一前一后从左侧耳廊离开。
一路上几人一言不发,直到回到文渊居大院,夜已深,仆人们已在五人房间起好火炉,纪平邱忘怀、乐怀煦住在绣阁二楼东侧,骆承行和左苍鸣则住在西侧,上楼后,骆承行突然回身对乐怀煦说道:“明日就是第三日了,事情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这两天登门拜访陆掌院的人多半已察觉端倪。”
乐怀煦点点头,“德风院大小事务都是由陆掌院主持,玉阁主想必已知会了陆二爷,由他暂代掌院之职。”
骆承行道:“哼,这九院掌院之职,凭什么由玉伯书一人说了算,薛阁主和顾阁主的意见呢?”
乐怀煦笑着道:“玉阁主手下人才济济,单说这陆府之中能胜任的就不止陆二爷一人。”
骆承行斜眼道:“你什么意思?”
乐怀煦伸了个懒腰,“时候不早,明日你与我一同回德风院召集弟子,公开此事。”
骆承行嗯了一声,便与左苍鸣各自回房。
乐怀煦跟着邱忘怀和纪平回到房中,他长舒一口气,将揣进袖笼的手抽出,端起壁炉上的手炉,坐了下来。
纪平则给二人倒好热茶。
“邱先生,你方才似乎话很少。”乐怀煦询问道。
“因为我没什么好说的。”邱忘怀饮下一口。
乐怀煦笑道:“这位王大夫,可惜,可惜。”
邱忘怀不予回应,看向纪平道:“你去找葛总管,让他把陆怀修这半月来的行程写下带回来。”
纪平应答一声后,将热茶递给乐怀煦,推门而出。
“这年轻人的功夫可不怎么样。”乐怀煦听着纪平离去的脚步声道。
“但他有比练武更好的天赋。”
“噢?那是自然,不然邱先生也不会把他留在身边使唤。”乐怀煦眉头一展,笑着道,“邱先生觉得指使王大夫下毒的是何人?”
“乐长老,这件事是邱某需要知道的么?”
“也许跟陆掌院的死还是有关联,愿听先生高见。”乐怀煦道。
“我的看法跟你的想法多半是一样,何必又说出来。”邱忘怀回应道。
“他不是顾东陵的人。”乐怀煦的笑容消失,他知道邱忘怀三缄其口是已看出此事涉及三位阁老之间的内门争斗,所以不愿参与其中,但事关陆怀修之死真相,乐怀煦也只能率先开口引出话题。
“那是薛复薛阁主的人了?”邱忘怀当即问。
“那位左先生是真想救他,如果王恭扬是薛复的人,骆承行一定会阻止。”乐怀煦摇摇头,脑中回忆起刚才在书房的场景,“我只是害怕。”
“原来一个这么爱笑的人,也会怕。”
“也许别人害怕的时候会哭,我却会笑呢?”
邱忘怀见他难得神色严肃,一本正经,也不再跟他打哈哈,“确是值得人害怕,王恭扬入陆府四十年,当时陆怀修刚刚出生,若是有人刻意在陆府安插了这个眼线,布局至少四十年了。”
乐怀煦尴尬的笑了起来,也许他的害怕真的是用笑来掩盖,“也有另一个可能,他是被中途策反成的内应,如此想来这难道不是更让人恐惧?”
他语气唏嘘,接着道:“四十年的光阴,你身边一个可以信任,亲近的属下在某一天突然变成了他人的眼线,而你到了死那一刻,也未必知道。”
邱忘怀苦笑道:“这也许是一件好事,若你生前便识破了,不但令自己害怕,更令自己痛苦。”
“如果要我选,我宁愿当个糊涂鬼。”乐怀煦无奈道。
“明日,陆怀修已死的消息便会传遍澜江派,然后是整个西武林,陆府的门槛都会被人踏破。”邱忘怀试想着这个场景,极为不满。
“那接下来,邱先生的安排是?”乐怀煦当然明白邱忘怀不是一个会放弃的人,尽管现在连陆怀修的死因都不知道。
邱忘怀沉着脸道:“若有了眉目,我自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乐怀煦笑着摇头道:“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是真正的答案。”
两人对视一笑。
突然,乐怀煦想到了什么,犹豫再三后,还是说了出来:“您说,一个四十岁刚过壮年,内外兼修的江湖一流高手,会在某一日突然毫无征兆的寿终正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