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青州的夏伴着焦灼袭过整个北境。
也不知是何人听了墙脚，坊间传着这样来历不明的小道消息：自打前日大公子突然造访，晚饭时就听公子府内碗碟碎裂、吵嚷不断。
据府内小厮模模糊糊传言，正是那两位长相一样，心却不在一处的公子为了琐事争论起来，互不退让，最后以弟弟气急返回封地而告终。
百姓劳作后歪倒在树荫下，忽扇着滚满浑身的热汗，对这种距他们的生活遥远又高不可攀的王室秘辛最是津津乐道。
不过一日，随着那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胯下马蹄声消失在城门外，更是坐实了市井暗处的猜想。
随外界如何胡诌，军营内那位少年将军却稳如泰山，对一应传言充耳不闻，点了五百兵士随赵芃赵都尉发兵边陲，沿途巡守位于国境线边缘的郡县，真正称得上忠义爱民。
黄昏之时，热气未散。
卫子安只穿了薄衫，抵着额头伏案沉思，衣襟上头的青黯银纹倒将他尚透着青涩的眉眼衬得沉稳庄重。
他看着手边的军屯田报送，眼中一时喜色一时狠厉，想得太过入神，浑然未觉帐口外，秦者华趁着淡金的暮色急匆匆跑来，隔着几丈喊他：
“将军！刘肃跑了！”
卫子安登时一凛，推开军报弹起身，拧眉追问：“具体情况如何？”
“将军放心！”秦者华大步迈进了帐，边施手行礼，口中不停，快语回道：“不知何人给了他一包迷药，趁守卫交岗前精力不济之时，将其捂晕跑了出去。一路沿着营帐不起眼的角落向南穿行，沿途巡查的兵士发现刘肃，来报我时，另有人前去围堵他了！”
卫子安抄起案边的短刀向外快步赶去，急问：“可有人受伤？”
“暂无伤情。只是……”
秦者华略作犹豫，面容忧虑，立刻补充完整，“只南侧是大公子与宋姑娘安顿所在！”
卫子安眉心锁得更加紧蹙，他曾听他二兄提起，那刘肃与宋姑娘早有旧仇，上次在青州便是因他而意外受了肩伤，此番刘肃逃走却不出营，直奔南侧，岂非是为了宋姑娘？
何况王兄还在附近，若自己的军营内发生损伤上公子贵体的意外，不仅惹朝中非议，恐怕全北境的百姓、外族探子的嘴巴都要蠢蠢欲动了。
心里越发焦急，卫子安、秦者华两人一路大步奔向南方，途中遇见两队巡查的士兵，卫子安抬手一挥，喊了半数人跟上——
“出队半列，随本将来！”
十几人兵兵乓乓跑到地方，老远的位置便见刘肃背对站立，浑身紧绷，手持一柄军 刀悬在他身前两人头顶，两侧已有六七人持刀对峙，只因刘肃距离大公子和一名发髻半挽、雾鬓风鬟（ [ wù bìn fēng huán ] 形容女子头发的美。也形容女子头发蓬松散乱）的女子太近，不敢贸然上前。
待远处赶来的将军威喝道：“放肆！围上他！”
一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按着队形分散而立，将刘肃和被他挟持住的两人团团围住。
夜色昏暗，宋星摇本打算躲在帐中再不出去，刚刚卸了男子的发簪，一头青丝垂放，不及她挽好矮髻，就听帐外传来兵器相击的声响。
跑出帐一看，一个眼露凶光、面相阴厉的男人正与两三兵士缠斗，不等她搞清状况，那男人发现她之后更是戾气大盛，挥刀退开兵士，几步赶到她眼前作势欲砍。
青灵剑还在帐中未拿，宋星摇情急之下向旁侧移步避闪开，那人猛追不舍，刀光寒意大现，正巧卫子歌亦闻声出帐，空手格开那人的几轮攻势，拉过宋星摇将她护在身后。
更多兵士赶到，刘肃眼见情势急转直下，却早被人堵住去路，只得举刀对准眼前的上公子和那个自己日夜都想手刃杀之的女人，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能为自己争来一条活路。
卫子安目色寒凛，压住胸中腾起的怒火，眼睛盯住刘肃，慢慢靠上去，对着另一端的两人问道：“王兄、宋姑娘可安好？”
宋星摇在卫子歌身后，偏了半个头出来，点了点。
卫子歌含着笑，神色依旧平常，“无虞。”
刘肃的刀口仍指向两人，目光狠毒地扫射身旁的兵卒，微侧了半幅身子对身后喊话，“放我出营，不然我就带走他们的命！”
说罢森然一笑，“只要弄死了一个，我就不吃亏！”
“你不吃亏我吃亏！”
宋星摇探出上身，刚想着挪步出去，又被卫子歌的胳膊拦回去，曲着小臂端在背后挡住宋星摇，轻声叮嘱：
“不要出来。”
宋星摇顺从地“嗯”了声，握住他身后的手，像只紧张兮兮又争强好斗的小鹿，歪着头打量刘肃，出言挑衅他——
“喂，你是谁啊？无缘无故砍我做什么！满营数万男儿你不砍，就挑我一个姑娘欺负是不是？”
自己停声假意想了想，“咯咯”一笑，笑声乖巧却刺人自尊，“你是不是属兔的？”
局面尚且紧张，所有人绷着神经听那姑娘莫名其妙问了这样一句话，心里疑惑，身形却不敢轻易乱动，仍是目光不错盯住中间的人。
倒是卫子歌似乎听懂了，抿了嘴憋住笑。
刘肃双眼一睁一眯，低沉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宋星摇微微一仰颌，“有些人狼心兔子胆，只会欺软怕硬呗！”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短促的嘲笑，刘肃脸色沉得青黑，气得手里的刀刃抖了抖，狞笑着看去只露了个脑袋的女人，错了错腮——
“你倒比去年更加牙尖嘴利，我真后悔当时没办了你！”
刘肃偏了刀锋，对着宋星摇脖颈作势一划，“前几个月要不是肩上被个戴面具的人射伤失了准头，又被他横插一杠替你挡下一镖，那枚倒钩镖头就该插到你的身上，扯烂你的心肺……”
“你说什么？什么戴……”
“刘肃！”
卫子安厉声打断两人，手指对着周围的属下微微一勾，所有人受命缓步挪向前，包围的圆圈逐渐缩小。
“死到临头话还那么多！”
卫子安余光瞟过宋星摇，顺势与卫子歌的视线一错，那瞬间，两人已在目光中做完了交流。
“滚回去！”
军 刀闪过一道寒芒，几乎逼近卫子歌的胸膛。
刘肃高声大喊，仍作困兽之斗，底气却不再足，“我姐夫赵芃还在外替你带兵打仗，四公子……卫子安，我劝你想清楚些！我死了，他手下的人一定得给我陪葬！还有他——”
刘肃压下刀刃，阴恻恻一笑，“大公子死了，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事！”
他快速瞥了两人一眼，心里掂量着两人的身份地位哪个于他来说更保险一些，最后冲着躲在后头的宋星摇扬头，声音如毒蛇般阴毒——
“你！滚开！”
卫子歌在身后拍拍宋星摇的手，嘴角的笑平和镇静，点了头轻声对她道：“去吧。”
“……”
宋星摇向着另一侧小心退开，慢慢退到兵卒的人墙边缘，不敢轻易激怒刘肃。
刘肃浑身戒备，军 刀打横抵在卫子歌喉咙前，一步一步挪到他身影后，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大喊：
“放我离开！”
移步的士兵听闻此话，不知不觉停住脚步，纷纷侧过头看向卫子安，等待他下达最后的指示。
卫子安悬在半空的手掌迟疑不定，迟迟未有动作，他在等，等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
夜色拉开黑幕，几道人影几乎就快看不清晰。
卫子歌忽然轻声笑了笑，目光向前，声音向后——
“活，还是死？”
“什么？”刘肃握住刀柄闷声反问。
“吾是问，你想活，还是想死？”
不等刘肃回答，卫子安扭了扭攥紧短刀的手，不屑地讥笑，“他自然想活。”
刘肃紧张得满头大汗，无心去想这两人奇怪的对话，手肘顶住卫子歌，不耐烦地喝道：“别他娘的废话连篇！往前走！”
他压住卫子歌小心翼翼挪动脚步，眼睛半觑，不停留心两侧碎步跟上前的兵卒，整个人全身戒备，拿刀的手都有些不稳。
“喂！母兔子！”宋星摇的声音打破安静，“你手别乱哆嗦！”
刘肃本就焦灼不安，对没能杀了那个女人耿耿于怀，听她出言嘲讽，心中一时烦躁生恨，转头去寻她身影，开口骂道：
“臭婊子，闭上你的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