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涯自那日作别众寻,离了太原城,只身北上,月余到了女真腹地。却并未取道复回棋盘山去,而是东行到了辽阳府。此地乃是女真东京,重镇之地。当日女真毁约,发兵攻宋,遂囚嘉王赵焕在此,如今仍是守卫森森。
乐游涯那日撇过众人,只说是要寻美酒。如今却依仗身巧,悄悄潜入辽阳城中。此时大战方息,城中胡人躁动。乐游涯耳听异语,难知详细。又学起先前的勾当,翻墙跳瓦,专捡高门府第,遇见家藏美酒的也喝一个痛快。
如此一来二去,行踪留迹。辽阳兵多人密,渐渐被人察出了蹊跷。
乐游涯心思机敏,料得不妙,急忙抽身。向东奔出城门,却已被一队蛮兵跟上。幸是孤身一人,并未引来大军。乐游涯看准时机,回身争斗,厮杀一场,夺得马匹,回头狂奔。身后胡兵也是方经战事,不敢怠慢,看见乐游涯身手不俗,愈加不敢轻放。分了五六骑兵回城请援,余下人马仍旧紧追不舍。
乐游涯驱马狂奔,从正午奔至夜深。凌寒又驱驰一夜。至晓,已奔出百里。乐游涯欲驻马休息,方才勒驾,那马忽然屈膝向前,振地一摔,几把乐游涯甩了出去。爬起来看,马儿抽噎数声,而后蹬蹄去了。乐游涯看着不忍,野外却也无处埋葬。巡看一周,见了片浅坑,遂奋力将马儿拖到坑里。捧起几抔土来撒上,权作安葬了。
料理了马匹,乐游涯方要坐下休息。背靠树下小憩片刻,正待入梦,忽觉地动山摇。惊起回身,贴地来听,想必是追兵又至。只得叫一声哭,拔腿又跑。
向东闯进一片山地,林木渐深。乐游涯左环右绕,钻入林中。飞奔数里,又见一条大河。乐游涯依仗身轻,踮起浮波步,一气踩水而过。方才过河,忽听人声尖叫。惊回身看,原来河边坐一女子,面甚稚嫩,衣着单薄。乐游涯方才只顾涉水渡河,步履粗鲁,把水溅了人家一身。
乐游涯见状遂施礼道歉。那女子不慌不忙拍下水去,也不看他,开口说道:“哪里来的野人,被狼追丢了魂不成。”
乐游涯见说也是不悦,张口回道:“你这娃娃也是骄气,虽说是我无意惊了你,到底也赔了不是,怎得这样说人。”
那女子见势也不客气,站起身来又要争执。乐游涯自思追兵在后,怎敢在这里耽搁,何况这娃娃无辜,到时连累了她却不好。为此只得又赔个不是,客气说道:“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追我的不是野狼,却是十来个胡兵。你还是同我一道快跑,莫要被那蛮子欺侮了。”
女子闻说,方才息了气焰,又拿一双水润的眼睛看他。却见乐游涯满身泥垢,破衣烂衫,不佛不道的样子,甚觉好笑。乐游涯看她不慌不忙,甚是急躁,上前就要拉她快走。女子见他动手,哪里肯要他碰,摔手甩开。乐游涯不曾料到这女儿家力气这般大,直是自讨没趣。女儿骂道:“你这野汉,脏兮兮的,干什么碰我。”说着又要沾水去洗手臂。
乐游涯见她娇嗔,哭笑不得,又恐胡兵追上,复对她道:“好好好,我不碰你罢了,只是身后真有蛮子在追,你再不走时怕也要连累了我。这般好了,你先往北走,我待追兵到了再向南走,引开他们,必然不妨害了你,可好?”
女子看他模样可怜,心地却还是好的,不禁笑起。乐游涯却愈发焦急,只催快走。女子笑道:“看你偌大个子,怎么这样没用,几个蛮子就把你吓坏了。这样好了,你且向东南先走,那里是我的家,身后追兵我自然料理的。”
乐游涯看她无知无畏,愈加着急,反复陈说厉害。女子却风轻云淡,只嘻嘻笑他。乐游涯看她这般自如,心思恐非凡人,自己不敢再停待,就要先走。又对女子问道:“你家是在东南多少里,哪村哪户?”
女子笑道:“此去别无多少人烟,你只消一直往东南走去,自然看到。”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骨哨,呜呜吹了数声。稍待,便闻一声鹰戾,响天彻地,是打天边飞来一只白鸟,倏忽落在女子肩上。乐游涯看清那鸟凶猛,乃是一只海东青。方方落下,只见女子玉臂轻挥,海东青霎时振翅飞出,如离弦利箭,一头扎向远处河面,转瞬又振翅飞回,稳稳又落在女子肩头。乐游涯呆呆看着,海东青口中已衔了一只天鹅。女子伸手接过,海东青便顺随松开。只见她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不动声色地将天鹅脖颈切开,顺血流出的,有一枚指尖大小的珍珠。女子放入水中洗去血色,递给乐游涯道:“我家中不是谁人都能去的,你把这珠子送给我的家人,他们自然放你进去。”
乐游涯看着女子眉目温柔,声音甜美,愈加惊异。接过珠子,亮如鱼目,色泽淡金,珍贵非常。此乃是北境淡水珍珠,名唤北珠。非是春冬天寒之时方产于河蚌,土人难耐水寒,每驯猛禽唤作海东青,使之捕猎天鹅。天鹅常以河蚌为食,其珠藏于颈,猎者斩颈取之。
乐游涯接过北珠,道了声谢。却看女子依旧风轻云淡,挥手将天鹅丢与海东青吃了,自己又蹲在河边,将手上鲜血洗净。看见乐游涯迟疑,又甩了甩手,笑说道:“还不快走,不怕狼来追你了?”
乐游涯惊异之余,又觉此人有趣,想来必是有本领在身,便也不再担忧。转身欲走,忽觉不对,回首笑说道:“姑娘还不曾告说姓名,我这般去了,你家人如何肯信我?”
女子见问,也不扭捏,一边抚顺鹰鸟,随口说道:“叫我黄裳便好。”
乐游涯闻说,将“黄裳”二字在心中默默记了,随即也开口说道:“在下乐游涯,多谢黄裳姑娘,此次若能脱身,日后我请你喝酒。”说罢笑着向东南去了。
此行向东南又行多远,地势渐高,更少人迹。久久不见人家气象,乐游涯只以为被黄裳骗了。可看看北珠尚在怀中,如要骗我,何必这般慷慨大气。这样想着,乐游涯便不再疑心,埋头只望前走。
渐渐攀到了高处,更觉寒气凌人,四顾白雪,不辨路径,只能一心向山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四围只余风声,山间静的骇人。乐游涯仍旧快步在雪地上走着,忽见远处白光一闪,抬头去看,是梢头落下一捧雪。遂不惊疑,复又踏步向前。一脚落地,忽觉脚下一软。低头去看,哄地一响,已是陷在雪坑之中。
乐游涯惊异非常,环顾四周。只见这雪坑宽有丈余,高亦满丈,怕是猎人捕兽所设。乐游涯不敢久留,踮脚起身,正欲踏壁出坑。忽闻数声兽吼,抬头来看,雪坑四周已围了数只花豹,正在磨牙砺爪,狠视坑中。乐游涯大惊,心思自己怎这般倒霉,误入兽坑,而今又被花豹围困。
此处山高雪寒,哪里去觅帮手,四顾无处逃遁,乐游涯正欲做殊死一搏。未待发力,却看坑旁花豹忽然住了嘶吼,低头后退。豹群方退,又上前几个身披兽裘的猎户,依旧把刀架在坑边。内中有一老者,面色青冷,厉色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闯我长白仙境。”
乐游涯被他一喝,环看四周,方才明白是到了长白山里。见那人问,乐游涯赶忙回道:“前辈息怒,在下乃是中土人士,唤做乐游涯的。只因向前误入辽阳,被那里蛮人追杀,逃命至此。得遇黄裳姑娘,赠我北珠一枚,着我来此投奔。”说着,乐游涯遂掏出北珠,向上递与老者。
那老者听他这样说着,又见北珠,双目一亮,遂止了戾气。左右示意,收了刀兵,将乐游涯放了上来。乐游涯欲献北珠,众人却都不要,回头默默向山上走。乐游涯见此情境,也不敢再多客套,便跟在老者后面上山。一路上,众人皆不语,连豹兽都噤声。又行多久,方才登峰,诸人转入一处洞穴,果然别有天地。
乐游涯见那山中诸人都唤老者为长老,想必是个辈分极高的。那长老引了乐游涯到此,却也不吩咐什么,独自回身走了。乐游涯留滞在此,是囚是客说不清楚。山中各色人等自有活计要做,也不来管他。乐游涯上前问东问西,众人却都不敢回他。
乐游涯虽然处着无聊,但这山中到底比外间野地里温暖,又无胡兵追杀,遂也不去管他,裹紧衣衫,偎在火堆边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朦胧中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外面一阵喧哗。乐游涯翻身坐起,摸出去看。只见天色已快黑了,众人都聚在一处山穴前,内里火光明亮。乐游涯偷偷溜到穴口,向里张望,只见其中好个所在,宽敞庄严,俨如一所大殿,只是不用琉璃雕饰,不费人工打磨,似是天然生就的洞府。
乐游涯顺着火光看去,内中有一张石椅,方才的长老正端坐在上,四围人众皆侍立在侧,若有所待。未几,从殿后闪出两点冷光。乐游涯定睛看去,原来殿后还有若间石室,那两点冷光正是一只紫貂的眼睛。再走近些,才发现紫貂藏在一人怀中。乐游涯在火光下看清,那人正是黄裳姑娘。
黄裳一出,众人纷纷上前施礼,口称“圣女”。长老也缓缓起身,见了一礼。再看黄裳,却无架子,与先前的少女无异,身披金线锦衣,灯火光下生辉。见过众人,又请老者坐下,口称“白云长老”。长老询问圣女可曾着伤,黄裳回道:“无妨。”
乐游涯正在惊异,忽闻一声鹰戾,众人皆回头看视,只见一只海东青振翅飞进殿上,落在白云长老与圣女之间。此物浑身雪白,玉爪蓝睛,正是先前在河边猎杀天鹅的那只,唤做“九千仞”。众人见此物皆是又敬又爱,却不敢亲昵。
黄裳怀中的紫貂闻见鹰戾,又探出头来,咯咯叫着,似是回应。这貂儿也可爱,取名叫做“软心箭”。黄裳抬起手臂,九千仞便收翅落上来,黄裳轻抚羽毛,左右看看也无着伤,笑道:“你这下可算吃够了。”说罢遂挥手送了九千仞出去,怀中紫貂也一跃窜出,似箭影一般,跑出去不见了。众人也都告退出去。
乐游涯见势,赶忙绕道躲在一边。等到众人都退去,方又找到穴口,踏进殿中,却见四壁火光都灭了,只留一点残光。一人袅袅向殿后走去,似是黄裳。乐游涯急忙上前要追,却被两侧闪出的护卫拦住,厉声喝道:“殿后圣地,不得擅入”。
乐游涯无名到此,只认得黄裳一人,怎肯轻易放过。苦苦辩解不行,就要动粗。忽然听见一人声音浑厚:“放他进去吧。圣女既然给了他北珠,便是信得过他。”乐游涯循声看去,原来那长老还在石椅上坐着。
护卫闻说,便闪身让开。乐游涯遂向殿后走去,渐入黑暗之中。越走越深,不辨路径。回身看去,也是漆黑一片。乐游涯不禁打个冷战,只能闷头更往前走。
在暗里走了多时,双目不睹一物。乐游涯踏步向前,忽然脚下一滑,向左跌进一处洞口。爬起看时,只见洞外一片茫茫白雪,不杂一色。乐游涯双眼被这漫天的雪色一刺,登时不可视物,喊叫一声,向前失足滚下坡来。
乐游涯虽遇事急,心中还倒清楚,忍住眼中刺痛,护住头首,顺势滚下山去。待得坡势缓了,急忙以手脚扶地,借力翻身,坐了起来。原来适才从山巅洞口滚落,回头看,长白山十六柱峰各有高低,皆成雪色,接连环抱,正中是一片映天蓝色无底湖泊,岂不正是长白天池。乐游涯看那群山环绕,如擎天玉柱。上下湖面并天空乃是一色蔚蓝,好不爽目。
乐游涯大喜,不意遇见这般境界,把浑身的冷寒都忘了,又顺势滑下坡去,要到近处去看那天池。
原来这天池高悬在长白山巅,深不见底,乃是三江之源。春冬之季也要结冰,只是湖内散落数处温泉,经冬也是热腾,土人谓之温凉泊。乐游涯逞性奔下天池,正无意走近一处温泉眼。只见水面冰雪消融,热气升腾。待要走近细看,却忽然红了脸颊。原来这温凉泊内正浸着一位处子,在水中洗漱嬉戏。她也不曾察觉有人来此,只光洁了身子,披散头发,在此间戏水。乐游涯并非好色歹人,无意走近,却撞了个正着。虽然惊回低头,却已将那冰肌玉骨,朱唇红颜嵌在了脑中。
乐游涯只看了一眼,急忙回身,却惊动了那水中女子。此间乃是天池仙境,更有十六柱峰环绕,凡人哪得到此。水中嬉戏的非是别人,恰是圣女黄裳。
黄裳初觉有人,也是一惊,缩身潜进了水里,只露出玉颈花面来看来人,开口骂道:“哪里来的野人,怎敢偷看良家子洗浴。”
乐游涯不期撞见这般情境,回头抽身要走,却又被黄裳喝住,只得背身告罪,口称无意。
黄裳先时自有几分怪异,如今听他开口说话,便知是乐游涯。又笑他憨痴,要戏弄一番,遂潜身游至湖边。乐游涯再三告罪,只是不敢回头看她。详备说了因果,却不听黄裳回话,身后只是一片寂静。乐游涯心中诧异,心中思忖那女子可是走了?独自要走却又不便,只得缓缓转过身来,双目下视,不敢抬头。看见湖面无波,遂抬起头来。
方才抬头,不料黄裳忽从水中钻出。乐游涯未及看清形容,先已被那震出的水波打疼了眼睛。那圣女自是有气力在身,潜在水中,只管拍水去打乐游涯。乐游涯一来不敢正视,二来吃疼不过,转身就要回走。哪知黄裳有意要看他究竟,倏地游到湖边,轻舒玉臂,一手擒住乐游涯脚踝,用力一拽,只教他跌进水中。
乐游涯未及反应,已被黄裳扑水挥拳,按打在水中。这天池圣女从来生长在天池神山之间,纯粹一尘不染。黄裳虽也知晓些民间的纲常伦理,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够得乐游涯落水,更要戏弄一番。她早便怪异乐游涯故作肮脏邋遢,便趁势撕破他衣衫,按浸在温泉水中。
乐游涯虽然不乏力气,于此却羞的不敢抬头,哪里禁得住黄裳戏弄,只不停沉水抬头。那破衣烂衫也褪尽了,要走也不能行。
再看一旁黄裳只顾戏耍乐游涯,一身冰肌带水,丝毫不见羞色。二人在温泉水中纠缠一会,黄裳也笑的累了,便丢手松了乐游涯。乐游涯早已泡的晕头转向,四肢乏软,一得丢手,马上出水要走。却又被黄裳一把拽将过来,却不是戏耍,反将他面颊捧在手中,细细地看视。原来这天池圣水非比寻常,无源无尽,隆冬也自升腾。乐游涯在温泉水中浸了这一刻,竟把身上经年的污垢都泡了下来。此时露出原初的眉眼口鼻来,双颊透出微红,竟有几分俊逸。黄裳见状甚觉有趣,展眉笑起。
她自是天池圣女,不杂凡尘。乐游涯却是凡尘中的莽汉,哪里似她这般无邪,如今被黄裳捧起面颊,却也真真看见了圣女的玉体,怎不羞愧。奋力挣了双手,转身便向岸边逃去。
却看黄裳又笑,轻舒玉体,转瞬先游到了岸边。乐游涯见势又不敢动,只浮在水中低头不语。黄裳起身登岸,周身的水珠自然滑下,将岸边的衣服穿了。回身笑对乐游涯道:“你这怪人,也不是生得十分丑陋,怎么偏就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污泥烂垢。”
乐游涯见问也无话回她,只是垂头不敢直视。
黄裳遂又说道:“你这些外间来的人直是可笑,只说什么礼什么节,真意味岂是在这几片破布上面,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言罢继又笑道:“你既然放不下你的‘贞洁’,那就在这水中泡着吧,不然光着身子怎样上岸呢?”说罢只顾去笑,扭头便走。
乐游涯听她说着,如何不心慌,见她要走,急忙开口求道:“慢走!姑娘已然奚落我一番了,就烦请圣女问山中伙计借一件衣裳救我出来吧。”
黄裳听他求告,心下有趣,却不应他,抬脚又走,口中说道:“你独自在这水中泡着吧,正好洗个干净。”
乐游涯听说,只得告苦。一时别无办法,只得在这温凉泊中乱翻,却又找不到来时的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