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忽起,春寒袭人。梦境瑰丽,心绪难平。
泰平坐起身子,将一件旧皮袍裹紧,凉意依旧透体刺骨,宽阔的额头亦冰凉如石。草庐内,空地上用石块垒起小炉,木炭灰轻轻散开,烧过的木头如同枯骨,让人觉得可怖。
泰平重新将火堆拢好,添了几根干木柴,架好之后,打着火石引火。火星闪烁了几下,柴草被点燃了,火光映照着泰平的脸,暖意渐渐袭身。
梦境重新浮现在眼前。
泰平依稀看到,母亲、奶奶从火中走来,身子飘啊,摇啊,呼喊着他的名字。紧接着,父亲挥舞着长剑,奋力地舞动杀敌,地上躺着十几个黑鹰铁卫,化幻成乌鸦飞走了。
一道利闪劈中火堆,火星四下溅开,变成无数只火鸟,遁入到夜空之中。之前,一片漆黑的天空炫然而灿,闪烁着七彩之光,又似一道来自穹天外的彩瀑,发出晨钟暮鼓般的乐声,有如天籁之音。余音袅袅之中,一头白色的雪熊从天而降,背上端坐着一位仙人。
仙人眉目清峻,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宛如一尊玉雕之像。惊奇之间,仙人陡变,脸像平坦的铜镜,倒映着泰平的模样,继而碎裂成无数镜片,如箭般飞向他。
自从离开昭阳后,泰平总会做些奇怪的梦,多是与北靖有关的,尤以奶奶讲的传说故事居多。梦里的三面神树有时参天入云,有时长在海面上,有时竟然从人心上长起来,滴着可怕的血。神树的脸经常变幻,如张开巨口的熊,像平坦的镜子,似一柄长长的剑,或面貌冷峻的人,世间奇幻之状,莫不可附于其上。
三面神树似乎要告诉泰平什么,却从不为他指明方向,这让泰平有点无所适从。
泰平借着火堆的光,打量着自己亲手搭的草庐,心里升起一种满足感。他从小便上山下河,捉鱼、摸虾、采草药,学会不少生存技能。与读史学文相比较,泰平更乐于挥刀舞剑,骑上战马驰骋在黑土地上。
父亲泰德对泰平很严厉,告诫他要文武兼备。泰平一度不以为然,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极有愧意,才知父亲对自己心有重望,可惜亲情已难再续,父亲与自己阴阳相隔。
作为北靖的守护者,父亲曾经声望极高,以至于被人忌惮。那些预言之所以流传,正是只张毒蜘蛛最先吐出的毒丝,一点一点结成了网,最终将北靖罩在其中。
通过皮冬等人的介绍,泰平才终于明白,父亲并非没有警觉,田垦亦早有所担心,才命方云杰等人潜入各地,探听散布预言的源头。可惜,父亲没有想预料到,缇谧会借机对付自己,调派黑鹰铁卫们偷袭。
综合杨问柳、莫念白、应天与冷元等人的说法,亚夏堂无疑是最重要的幕后推手,或许预言堂也参与其中。不过,田垦曾经加入过预言堂,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些事呢?
除非是田垦被蒙在鼓里?或者泰氏一族崛起的预言,正是他想让泰氏摆脱困境的一步棋?那位藏在鬼城的盲眼预言师神秘莫测,他是伍瘦石还是史梅公呢?田垦认识盲眼预言师吗?
泰平的脑子很乱,原本理清的思路,又有被新的绳结缠住。泰平握住身边的短剑,真想将脑中的绳团斩断。
这柄短剑是田垦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田垦剑术极高,战法精熟,是雪地熊团的名将,还独创了“雪中剑术”。
眼见毫无睡意,身上又暖和许多,泰平拿起短剑走出草庐。
月凉如水,倾泻白峰。
这座亚夏大陆的神圣之峰,披上一袭银装,显得圣洁无匹。泰平感觉自己也披上了银装,仿佛太乙山太族的先祖太甲与太乙,引领族人观天察地。
据说,太甲开天辟地,太乙剖解世间无常,运行阴阳五行,参透相生相克之理,推测出关于自然、人的祸与福,以及一些天文及历法等方面的知识。
太族作为土著,配合鹰族参加定潭大捷,致使最英勇的猛士全都战死,只余一些老弱妇孺。庄帝继位之后,在太乙山仙鹤谷建立太族寨,赐给太族人生息,免除一切税赋。
如水的月光下,茅草屋像一个黑黝黝的大熊,想靠着山峰悬崖间的两棵松树,爬到树梢,摘取天边的明月。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激荡起他的衣衫。
悬崖之下,数百丈的深壑黑洞洞的。雾气慢慢地弥漫上来,如同包围草庐的湖水,又如怪兽嘴里喷出的腌臜之气。
泰平执剑在手,神情淡然宁定。
风起萧萧,起式进身,步伐稳健,龙行虎步,剑光灼灼,天地同辉。
这套剑法虽与“影随行”有缘,却非田垦祖先田园所创,而是泰平在恩施城客栈自创。那时,泰平乘着皎洁的月光,舞动手中长剑,快似疾风暴雨,慢如泛海浮舟,以影子高低深浅为敌,剑招如大江奔腾而出。
泰平练到人剑合一之时,感觉一股暖流通体而走,实在是舒服得很。
突然,白峰峰顶传来一声长啸,绵延浑厚,经久不息。单是这一份持久的内力,足以证明此人是位高手,而且是一个不同凡响的高手。
泰平十分诧异,停剑立定,凝神远望,看着峰顶飞岩方向。那座飞岩凸出于最高峰,如同一位展开双臂的仙人,欲纵身跃入山涧之中。
莫非这个高手有意引我上山?他会不会是史本道呢?泰平觉得,无论对方是善意还是恶念,自己都要登上飞岩,见一见这个高手。
想到这里,泰平提气纵身,奔向飞岩。
草庐距离峰顶不远不近,需要转过几个山崖怪石洞,拐过十几个曲曲折折的小弯,即使如此,也无法看穿密林直视飞岩。然而,泰平眼前一片清明,仿佛看到一位身着白衣的剑士,正在巨大的飞崖上腾挪如风。
白峰虽是白子求索者的圣地。除了求索内心,有些白子留在白峰是为了领悟剑术之妙,达至屠龙白子悟剑的境界。
未登白峰之前,泰平曾听田垦说过,众多白子习剑者会互通剑艺,为的是提升剑技名扬天下,与参加辩论一样,助自己下山入仕。可惜,数月时间已经过去,泰平鲜少见到何人练剑,除了廊中乾国人璩淮。
璩淮剑术谈不上很高,见识的剑术名家却不少,对江湖上的剑门了解也更多。一旦闲来无事,璩淮会约上封吉,拿些书来找泰平。三个人谈论书籍,偶尔再舞剑长啸,倒是相处融洽。
通过这段时间求索学习,泰平如脱胎换骨一般,了解了大量史事、历法、治国之道以及各种学识。
林间小路暗影斑驳,仿佛蜕去皮的毒蛇,令人心生惊惧之意。泰平胆子虽大,不免头皮发麻,后背直冒凉气,手中的剑护住要害。他的脚步很轻,踏在冻得坚硬的小路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草正在冒尖,冲破冬雪的阻碍,草尖上挂满露水,迎接春风的亲吻。野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无惧风寒地轻轻摇曳。草蛇听到泰平的脚步声,向密林远处逃遁而去,惊起了几只林蛙呱呱地叫。
破除心魔,鬼打山墙。
泰平纵跃之间,想起莫念白说的刀功心法。莫念白的武功毋庸置疑,一定是江湖上鲜见的高手,他的心法必有其奥妙之处。可是,泰平对鬼打山墙的妙意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莫念白在提醒自己,要找与鬼有关的地方参悟。
白峰后山的鬼洞很诡异。不过,自从胡诡与熊宝离开之后,泰平又去了几次,仍旧没有从鬼洞领悟到什么。
也许那刀功心法的确是为了熊宝而留吧!想到熊宝,泰平不禁又想到了北靖,想到了熊族人,想到了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