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苍城,陆府宅院黑暗而寂静,大厅的炉火烧得炽热,在每个人脸上浮现出一种阴沉的红光。
推门声惊扰了所有人的思绪,引得屋内的男女老少纷纷注视。
“玉阁主到了。”那名推门而入的下人说道。
陆怀朗带着众人步入大院迎接,玉伯书从府门而入,他的脸色和他的儒袍一样苍白,只是在夜色的遮掩下不甚明显。
“阁主。”众人齐齐躬身。
玉伯书握住了陆怀朗的手,这位老者粗糙的皮肤却让人感到无比心安,温和而有力。
“老夫来迟了。”玉伯书带着歉意,他的目光适宜的安抚到了每一个人,悲伤在那一刻似乎都停滞了。
“阁主不惜放下派中大小事务,连夜兼程而来,家兄泉下有知,足以告慰。”陆怀朗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与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玉伯书体态有些佝偻,双眼如炬难掩神色憔悴。众人彷佛在此时才猛然想起,眼前这位中兴澜江派,继往开来的儒门耆宿已经年愈六旬。
他也会悲伤,也会逐渐衰老,虚弱,也会为寄予厚望,中年正盛的晚辈突然离世而心力交瘁。而在不久之前,他的另一名爱徒齐天隐也身死道消。
“容我见一见他。”玉伯书带着恳切,让人听不出丝毫命令的口气。
陆家众人感激涕零,混合着悲伤,他们跟在玉伯书和陆怀朗身后,来到陈放遗体的卧室。
陆怀修的尸首妆容整洁,脸庞宁静安和,幔帐覆身,熏香环绕,仿若深睡于梦境之中,只不过永远无法再醒来。
玉伯书眉角的皱纹在这一瞬间似乎多了几条。
“尘世浪,古今愁,怀道长修问侠风。”玉伯书沉吟片刻,伸手触及这位亦徒亦友的后辈,深刻感切这冰凉与死亡的气息。
“谁人所害?”玉伯书的口吻一如之前的沉稳,忧伤。
但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感到无形压迫垒上心间。
他们又再次明白,死讯让这位老者深感切肤之痛,而这痛楚亦让他清醒。
“晚辈,晚辈已召集人手彻查此事。”陆怀朗接声回答,却没有多少底气。
“怀修是我澜江派的掌院主事,你需要派中何人相助,不必问我,自行安排调遣。”玉伯书道。
“多谢阁主。”陆修朗领着众人纷纷伏地而拜。
悲渡峰上,纪平正挥汗如雨,他已不似在练功,而是在拼命惩罚自己,也许这样会让邱忘怀认为自己值得他收为弟子,而不是单纯因一个“故人之子”的承诺教授武功。
邱忘怀推开房门,他看向林间飞鸟,吮吸山峦清风,听着草屋旁的瀑布飞溅,唯独对纪平不闻不问。
“师傅,您早。”纪平一张口,满脸的热汗流入他干燥的嘴唇。
“我不是你师傅。”邱忘怀再次重申,“你该叫我伯父。”
纪平失落地点点头,他妄图抬起早已酸麻的臂膀,继续挥动长刀,但打击和疲倦让他的四肢无法回应这个念头。
零星的几只鸟儿跃出枝头,林间传来马蹄声响。
一人一骑慵懒悠闲的穿过树林,好似无意间来到此处。
但邱忘怀认出了此人,也当即明白他绝不是无意来此,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
乐怀煦还是一副和善亲人的面孔,策马缓缓行至草屋跟前。
“邱前辈。”他道了个好,翻身下马。
“乐长老,你找我?”邱忘怀问道,并且随时准备打断此人多余的寒暄。
“澜江派有事相求。”乐怀煦并未让他如愿,而是直说了目的。
“听说贵派高手巴清泽于府上失踪,可是此事?”邱忘怀道。
乐怀煦摇了摇头,“巴兄一事,由顾阁主亲自负责,由不得我过问。”
“这我倒忘了,乐长老是玉阁主的下属。”邱忘怀难得的拖慢了节奏,也许是他心情大好,又或许是他对此人也有事相求。
乐怀煦走近邱忘怀,凝声道:“是陆府。”
邱忘怀闭目搜寻记忆,睁眼道:“陆怀修?”
“正是。”乐怀煦依旧面色缓和,让人觉得更像是报喜而非保忧。“陆兄于前日暴毙在自家卧房。”
邱忘怀表情阴冷,似乎在权衡利弊。
“具体详情,晚辈在路上一一告知前辈。”乐怀煦笑着道。
“我可没答应你。”邱忘怀斜眼道。
“但前辈没有立刻拒绝,这表明我至少有机会,可以请你到府上小聚片刻。”乐怀煦道。
“不必麻烦了。”邱忘怀看着楞在原地不住喘气的纪平。“直接去陆府吧,不过,我得带上这个不成器的侄儿。他笨手笨脚,一个人留在这儿也许把老夫这间屋子给烧了。”
三人策马下了悲渡峰,一路入城,行至西苍军镇大道上,日已三竿。
“不知前辈可知前几日西苍城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乐怀煦心平气和问道。
“我猜此事与陆府没什么关联。”邱忘怀吭声道:“不然乐长老应当刚才就说了。”
“与我澜江派确无瓜葛,但与朝夕门么,却有极大关系。”
纪平为之动容,他跟了两人一路,听了许久并未感兴趣,但提到朝夕门还是让他刻意凑近了几步。
“城南庄家驿站庄易南自尽了。”乐怀煦娓娓道来,“听人说他派人夜闯朝夕门,事迹败露,在慕衡青,卓岳夫妇主持下跟自己十几名庄客还有小儿子一起自刎谢罪。”
“夜闯朝夕门?”纪平脱口而出。
“邱前辈近来蛰居山野,也许未曾及时听闻,不妨先回门中处置妥当,再随我去陆府。”乐怀煦自然是一片好意。
“不必。”邱忘怀冷冷的两个字让乐怀煦倍感诧异。
“哈哈,难道您不关心您的两位师侄?”乐怀煦问道。
一旁的纪平也抬眼望向邱忘怀,他心中倒是十分关切韩凝等人。
“过多的关切会显得不信任。”邱忘怀嘴角稍扬,“朝夕门是韩轲的,并不是我的,他若需要老夫,当然会想法设法知会我,这事老夫能从你嘴里听到,想来朝夕门并未吃亏。”
“是,是,哈哈,前辈说的极是,那日三帮大会,我就看出韩轲少侠气度不凡,行事果决。”乐怀煦赞许几句,随即脸色尴尬,“不过嘛,逼得庄老先生一家自尽,会不会太狠辣了一些。”
“乐长老大可登门拜访,言辞说教一番,我相信他必当真心聆听教诲。”邱忘怀语气冷淡。
“是在下失言,这毕竟是前辈门中之时,由不得我妄下断言,有邱先生在旁指点,哪里轮得到我。”乐怀煦打了个哈哈,接着道:“后辈人才辈出,我等亦不胜欣喜。”
三人转进西苍大道,直直前往城东陆府。
宏伟的方形院落深藏在三十六街最东侧的民房之中,府门口并未张结门孝丧幡,一切宛如平常。
三人未及下马,便有下人出门来迎。
进得院落,一名中年汉子率领诸多家丁门客赶到。
那汉子毕恭毕敬地朝着乐怀煦行礼,其余众人纷纷效仿,齐声喊道:“乐长老。”
“葛云旗,陆府总管。”乐怀煦介绍道。
“阁下便是邱先生?”葛云旗注意到这位青袍老者。
“听说是足下照顾陆掌院饮食起居。”邱忘怀不假辞色,冷冷的一眼便让对方呼吸急促起来。
“正,正是,小的看顾不周,被人所趁,实乃大罪,承蒙二爷怜惜下属,目前还未惩处小人。”葛云旗自责道。
乐怀煦笑着道:“那我们三位的饮食也劳烦葛总管多加照顾了。”
“是,是,一定一定。”葛云旗脸上挂红,随即又白了下去,领着护院汉子们退下了。
乐怀煦领着邱忘怀与纪平将陆府上上下下走了个遍,临近申时,三人到了安置陆怀修尸首的东厢院。
院中碑石林立,青松拂檐,假山合抱下泉池清澈,甬路中通直进,一派高洁儒风之状。
“德风春秋。”邱忘怀望着入门影壁上的四个大字,脸上闪过一丝不适。
穿过庭院,主居室外冒起一旅青烟,一名二十出头年纪的女子跪在门外,焚纸燃香,她鬓发低垂,泪痕滑落,一袭碧蓝清幽汉袍,上披贴身交领短袄,下穿水浪翻花纹路的云形百褶裙,唇不点而嫣,眉不画而碧,脱俗凡尘,疏离落寞。
“这位是陆挽筠,陆三妹。”乐怀煦压低嗓门,连他都被这名女子伤心疾首的情绪所染。
陆挽筠擦拭眼角,起身两手平措屈膝行了个万福,“乐长老,邱先生,公子,三位有礼。”
纪平哪见过如此清雅脱俗的女子对自己行礼,耳根一红,连忙扭头看向别处。
“三妹,节哀。”乐怀煦安慰道。
邱忘怀见房门虚掩,也不与陆挽筠多话,脚下轻轻一点,便进了房中,乐怀煦见状跟上,两人齐头并肩,不分前后。
纪平只感微风拂面,眼前一花,两人就没了踪影,他别扭的朝着这位姑娘行了个礼,连忙跟了进去。
室中熏香浓厚,极冷极清,昏暗无光,皆是为了防止尸身腐臭发味。
案几桌椅不沾污尘,想来是这两日有人一直打扫。
“阁下是?”只听乐怀煦对着阴暗处问道。
纪平睁大眼仔细瞧去,只听背光处传来“哒哒”声,像是硬物磕响地板。
一名瘦削高大的老者缓缓走出,手上撑着一柄铁杖。
“老夫奉命前来查验陆掌院的死因。”老者咧着嘴,视线落在了邱忘怀身上。
“奉谁的命?”乐怀煦问道。
“我的。”一道高亢人声从屏风后传来,几人看去,只见一名皮肤苍白的男子走了出来,双眼通红,高挺的鼻梁下贴着两片淡紫色薄唇,脸上病色明显。
“骆承行?”乐怀煦表现得些许惊讶。“你的病好了?”
“还差个七七八八,但总归是死不了了。”骆承行道。
“你带的这位前辈似乎不是澜江派的人。”乐怀煦脸色凝重,有警惕之意。
“这位邱先生,也不是。”骆承行打量起来。
“哼,邱先生大名想来你也知晓,他老人家愿意相助,可算得上雪中送炭,至于这位老先生嘛.....难道我澜江派没有精通医术之人了?”
“当然有,但救我命的却是这位左先生。”骆承行道。
“老夫左苍鸣”老者拱手道,带着令人不悦的笑意。
“左先生,敢问尊驾是何门何派。”乐怀煦并未听过此人名号。
“无门无派,江湖散人。”左苍鸣回答。
“骆兄弟的命,是阁下所救?”乐怀煦半信半疑的问。
“哼,难道我连救命恩人都认不清?”骆承行话中透着怨气,“当日我姓名垂危,连淳安坊的郝神医都无可奈何,那时候,乐长老所谓的澜江派医术高超之人又在哪里?”
乐怀煦不搭话。
“幸好左先生路过药坊,对在下施以援手,不然今日来祭奠掌院之人中怕是少我一人了。”骆承行咬牙冷哼道。
邱忘怀没工夫参和他们两人的喋喋不休,他绕至几人身后,来到遗体边上。
他从陆怀修宁静平和的遗容上隐约看出一丝愁苦,尸体褪去衣裳,周身赤裸,且眉心,咽喉,腹腔,双手虎口,肚脐下侧,足底等处都插上了银针,并无异样。
“看来他不是中毒而亡了。”邱忘怀下了结论。
“嘿嘿,这话倒不对。”左苍鸣道。
“噢?是我看走眼,还是你这银针有问题?”邱忘怀追问。
“都不是。”左苍鸣咯咯笑了几声。“世间之毒无奇不有,也许这是一味无法查验的毒药。”
“你这手‘八针问路’都查不出来,如何验证死因。”邱忘怀道。
左苍鸣听到邱忘怀道破自己的玄机,怔了一怔,随即慢条斯理道:“老夫还有一法,不过恐怕有损陆掌院遗体完整。”
“够,够了。”门口一人出声打断。
众人回头看去,陆挽筠强忍悲痛站在进门处,她刻意将视线避开兄长遗体,“大哥他,他生前几日并无中毒异样,我们发现他,他过世后,神态依旧从容,一如往常,像是在睡梦中长眠一般,又,又怎会是中了毒,你,你们莫要再折辱他的遗体。”
乐怀煦啧啧讥讽道:“这番话,想来三妹和陆二爷都与两位讲过了,你们非但不信,还要再行探查,似乎太过自负了。”
左苍鸣双眼微闭,嗓音透着一股古怪阴冷,“老夫从不信任何活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