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庄子回到卧牛岗子之后,日子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往前过着,转眼间又到了年底,过年的味道开始稀稀落落在整个村子里弥漫开来,并且一天浓过一天。
“这日子过得真快,又要过年了,眨眼间又是一年要过去了!”牛二筢子站在院子里抬头向四围的天空看了一阵儿,叹了一声。
“筢子!”这时,院门口传进来牛大锤炮仗一样的招呼。
听到牛大锤的招呼,牛二筢子由不得转过神儿来向院门口看了看。
牛大锤轻车熟路地进了院子,嘴里依旧夸张地招呼了一声“筢子”。
牛二筢子看着进了院子的牛大锤,一笑,算是回了牛大锤的招呼,但脸上还是显出了一些对牛大锤此时的不解。
“今儿没啥子要紧的事儿,过来找你说说话儿。”牛大锤见牛二筢子瞅着自己犯愣怔,马上笑着说,“这一天天的,总算有个轻闲的日子。”
牛二筢子这才松开了脸上的不解,笑了笑说:“按说这年底了,你应该有更多的事儿要操心跑门路,今儿咋的就轻闲了?”
“今年这个年节儿,咱们县政府出了个文件,说是严禁春节期间的‘吃、请、送、受’,县政府严禁吃请送受,自然很多部门要做做表面文章,很多事儿都推到了年节之后再去处理,这样也就躲开了县政府的‘吃、请、送、受’文件,所以说,年前我也就没啥子操心跑门路的事儿了,也就轻闲下来了。”牛大锤一笑说。
“怪不得呢!”牛二筢子听了牛大锤的话,笑了笑说,“严禁春节期间‘吃、请、送、受’,过了年节儿也就不禁了,操心跑门路的事儿你就可以正常经管了。”
“上面有这个文件,下面的乡镇自然也要表面上做出遵守的文件的模样,这样也算是响应县政府的文件。”牛大锤说。
“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牛二筢子一笑,这一笑,多少有点儿笑话的意思。
“县政府有这个政策,下面的乡镇自然要有模有样儿。”牛大锤看着牛二筢子说,“这两天我跟那些大队书 记打了招呼,让他们年前咋的也要把你给他们翻盖大队部的工钱给结清了,哪怕他们挨家挨户摊派用粉条儿抵账也成,不过,我跟他们说了,要是他们挨家挨户摊派粉条儿抵账,粉条儿的价格要依着去年的价格。”
“摊派?”牛二筢子一怔。
“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心里也很清楚,大队部欠的债务大多都是年底摊派到每一家的农户头上,农户要么拿钱,要么用粮食折价抵上摊派的钱数。”牛大锤说,“我跟他们说了,你给他们干活的工钱,要么他们拿出真金白银,要么就用粉条儿抵,其它粮食不要。”
听了牛大锤的话,牛二筢子不知道该说啥子了,摊派,多少年了,每当听到这两个字儿,多少人家都会心里不由得一哆嗦,啥子业务费摊派、招待费摊派、公关费摊派、还有很多听不出名堂也记不清楚名称的摊派,每人摊派的费用从十几块钱到去年的九十块钱,这一年一年的翻着跟头往上蹭蹭地涨,一家有个七、八口人,光是这些摊派费用就是近千把块。这又是年底了,这个大队今年的摊派费用马上也该收了,还不知道今年的摊派每人要合多少钱呢。
“知道为啥我要让他们用粉条儿抵工钱吗?这粉条儿的价格一天一个价儿,昨天还是七毛三,今儿就是八毛二,说不准明儿就能上九毛了。他们要是用粉条儿抵工钱,到手之后转手卖掉,工钱要比当初讲好的要多出不少呢。”
牛二筢子琢磨着牛大锤的话,不知咋的,竟然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这些大队书记说,这两年人们能外出挣钱了,摊派的钱不像前几年那样又是牵牛又是赶猪的,这两年人们外出挣钱了,摊派的钱到门口就能顺顺当当地收上来了。”牛大锤说,“照他们这个说法儿,我估摸着没有多少人家会拿粉条儿抵摊派。不过呢,我还是琢磨着还是会有人家不应手儿,能抵多少就是多少。”
牛大锤的这句话让牛二筢子心里一阵的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牛大锤见牛二筢子叹气,马上拧起眉疙瘩瞅着牛二筢子。
牛二筢子见牛大锤这样瞅着自己,苦笑了一下,说:“我是在琢磨啥时候咱们庄户人家不用再缴公粮,不用再交啥子摊派。”
牛大锤一笑说:“缴皇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自古至今都要缴皇粮,以后也会。”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叹着说:“是啊!我就想着有那么一天,咱们种地的老百姓再也不要缴税交费了。”
“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不用了。”牛大锤笑着说,“共产主义社会,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牛二筢子知道牛大锤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又苦笑了一下。
牛大锤也是一笑,这笑倒有点儿让人觉得像是他在说一句笑话。
“我琢磨着一准会有这么一天的!”牛二筢子很肯定地说,“只是这一天来得早还是会来得晚。来得早了,说不准咱们也能赶上,来得晚了咱们就赶不上了。”
牛大锤又是一笑,说:“早夜罢,晚也罢,反正眼下不是啥子共产主义社会。你四周围瞅瞅,以前那个‘向前看’,现在都变成了‘向钱看’,人们都开始在挖空心思的想挣钱。”
“人们开始挖空心思想挣钱,这个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人的整个心思不能都盯在钱上,都把心思盯在钱上了,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就给忽略了。忽略得时间长了,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也就会凉了。”牛二筢子看着牛大锤说。
“人们都是这么说,可眼下大多的人还是开始把两眼盯到了挣钱上。”牛大锤思磨了一阵儿,接过牛二筢子的话说,“照这么看,估摸着是个大趋势。”
牛二筢子一笑,说:“不管是不是个大趋势,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最好不能因为这个慢慢变得远了、凉了。”
“我琢磨着凉了不会,会远。”牛大锤琢磨着说,“不过,咱们这一辈子的人不会,因为咱们这一辈子的人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是沉到骨头里的。”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咱们这一辈子的人,打自小光屁股就在一起玩啊闹啊,到眼下仍旧是耳朵根子蹭耳朵根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谁是啥秉性,谁有啥心思,大家心里都知根知底儿,大家也都能互相体谅。”
牛大锤点了点头,说:“比咱们年龄小一点的这茬人也是,虽说大都开始出外淘日月,总归打自小光着屁股一起慢慢长大的,咋的心里也都留着那份情分。我琢磨着以后的小辈人就不会像咱们这辈人这样互相惦记着彼此间的那份情分,眼下出外挣钱是个正事儿,他们能卖力气了就会外出,一走就是一整年,心里琢磨着咋的能在外面多挣点儿,心里哪还会惦记彼此间的情分?”
“这事儿啊,也难说。”牛二筢子眨了眨眼说,“我琢磨着关键是咱们作为长辈人咋的去说教晚辈人,长辈人要是把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看得还是那么重,就一准会说教晚辈人不能因为出外挣钱,就远了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要是咱们长辈人两眼也紧盯在挣钱上,晚辈人远了老少爷们儿间的情分也就正常了。”
牛大锤皱起眉头琢磨了琢磨牛二筢子的话,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话间,小米手里拽着羊绳子,身后背着一大捆干红芋秧子进了院子。
牛二筢子马上迎过去接过小米手里的羊绳子,扯拽着把这几只羊拉进了羊圈。那些没有上绳的羊跟在这几只羊的屁股后面,也纷纷“咩咩”着进了羊圈。
小米把身后的干红芋秧子往院子里一放,用袖子膏了膏额头上的汗。
“这个天也给累出汗了,你这是出了多大的气力啊!”牛大锤看着小米,很吃惊地说。
小米一笑,说:“一路上这几只羊不好牵扯,拿磨得出了汗。”
“今年的羊肉价格涨了不少,估摸着这生羊价格也涨了不少。”牛大锤看着小米说,“这样的话,今年的羊估摸着也要多出不少的进项。”
听牛大锤这么一说,小米心里马上一阵儿的惊喜,瞅着牛大锤问:“羊肉真的涨价了?”
“具体涨了多少我也不清楚,这阵子去饭店吃饭的时候,饭店掌柜的总是抱怨说羊肉价格一天一个样儿,翻着跟头往上涨。”牛大锤说,“多少家的饭店掌柜都是这么说,估摸着羊肉价格是真的涨了,并且涨的还不少。”
“得闲你给打听一下活羊的价格,我这一天到晚的也出不了村子,外面的行市就不知道是咋的一个样子了。”小米马上笑着向牛大锤说,“你这路子宽,六行八道的人都跟你熟,帮忙扫听活羊的价格在你跟前也就是顺嘴的一句话。”
牛大锤得意地笑了笑,说:“这还真不算个事儿!”
这时,牛二筢子从羊圈里走出来,接过牛大锤的话说:“前些日子生羊的价格就在涨,不过不是涨得多厉害,赶在这三九、四九的天气,羊肉价格往上猛涨是定了的。三九、四九喝羊汤吃羊肉驱寒是多少年来的说道儿。”
“前些年这也只是个说道儿,平日里一天三顿饭都皱眉头犯愁,哪有吃羊肉喝羊汤的能为?三九、四九吃羊肉喝羊汤也只是那些大户人家的说道儿。好在自打土地到户之后人们的日子好过了点儿,也就注重起这个说道儿了。”牛大锤接过牛二筢子的话说,“驴堆集儿上靠杀羊营生的二娃子,说以前杀一只羊能卖三个集市,现在一个集市杀三只羊都不够卖。”
“年节前外出的人们都要纷纷回来过年了,出外一年没能跟家人一起吃顿饭,这个时候买上二斤羊肉炖个羊汤,跟家人们暖暖和和地吃得满头冒汗,心里该是啥样儿的高兴!”牛二筢子笑了笑说,“年前羊肉的价格还会涨,就是不知道会涨多少。”
“看来以后养羊也是一个门路。”牛大锤马上接过牛二筢子的变化说,“羊跟猪还不一样,猪这东西能吃,虽说是粉渣之类的东西,可眼下粉渣也卖两、三毛钱一斤了。羊吃的少点儿,还都是不要钱的青草,成本上来说,养羊要比养猪合算。”
牛二筢子点了点头说:“不过养猪比养羊省心,猪这东西皮实,喂饱了就睡,不讲究干净不干净。羊这东西虽说成本上低了些,可这东西爱干净,操心的地方也多,羊圈里邋遢了,这东西就容易生病招灾。”
“养啥东西都不轻巧。”牛大锤说,“可咱们庄户人家又没有过宽的门路,也只能不轻巧的养这些东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家里能多一份进项。”
“是啊!咱们庄户人家其它的还能有啥子门路?”牛二筢子叹了口气,“在哪山砍哪柴,咱们庄户人家也只能想着多养点儿畜生换点儿钱。”
这时的小米已经洗完了手脸,回头看了看牛二筢子和牛大锤,说:“晚饭我给你们两个准备两个菜,你们两个一起喝两盅子?”
牛大锤马上摇着手说:“晚饭的场子已经有了安排,我今儿就不跟筢子喝两盅子了。”
“你这是酒瓶子不倒啊!”牛二筢子一笑说。
“没办法啊!”牛大锤似乎很无奈,“今晚这个场子前几天就给安排上了,是不是有事儿需要咱们操心倒在其次,咋的咱也不能薄了人家的这份心情。”
牛二筢子又是一笑,说:“这个倒是!”
“很多时候我也怵头,晌午一场,晚晌又是一场,这酒喝得整个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似的折腾。”牛大锤很委屈似的说,“你说,别人安排好的场子,咱要是不去,情理上咋的也说不过去。”
“这么说,天天喝酒也是受罪啊!”牛二筢子说。
“可不是咋的?”牛大锤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咋的又扯到江湖了?这话说的,感觉你成了江湖人。”牛二筢子笑着说。
“这是你对江湖这两个字的理解的局限,所谓的江湖,就是各行各业。换句话说,各行各业都是江湖。”牛大锤紧盯着牛二筢子说,“六行八道都是江湖。”
“我还真没琢磨这么多,心里就觉得江湖就是打打杀杀的那种。”牛二筢子说,“说到江湖,我心里就想到了土匪,想到了黑头光棍儿。”
“你这琢磨真的是局限了!”牛大锤说,“江湖其实就是人情世故,就是人情往来。就算是打打杀杀的那种,也是人情往来。”
“这么说,每个人都身在江湖?”牛二筢子紧盯着牛大锤。
“是的!”牛大锤点了点头说,“每个人都身在江湖,只是因为人情往来上的差别,所以很多人混不开。”
牛二筢子琢磨着牛大锤的话,似乎明白了啥子似的点了点头。
“说句实话,你们家的小米这儿媳妇儿就很江湖,只不过人们没有往江湖上琢磨。你自己琢磨琢磨,她的性子、她的人情世故,是不是都很有江湖的意思?”
牛二筢子咧嘴一笑说:“她啥子江湖啊!就是一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女子。”
“这个你还别不服气!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江湖的意思。”牛大锤很肯定地说,“之所以她能在老少爷们儿间落得一个好人缘儿,就是因为她的血脉里有江湖的意思,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知不觉间都有江湖的人情世故。你仔细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个我倒琢磨不出啥子名堂,反正我就觉得为人处世不亏心就好。”牛二筢子说。
“是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这就是江湖。”牛大锤说,“有人嘴上说自己江湖,可人情世故狗屁不通,江湖个屁啊!有人不知道啥是江湖,为人处世却把情分看得很重,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你呀,真是个老江湖!”牛二筢子接过牛大锤的话说,“人情世故、人情往来,在你的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牛大锤马上笑着说:“我哪儿能算得上老江湖啊!只是人情世故上我不算是个空码儿。”
“你说这‘空码儿’,我就不明白是啥个意思了。”牛二筢子为难地笑着说。
“空码儿,这是江湖话,就是啥子也不懂的那种人。”牛大锤马上解释说。
“黑话?”牛二筢子皱起眉头问。
“是的,江湖话就是咱们常说的黑话。”牛大锤点了点头说。
开始张罗晚晌饭的小米这时从灶房里探出头来,招呼一声牛二筢子:“爹,等会儿你去前院望秋他们家把小路生接回来吧,这个时候杏花也该忙着张罗晚饭了,让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她哪儿能腾出手来张罗晚饭啊?”
牛二筢子应了一声,看了看牛大锤。
牛大锤马上明白了牛二筢子的意思,说了句得闲再唠扯的话,就离开了牛二筢子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