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召唤雌雕龙女。龙女纵身而跃，如同一位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笔直地飞向飞崖，轻盈地落到了任平生身边。阳果雄雕连忙凑到近前，欲向龙女献殷勤，龙女则用左翼轻轻一抚，似做安慰之意。
泰平跟着任平生，信步走到飞崖一端，远望穹空之月。
“泰平在白峰求索时日不多，对众白子诸多学说是否认同？”
“我听过白子几次论道，虽然谈不上深懂，但是讨论天道之法，却是我眼下欲求之解。不知道前辈可否赐教？”
“这十余年间，我一直苦思冥想，尽管仍未全解心结，但对世间之事却有些想法。人之所以求索，是为了改变自己，而若谈及改变，每个人皆因出生、经历不同而相异。比如说，一棵长在狭谷里的松树和一棵长在高峰上的松树是不一样的。尽管它们都是同一种树，但是它们有两生活方式，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表达自己，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塑造了个性。人也是一样的，都具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正因如此，我们可能在与别人说话或回答问题时，就可以知道他的未来，或者说是预测他的未来。”
“前辈的说法果然异于常人，晚辈今日受教了。白子们求索于白峰，为了仁变天下而奋斗，前辈认为如何才算真正懂得其精髓呢？”
“一个人有了目标并为之奋斗时，他将永远都到不了一个终点，因为外在世间的变化刺激会对他产生影响，并且不断地使他发生变化，令他无法获得完全的满足。为了满足自己臆想的名扬天下，他会在奋斗中选择捷径，拜服在他所以为的师门之下，坚信灵魂力量带给他的指引，得到自以为是的名气。”
“我不是很明白前辈所说。”
“比如一位将军，他虽然知道战争已经大半失败，却仍逼迫几千名士兵死守。他会对士兵们说，为了国家的利益，纵然献身赴死也是值得的。我想你和很多人会赞同他的说法，但是，无论他拿什么作借口，要想我把他当作真正的名士是很难的。也就是说，我们很多人认为的大贤名子，不过是非人的存在，或者说并未懂得名士的真正意义。”
“江山和顾左均是大士，前辈认为他们是否领会白子先贤的本义呢？”
“如果说白子先贤的本义是仁变天下，那么他们就谈不上真正领会。甘心隐居于世外，不纳俗事沾染自身，算得上洁身自好，无异于家国天下。”
“前辈所说极是。不过，我觉得人人懂得自洁，未必不是益于国家的事，即便普通百姓不懂文史，明了了生之本义也是足够的吧！”
“生之本义原是草木生长，自历代先士演化所得，逐渐变成了对生命的追索。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只有天地才真正懂得生的意义，我们芸芸众生自洁恰如小草沐露，虽得清清之新，终是无用之物。”
“前辈似乎对凡人有不屑之情。”
“不是不屑而是不能过分苛求。许多白子出仕为官，希望用自己的观点影响国君，施展才华推行自己的政策想法。其实惠及百姓的政策，就是让他们不知有君有臣，不知天下有政策，可如小草一样自由地生长。草木自盛，天地乃宽。我觉得求索的真正目的，就是求索人的自由，求索灵魂的解脱。”
“前辈的话真是玄妙。既然如此，白峰求索者们岂非误入歧途，失去了求索的本相？”
“绝大多数求索者无法成为名白子，不是他们没有天赋，也非没有机缘，而是他们从内心不愿相信自己，从骨子里认为自己不是大贤，所追求的不过是功名而已。凡不信赖自己的人，也永远不会信赖别人，你会指望这样的人入仕治国为民吗？”
“依前辈的话，如果想成为名白子，该如何去做呢？”
“二十年前，我一个人来到白峰，在半山腰结庐而居，与其他白子求索者一样，苦苦地求索自心，希望得到妙缘相助。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女白子，突然有了彻悟的感觉：求索就是求索内心宁定。只要自己心安平和，就可以成为仁，何必苛求先贤改变天下呢？何况，仁变天下亦是后人之说，谁曾亲耳听闻上古先师的话？”
任平生望着穹空。他的眼角仿佛有了晶莹的泪光。
“宁定自我，以心为本。”
“泰平确实很有求索天赋，如果假以时日，一定会远超我的思虑理解，找到白子先贤的本道。”
“其实倒不是我自悟所得，而是近来我常常做梦，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会在梦中出现，就像珍珠一样颗颗晶莹。只要清醒过来，我都会在土地上写下那些闪过于脑际的话，反复琢磨其中之意。前辈觉得是否怪诞？”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个梦不仅显示做梦者思索着某个人生问题的解决，也显示出他怎么去接近这些问题，试图去解决这些问题。这些念头绝非凭空而出，乃是你对求索的理解，也有对往昔的反思。这是十分宝贵的，你应该感到庆幸，自己能够在梦境中没有羁绊地求索。”
泰平与任平生谈了很多。
直到东方发白，夜雾消散，露重草垂，两个人才感到身体微僵，各自活动了一下臂膀和脖子。两只黑雕早就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我已经多年未曾与人交谈，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谈了这么多，倒是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前辈与我同在白峰，我可以随时随地前去讨教。”
“可惜我即将云游四方，寻找那个令我心仪的女子，与她终生厮守，不再为世俗名利与求索所累。将来如果有缘，我与泰平还会再见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强求了。临别之际，前辈可否还有赐教。”
“回归自己。”
任平生说完这句话，颇有深意地望着泰平。然后，他点了点头，轻盈地走下飞崖，两只黑雕跟在身后，消失在白峰后山苍翠之间。
“本是后山人，偶为功名缚，千般求索苦寻乐，回顾茫然不知秋，谋几何？今又归旧地，除尽身上物，余生只求心平静，盼君能与我同修，共话与……”
任平生的歌声悠然传来。几只春燕叽叽喳喳地叫，好像应和他似的。
沿着来时的密林小路走回去，泰平的心情格外舒畅。任平生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如同一支美妙的曲子回荡。春日的光辉透过密林，像一块块晶石落在草丛间，又如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泰平。
密林里树木种类繁多，除了常见的树杆粗壮的古松和柏树，还有婀娜的桃树、柳树，以及身姿挺拔的白杨和桦树。薄薄的绿意罩住树身，散发出幽幽的春味，如同一棵香椿长进了鼻孔里，泰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远远看到自己的草庐时，求索者璩淮正等在庐前。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小布袋，四处张望，好像显得很焦急。泰平不知其何意，于是加快了步伐。璩淮看到泰平走下来，脸上没有露出惊异之色，只是向前迎了几步。
“璩淮大哥，你有何事需要我帮忙吗？”泰平主动开口问道。
“小兄弟，我就要离开白峰，重返乾国故乡。”
“莫非是家中出现变故？”
“那倒不是。我有一位同乡，正巧到帝国做买卖，特意前来看我。他说乾国侯有心强国，大司柏氐意欲邀请通达之人，为乾国献计献策。我想回去再展身手，以强乾国宗国之邦。这些是一些书籍，我都留给你吧！” 璩淮真诚地说道。
“乾国侯何时有了争雄的志向呢？”泰平有点不解。
“据说，乾国崛起的预言在廊中流传开来，乾国君臣都信心满怀。”
“也许这倒不是一件好事。”
泰平听了璩淮的话，不由得想起，北靖泰家正是因为预言流传，成为争夺权力者的眼中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