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黑暗掩藏不住马蹄疾驰的震响,军鸽翔速快于寻常鸽羽两倍,更漏里的流沙淌到寅时的刻度上,想必防营已经接到将军急令,开始着手点兵出巡。
卫子安坐在矮几前,抵着额头,期待天亮,又惧怕天亮得太快。
夜太静,最是人休憩沉睡的好光景。可即便如此,他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困倦。
“王兄……多谢王兄特意赶来帮衬。时辰甚晚,王兄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卫子歌陪他坐在地面铺得绵软的毛毯上,轻轻拍拍卫子安的手肘,“无妨。”
兄弟二人再无其他交流,一个闭目等候军报,内心煎熬;一个盯着手心结痂的伤痕出神,好整以暇。
天边的鱼肚白光从一条窄痕扩成半面罗扇,号角奏响,整个军营从沉睡中苏醒。
卫子安捏捏眼角,青涩的脸庞蓄了一夜心神不定的憔悴。
军情终于一道紧接着一道传回,像军牢中那条刺棘鞭,抽打着卫子安的心,抽出凌乱的血痕。
“报!都尉赵芃,越境叛逃鬼方!”
“报!边境六县,两股鬼方骑兵忽犯,火烧田地千亩,粮仓破,银库被掠,粮失六百石,银失五万两!幸得防营援兵支援,及时驱敌封锁城门,守百姓无恙。
“报!赵芃所带五百列兵,漏夜被鬼方入营偷袭,解甲脱衫押于关山隘口,轻骑赶至后奋力搏杀追击,但为时已晚,列兵被割喉斩杀,亡……亡……”
斥候嗓子哽了哽,卫子安攥紧拳头,心神大恸,努力说出话来,“讲,列兵,亡了多少!”
“亡,八成。只得百人手无寸铁、赤膊抵抗,撑到骑兵增援。各个身负重伤,正随骑兵折返回营!”
眼底发热发酸,卫子安勉强撑住身形,站在帐口,缓缓看向外边一个又一个正准备操练的士兵,他们定在原地,脸上的惺忪睡意完全被震惊、悲伤、愤怒所取代,只隔了短短两天,曾经的同袍竟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死去,他们无法接受、无法原谅!
营内顿时乌泱泱响起低沉的躁动,卫子安的心从高悬的半空直直下坠。
是他,是他的失误才导致这样惨痛的结果,是他让他二兄失望,让他的数万兵将失望,让四百冤魂失望,让那六县受惊的百姓失望!
内疚、羞愧化成血脉中急涌而出的冲动,他要发兵,他要杀了赵芃!他要带英魂遗骸回故土安葬!
眼中精芒大盛,卫子安抬腿正欲上前,口中杀伐的指令不及说出,肩头却被沉着温暖的掌心按住,他侧过头看向肩膀,那道力量又暗自加深了几分,拦住他心头的戾气不再暴涨。
卫子歌一手按住卫子安,一手挑开绳钩放下帐帘,隔断外边兵士的注目,帐中顿时陷入安静。
“小不忍则乱大谋!事已至此,不要再轻举妄动!”
“王兄不必多言,我一定要亲自手刃叛徒祭军!”
“子安!”卫子歌语气加重,“当务之急,先稳军心!”
卫子安眉心耸了耸,被怒气侵蚀的思绪波澜不停。
卫子歌五指弯曲,捏住卫子安的肩,“王兄问你,此叛军之人,可是你与子湛设计,故意外放到边境?”
见卫子安点头,他接着问:“此事还有谁知晓?”
卫子安虽猜不透王兄话外的含义,出于对其尊重,仍不做保留地回答:“只二兄与我,并我心腹三人知晓此事。”
“既如此,军中上下无人知你们计划,昨夜变故于他们而言,并非你之过,你可愤怒却不可表露歉疚,否则众将知悉真相后人心必伤,对你、对军营忠诚折减,大忌,此乃其一!”
卫子歌捏住卫子安的肩,拉他走到营帐中间,徐徐劝导:“此叛将身居高位,全军上下又对此人从无设防,你营中各处部署、演兵阵法等等,此人悉数知晓,他叛逃事小,鬼方依据他所掌握情报反制于你,才是重中之重,你该立刻调整所有可能被他泄露的事务,切断鬼方一切可乘之机,此乃其二!”
卫子安瞳孔一缩,后背绷直。
卫子歌顿了顿,继续道:“其三,此人明知你们二人设计于他,却敢从容周旋,又明目张胆投诚鬼方,心机、城府、胆识不得不说有过人之处,他杀列兵不只是向鬼方表忠心,更是诱你前往,恐怕隘口两侧早已布了埋伏,你若冒然出兵,十之八九铩羽而归。你岂可为四百已逝之人陪葬更多生者!”
卫子歌三条箴言句句诛心,话音未落,卫子安动荡不宁的心神终于慢慢回落,静了下来。
闭眼沉静片刻,卫子安卸下浑身的意气,缓缓点了点头,“多谢王兄指点,子安知道该如何做了。”
卫子歌收回手掌,对卫子安露出欣慰的浅笑,轻言:“嗯,去吧。”
从日升到繁星朗朗,七个时辰过去。
卫子安伏身趴在矮几之上,回想这一日的每一步举措,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伤兵归营,阖军悲情注目。
卫子安下令,厚赏生还者,嘉奖其英勇无畏;另重金抚恤亡者家眷妻儿,减免其三年赋税,告慰亡灵。
对于一军主将没能及时发现赵芃有叛军的祸心,卫子安以失察罪,在全军面前自罚五军杖,三寸宽厚的军杖重重拍在他的背上,拍出沉闷的响声,数万男儿悲伤之余更添了对鬼方的憎恨、对将军的敬重,全军士气倍增、军心更稳。
从主营至千里防线之上的十四处防营、百处烽火台,到各地临时增设的巡守据点,上至校尉、都尉,下至哨兵、门岗,全体交叉调整人员配备、巡逻排布、军需驻处等事,严令全军严阵以待,以防鬼方反击。
又以上公子身份发文,对六县受损田桑的农户补足财帛。另为保百姓安危、农耕顺利,所有城门加大身份稽核力度,夜间戍卫增倍,遇可疑人、事立报上官。
卫子安反反复复思量不停,忧虑过重,整个后脑犹如紧绷的弓弦,拉扯得他头疼欲裂。他搓搓脸,搓不散眉心中拧成团的郁色。
案头的烛只剩了短截,烛泪挂满了烛身,火光中央的暗淡渐渐扩大。
他已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当下也不敢休息。只一闭了眼,就仿佛看到四百人因他而死的凄惨。
倘若是他二兄,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吗?
倘若他听了二兄的话,听了宋姑娘的话,是否就无今日之事了?
卫子安用力按压额角,对自己讥笑不停——
就连对这件事一知半解的宋姑娘,连她都能察觉到的不妥,自己却视若无睹、一意孤行!
当真不配当这将军!
正懊恼愁苦间,帐内生出一道风,忽尔又消失。
卫子安抬头看去,忙起身招呼来人,“见过王兄!”
卫子歌摆摆手,放好手中拎着的酒坛,亲切道:“你果然还未睡。”
两人前后坐了回去,卫子安看了眼案面上的坛子,脸颊划过苦笑——
“多谢王兄惦记,我倒真想痛饮一场,只可惜军中有令,不得饮酒。”
“嗯,王兄知道。”卫子歌闻言莞尔一笑,将酒坛推到卫子安眼下,“所以这不是给你的。”
他顺手拆了酒封,指指天上,“给他们。”
卫子安的神情立刻变得惊讶,张张嘴看向卫子歌,眼底慢慢沁出哀恸的亮光,垂了头,语意戚戚,“王兄不是说,不让我表露愧疚之意吗……”
“不是愧疚,是感激。”卫子歌轻声道:“感激四百英灵对你的忠诚、对青州的忠诚、对大嬴的忠诚。他们并非因你而死,而是为守卫北境安危、守卫一方百姓而死!你理当洒酒告慰忠魂。”
卫子安的心狠狠抖了抖,咬牙忍住几欲从眼角涌出的伤怀,点点头,继而眼中一片黯淡,“可是……若非我的失策,他们……本不会死……”
“那王兄问你,你同子湛两人,本该有了万全之计才是,即便他离开,你依计行事便可,你又因何失策?”
卫子安沉吟不语,过了须臾,才低沉着自责,“是我,是我太过自大。二兄受伤后一直在我府邸养伤,之后他再未插手过问此事,都是我独自在赵芃、刘肃两人之间盘桓……”
卫子歌放在案上的手指轻轻勾了勾,瞄了卫子安一眼,听他说下去,“我以为刘肃押在营内就可以牵制住赵芃,没想到赵芃恰恰利用了这点,故布迷阵,让我错失良机!”
卫子安胸口一滞,盯着眼前的酒坛发狠,“就因为刘肃一句话!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我头脑一热,就忘了二兄的叮嘱……”
他的脸色随话音淡下去,一直看着坛口,心中为那四百名弟兄悲戚不已。
卫子歌没有即刻出言安慰,静静等了许久,等卫子安自己平复大半,那一小截蜡烛燃到尽头,“呼”地灭了。
他起了身,闲散地随处走过几步,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声音里的笑意依旧清晰,“子安,蜡烛放在哪?”
“哦,就在这儿。”不等卫子安回答,他已先一步看见存放蜡烛的木匣,取了支带回到案边,边换好烛台,边漫不经心地闲聊。
“有光的时候不加注意,反倒是光灭了之后,眼睛看得更加仔细。”
卫子安微微一怔,抬了头看向前方,火苗重新燃出一簇光,点亮了他的眼眸,他看着王兄嘴角若有似无的笑痕,眉头松了半分。
“子安,你也说了——”
卫子歌望着他,“因为刘肃一句话,你只盯着他的一句话,折损手下四百人。可你为一军主将,全军二十万男儿,他们的生死、荣辱,他们的身家性命尽数依附于你,你的每道军令,每个决策,甚至每一句话每一种表情,都可能颠覆他们的命运。今日四百人命丧敌域,你若依旧只顾盯着这四百人不放,来日,恐怕会再被敌人利用,届时,莫说四百人,四千人甚至四万人都会枉死!”
他曲起手指轻轻叩响案面,一贯温和的声线增添几分严肃,“你不仅是守卫北境的上将军,还是我大嬴四公子——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心忧天下,胸藏沟壑,不要让你的四百名兄弟死得毫无意义!”
卫子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烛,盯得眼睛都有些发酸发红,火苗倏地抖动,卫子安端起酒坛大步走到帐外,迎着天上的月高高举起。
热血洒土,浊酒当泪
黄沙化悲,以告英魂
身后守在帐外的两名戍卫长矛横握,单膝跪地,抚胸垂首,军礼相送。
天地之间,只清月,烈酒,同袍三人而已。
卫子歌在后静静看他做完,拍拍他的肩。
卫子安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光,终于露出点笑来,感激道:“多谢王兄指点迷津。”
“子安,我只是替你二兄做了他会做的事。”卫子歌笑了几声,接着调侃道,“何况,我也是你兄长啊,不必跟我这般客气!”
卫子安搔搔鼻尖,似乎又生出一抹惆怅,“也不知二兄回来后会不会责怪我……”
“不会的。”
卫子歌笃定一笑,“今夜我之所言,必为他之所想。不信,日后你亲自问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