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山宗主一念掌门座下三弟子秦忘音,卷走我宗十方秘宝,三千卷宗,打伤弟子师长百余号人,毁坏长生池水,破开宗门大阵,叛逃师门!”
未央凌云大殿,座上长者声如洪钟,气势如雷。
殿内弟子云集,能入未央山的皆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人数不多,但个个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观气度面容便知皆非池中之物。
此话一出,殿中一下沸腾,几十号人竟也能造出几百人的声势来。
“什么?秦忘音?是那个秦忘音吗?”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就是她!传说中的阴阳五行之体,得天地造化,万年难遇!八岁筑基,九岁结丹,去年就入了通灵境,平时连你我都要叫一声三师姐!”
“可不是,她天资卓绝,前途无量,为何想不开有这般行径?”
“那秦忘音做出这等恶事,想必早已堕入魔道!”
“听说她是掌门收的第一个弟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是掌门含辛茹苦把她养大。”
“听说她自小嚣张跋扈,将主山闹得鸡犬不宁!”
“听说她自小目无师长,无法无天,掌门座下一众同门都对她极其不喜!”
“听说……”
众人吵嚷之际,殿上长者发话了,大殿一瞬间安静下来。
“秘宝出山,必将祸世。此番也属我等看守不力,掌门闭关,二开仙君不在未央,众位弟子随我出山,速速捉拿逆徒,归还秘宝!”
“是!”
殿中弟子齐齐领命,整齐划一, 荡气回肠,余音不绝,堪堪压住了其中一道清冽低沉的声音。
大殿角落,一位黑衣少年颇有些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机关球,喃喃念着毫不相干的字句:
“三月初一?记错了,原来今天是才清明啊……”
***
大昭新历,庆和十五年夏。
大昭西北边境,丛林密布,了无人烟。
再往西北过去就是一片无主之地,此地素来和平安定,可此时连飞禽走兽也不见踪影,四处凝着能透进毛孔里的恐怖气息。
谁能想到,有二十多个高阶修士藏身于此,随随便便就是能毁灭一座城的力量,可此刻他们却面色严肃,屏息凝神,一刻也不敢大意。
几十米外一地传来一声如气泡破裂般的响动,几乎微不可察,可这群修士纷纷就地弹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出树丛。
“在那里!快追——”有人暴呵道。
一道道身影在林间飞速穿梭,所经之处落叶纷飞,树木狂摇,平凡肉眼却是看不清人影。不知情者见了只会以为是莫名刮起了大风。
末尾的小修士明显体力不支,不过喘了口气,就落下队伍一大截。
“于诺,你为何掉队!”前头年纪看上去稍大一点的的修士扭头见此,用法术助了他一把,“还不速速跟上!”
“对对对、对不起!多谢邢孟师兄!”小修士连忙紧跟上去。
“师兄,一个月了,我们真的能抓到秦……那叛徒吗?”小修士忍了又忍,终究禁不住问道。
邢孟默了一下,算算从这叛徒偷走秘宝那日起,到现在竟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来,未央山几乎是全宗出动,莫说抓人了,连影都没碰着几次。此番又乃秘密行动,不可宣扬,也不能大张旗鼓地逮人。
不愧是被誉为天才的师姐,本以为是猫捉耗子的事,却反倒像是被戏耍了。
但他在师弟面前不能露怯。
“啧,想什么呢?那必须能!”
于诺支吾了一声,很快就被风吞没。邢孟没听清:“什么?”
他扭头看着师弟瑟缩的样子,一时间有些烦躁和无奈,想到未央山人情淡薄,基本是各修各的,自己平日里却难得地与这个入门不久的师弟交往甚好,便叹了一口气道:“哎,算了吧,告诉你谅你也没胆子说出去。”
穿行之际,邢孟慢下两步,把于诺拉得近了点,附耳低语了几句。
“什么?!”于诺惊讶得就要脱口而出,邢孟急急捂住他的嘴。
“嘘,小声点!你想死吗?”邢孟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用夺灵咒怎么了?用一次罢了。那可是堂堂三仙尊!三仙尊用怎么会出事?再说了,那个叛徒不也一直在用禁术吗?没有禁术她怎么能逃得脱?所以我们要用禁术打败禁术!”
“我跟你说的,你可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明白没有?”
“明、明白了……”于诺低低回应,也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有些后怕。
夺灵咒,那可是最出名的三大禁术之一啊!逼得拥有长老之席的三仙尊不惜破例使用禁术也要抓到,这秦师姐……
只是这三仙尊,倒是与掌门大不相同,掌门绝对排斥禁术,不知此事被掌门知晓后又将如何。
***
能进未央山的要么是一般修士中的天才,要么也有常人难以匹敌的过人之处。纵是秦忘音天资如何难遇、修行如何高深、术法如何熟练,在一众天才五花八门的神通下也逐渐被追上了。
众修士把秦忘音围堵在林间一处隐蔽的空地上,此队为首的是未央山峰主之一,负责阵法的仙君赵清思。
他面色凝重,眼中到底有些不忍。
赵清思眸光微动,他常出入于主山未央,秦忘音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但此番就算有再多心疼,他也万万不能在这等大事上徇私……
“仙君,我已通知师尊来此。事不宜迟,我们不能再给叛徒留有喘息之地。”旁边作揖的青年姿态端正,即便微微躬身,也能看出他身高体壮,面容板正。
站在后面一点的正是邢孟,他迅速睨了板正青年一眼,也跟着低头做了个揖。
他是三绝师尊的亲传弟子,自是听闻过赵清思与秦忘音的关系。赵清思刚刚出关,是第一次参与追杀,于是他们被派遣来此,美其名曰相助,实则为监督。他心知肚明这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干不好得罪自家师尊,干好了还可能得罪眼前的这位仙君。可是没办法,不爱干也得干,不愿干自然也有愿意代替他干的人。就比如说旁边这位看上去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对三绝师尊的话向来唯命是从的人。
一盏茶凉,板正青年迟迟未等到答复,就在他准备抬头询问时,头顶忽然飘来赵清思的声音:“布阵。”
虽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能清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里,一时间修士们纷纷跃起,场面顿时飞沙走石,无数法术剑诀、各样法宝灵器攻向秦忘音。
即使是有境界上的差距,面对这么多人的同时进攻,秦忘音还是挂了彩。
“她受伤了,有效果!大家坚持住,我们一起上!”
秦忘音喘着气,抬手擦掉嘴角的血,冷笑一声。她稳了稳身形,双掌合十聚灵,眼尾泛起褐色光芒,两手翻转,往两边一推。
“不好!是土灵·震魄!速速起护罩!”
“师兄,防不住!”
“救、救命!”
以她为中心向外成圆,掀起阵阵灵波,由地面向天飞震起尘土碎石,直击神魂,硬生生把一众弟子击飞数十步远。
弟子们的防御护罩自动弹出,应声碎裂,碎石沙尘直击而去。
她施展的高阶法术,不是那么好挡的。
各个修士受伤程度各不相同,伤重的倒地不起,伤轻的迅速回身甩出下一轮攻击。一时间,数道法术发动使得风向乱流。这等场面,若是寻常修士必定无法靠近。
秦忘音再一次蓄力发动法术,这一回,却是使大部分人久久不能爬起。众修士捂着伤口挣扎着,神色各异地盯着中心那人。
中心那人只身着一件中衣白袍,袍子鼓风而动,衣摆飞扬,显得极其单薄。然而明明是她身处孤立无援之地,却仿佛置身事外,绕有趣味地勾起嘴角,冰冷嘲弄地看着众人。
“这么多个人,你们就这点本事吗?”秦忘音薄唇轻启,笑眯眯地道。
于诺躲在最后,前头又有师兄护着,因此免于一击,呆呆望着秦忘音,心中百转千肠。
仔细瞧中间那人,白衣素裹,身姿绰约,动如清风细雨,定若冰玉雪莲。又似七月流火,庭中的无穷碧,嗅之轻香,沁凉微甘。月白色法袍裹着清冷,整个人像是浸在月光中似的,让人看不透彻。
此时即便凌乱落魄,也遮不住那双令人一眼难忘的丹凤眼,凤眸流转,如蝴蝶扑扇,尾翼微微翘起,勾人心魂。
若是忽略她周身散发着的不加掩饰的寒意,倒也是一幅具有破碎美感的美人画。
这时的她倒是与当初大大不同,该怎么去形容当年在未央山初见之景呢?当时年度大会,他首次见到已然成为弟子中传说的秦忘音,鲜衣怒放,舞剑长歌,又偏偏傲然骄纵,仙法无双,简直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小魔头。
一连战胜了十二名金丹弟子,轻盈地从擂台上一跃而下,霎时间敛了全部气息,全然没了台上时令人魂飞魄散的凌厉气场,巴巴凑到掌门身边,一副天真女孩的模样。
“师父,我又赢了,这回能带我出去了吧?”小女孩呲着牙道。
“你突破通灵境了?”赵清思自动忽略了她的嘲讽,忍不住震惊出声,细看那眼神里甚至还隐有些自豪与期待。
“是明悟境!”
“打斗中进阶,此人竟恐怖如斯!”
“阴阳五行皆为她所驱使,根本就没有办法克制她!”
“我等……皆不是对手!”一弟子颤声说。
在场诸人神情各异,场面混乱,法术带起的烟尘迷了眼,越发使恐惧朦胧不真切。
一旁的亲传弟子看见神色复杂的赵清思,捂着受伤的肺腑冲上去跪地大喊道:“仙君!此时此刻,您难道还要对此人心慈手软吗!”
赵清思闭了闭眼,微叹一口气,挥了挥衣袖,被修士包围的场地顿时金光大作,地上凭空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符文,围拢成一个圆形法阵。方才暗中就于阵位的弟子灵光乍现,神台凝出一缕浮光汇入阵中,法阵就如滚水似的飞速旋转起来,符文飞舞,眼花缭乱。光是这威压就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法阵像是吸饱了灵力,猛地膨胀一圈,接着飞速向中间那个身着月白色法袍的人聚拢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透过符文转动间隙定定看了一眼赵清思,接着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嘴角倏然扯出一个冷笑,泰然自若地往侧腰袋子扯出一张符纸——
“不好,她要用那些奇怪的符咒!”
只是已经迟了,在这位弟子说出第一个字的同时,那月白色法袍的人便化作白光一闪,就这么明晃晃地消失在众人眼中。
追杀了一个月,众修士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只是依然呆了许久。就有种……每次快成功却都在最后一刻失败的挫败感。
泛白的天色中,风止无声,终于有几只鸟儿勇敢飞过,一切如往常一般,连扬起的烟尘都落了下去,好似未曾有过这样一场风波。
疯子……她这个疯子!究竟是何等可怕的实力,才能在那样的阵法下逃脱?
一时之间,竟无人做声。
过了许久,一个声音才弱弱道:“师兄,我们是不是又让她逃了?”
赵清思最先反应过来,他掸掸沾了尘土的袖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讲话的小修士,他人似乎还惊魂未定,瑟瑟发抖。
“这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师尊,怪不了我啊。”赵清思懒懒地甩甩袖,转头便走。
五十步开外的密林间,黑衣少年——不知能不能称之为少年,因为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举手投足间却端着一股成熟——他利索地收起机驽箭,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接着便如豹子一般轻巧地跳下树,头也不回地隐入密林中。
“又白忙活了一场。”林间似从未有人来过,只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
赵清思竟就这么走了,速度快得甚至没能让他们挽留一下,剩下的修士们一下子有些六神无主。
“师兄,怎么办啊?”于诺扯了扯姓孟的袖子。
“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三绝师尊总归还有后手在。”邢孟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板正青年,知晓此刻便是自己发话的时机了,“我们先搜,沿着这片地方搜,就是一个村落、一个角落也不要放过。”
***
溪水潺潺,叮咚悦耳。山间弥漫着的薄雾缠到这里就散去,晨曦一缕阳光照过,愈发衬得水面清澈明亮。
突然,一个人凭空掉下来,扑通一声落在岸边湿软的地上,还没等她直起身,便噗地吐出一口血。
秦忘音怔然盯着染血的袖口,又下意识去擦嘴角的血迹。然而还没等她碰到唇边,又哗啦一下吐出好大一口血,这回鼻孔、耳边、眼角都流过湿黏的液体。她终于抖着手摸了摸,殷红的血迹是那么刺眼。
七窍流血……
灵力飞速流逝,灌向一个不知去处的无底洞。体内经脉犹如千百把刀割一般疼痛,灵田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干涸。
秦忘音一握拳,血液飞溅了几滴落到草尖上,是夺灵咒,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
肯定不是赵清思,刚才那阵法在满满的杀机掩盖之下分明是用于抓捕的。赵清思只想抓她,不想杀她。
谁想杀她?
秦忘音又觉得自己能想到这个问题很可笑,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应该是谁不想杀她才对。
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阴阳五行体的血脉掠夺之法……那她更是人人得之诛之。
秦忘音攥紧腰侧的乾坤袋,感受着一分不少的袋内之物,稍微安心了一些。
夺灵咒是三大禁术之一,便是将受术者的灵力灌给施术者,充裕丹田,提升修为,好似吸血一般把人吸干。光是这点还不足以让它名列三大禁术。
常人只知其一,不知待中咒中期时,若是辅以宝物,施术者甚至可以操控受术者的意志和行为,到了后期,就完完全全变成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那才是真正无药可救。根据记载,除非施术者死,夺灵咒无解。若是真正成了傀儡,便是施术者死了也无力回天。
她只知这术法施展条件苛刻,也不知具体。她相信未央山同门无人有能力可施展此术。
但若是那群仙君长老呢?
施展夺灵咒放在哪里都是重罪,一旦她泄露 点风声,那就不是未央山内部的事了,整个修仙界的名门正派都会愤而逐之。
那群老古董平日连一般禁术都要骂个两三天,会舍得赔上自己也要把她拉下地狱?
她虽现在才发觉,但探查出中咒就是这几天的事。秦忘音仔仔细细把三天前在一个破庙中围堵她的人想了个遍——若说今日没有,那便是那次了。
她前日一时疏忽,在落脚的破庙被围堵,围攻她的除了几位弟子外,还有三位长老,两位仙君。她不得不施展禁术,法力大增,才得以逃脱。体内经脉隐有破裂迹象,这是那个禁术的反噬。
好嘛,两重禁术的痛苦都加在她身上了。
未了,又是一阵元神要被抽出一般的绞痛,接着是汹涌而来的无力感。她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倒下。
有人在试图控制她!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秦忘音涣散的眼神一凝,摘下腰侧上的乾坤袋,掐了个诀,封印成滴状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又使了个不能让人取下的咒,接着当机立断,朝自己下手。
还有一种办法,夺灵咒连接的是灵田,要是在中咒之初把灵田毁了,也是一解……
她宁愿一死,也不愿便宜小人,当别人的傀儡!
溪边骤然卷起一阵飓风冲天直上,周围的树秃了大半,木叶盘旋群飞,风过后簌簌落下,宛如下了一场叶子雨。
叶子雨纷纷盖住地上那个再也无力起来的人,也盖住了她周围那一滩惨丽的鲜血。
大地为棺,苍天为盖,便是这般与落叶溪水一同长眠,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只是可惜了,难免要污了这片清雅之地。
秦忘音心里好笑,自己往日桀骜洒脱,都快要死了却这般矫情,想的竟还是这种附庸风雅的事。也算苦中作乐一回了。
她到底还是修士里的纨绔。
眼睛渐渐合上,垂死之际,她听见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是……无常吗?
“灵田尽碎,筋脉寸断,修为尽散,也是个狠人。”一个陌生的嗓音道。
最后残存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漫长。他似乎是拂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落叶,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给了她一记脑壳蹦。
“可要记得来找我报恩啊!”接着他便起身,如风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竟是一丝气息也未留下。
山的另一头,一老妇看着骤然而起的飓风,手中祭品掉落,双手合十不停念叨着“山神保佑”“山神显灵”,在风停下后,她顿了一会,拿上篮子毫不犹豫地朝风起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