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众寻追上明月奴,只看了一眼,登时便坠下马去。明月奴又悲又喜,勒止马匹,摔到地下,翻身爬起去看众寻。
那雪越下越大,白昼如昏,往来绝少人迹。明月奴看着众寻浑身是血,满面冰霜,嚎哭不止。他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只濡出血来。
明月奴仰头看着漫天飞雪,又惧又恨。天地茫茫,无人听她哭诉。止住悲声,用尽气力,将众寻扶到马上,拉着马匹,一深一浅,慌慌张张走着。
风吹不止,天阴如晦。明月奴欲要找个人家,却又怕遇见人家。雪一直下,茫茫不辨东西,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她与众寻。找不见方向,只能闷头走着,一刻也不敢停。
不知走了多久,竟然闯进一片树林,深处有一幢黑魆魆的房子。此处了无人迹,哪里会有人家。明月奴几乎被风吹得失魂,只顾向前走着。来到近前,原来是一座庙,又破又小。没有庙门,也不见了神像。或许也曾有人在此拜佛求道,后来闯进了契丹,而后又来了女真。曾经在此许下的心愿大概都破灭了,如今明月奴站在庙前,重又开始祈祷。
人在无力时,总喜欢低头看地,抬头看天。
把众寻抬到庙里,风雪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却已冻僵。明月奴看着阴冷的树林,她要去找一些柴来。
天寒地冻,覆雪的枝丫都太湿。明月奴翻开众寻的背囊去找火石,又掉出那本读不懂的《南华经》。明月奴又气又恼,撕开一页一页引火。柴太湿了,只燃起微弱的火苗,风一吹便灭了。越撕越气,心里像着了火。
她撕下众寻曾一遍遍读而不解的话,毫不怜惜的丢进火里。一页页撕着,一页页燃着,可是火花依然会灭。微弱的焰光中,她低垂下头,猛然看见残页上的文字:“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明月奴双手轻颤,迎面吹进一阵风,干响一声,炸起几点火花,柴堆勃勃燃起,照亮了二人的脸庞。
她痴痴看着燃起的火堆,感到一种温暖,将手中的残页丢进了火中。
有了火,好像一切都有了念想。明月奴给众寻喝了一点雪水,擦去他浑身的血污。她记起臼儿曾教她的,撕下衣衫包扎他的刀伤。茫茫雪海,没有一片草药。明月坐在火堆旁边,守了众寻一夜。她不知道天明雪会不会晴,不知道众寻会不会醒。她看着火堆想了一夜未曾想过的事情。
及至天明的时候,外面的雪还在下着,众寻还没有醒。明月奴听见外面隐隐有人声。她又看看众寻,呼吸和缓多了,仿佛只是熟睡。明月奴凄凉一笑,用一捧雪压灭了火堆,拉着马匹奔出林去。
树林外面,是一队胡兵,押着明月奴回到了府邸。
依旧是天井之下,谋良虎坐着,手捻青兕,看郭贞孝审问着乐游涯。见胡兵绑着明月奴进来,遂止了刑讯。起身上前,要把明月奴解开。
明月奴乱发披散,喊叫着推开。从人欲上前,却被谋良虎喝住,丢开了手,命人带她下去净洗换衣。
乐游涯浑身血痕,抬头看着,大笑一场。谋良虎怪他惊乍。乐游涯笑骂道:“老匹夫,该掘坟的人了,还不忘肉欲之事,真也不怕羞也。”
谋良虎闻言却不嗔怒,开口道:“郭贞孝审了你半日,宁肯挨刑受痛也不张嘴,如今却有力气骂我。”
乐游涯笑骂道:“猪狗做吠,我岂能同他一般嚎叫。”
谋良虎昨日见他身手,心知来历不凡,便也不再用刑逼他。收了杀势,退后坐在兽皮椅上,复问众寻与明月奴之事。乐游涯问东扯西,只是讲那日与众寻在黄鹤楼上喝的好酒,如醉若癫一般。
过了半刻,家人又押着明月奴过来,乐游涯方才看清面貌。
谋良虎挥手命家人退去,喝住乐游涯。看着明月奴,上下又打量一番。终于开口道:“你是何人,唤做什么?”
明月奴洗去霜尘,换上裙钗,傲首不语,愈加清冷动人。
谋良虎再问不答,遂抽出青兕,一剑横在乐游涯胸前。明月奴虽不曾见过乐游涯,但眼看他装扮是个汉人,方才又听他提起喝酒之事,料想是众寻之友,自不愿让他负死。遂怒目看着谋良虎,开口道:“我本是汉人良家女,强被你这蛮子抢来失了亲。”
“你唤做什么?”
“尹逢君。”
“你父母是何人?现在哪里?”
“我父名讳尹平生,十年未曾见过了。我母亲生我时尚不足月,伤了元气,后被庸医误用补药冲了内府,早已不在人间了。”
谋良虎闻说眸中一暗,又问逢君生年诞月。尹逢君玉颈高挺,一字一句说出。谋良虎听着双手颤起,方才的虎势全无了,颤巍巍倒在了椅子上。
一旁郭贞孝依仗人势,又逼问道:“昨日带你闯府杀人的小贼是谁,甚么来历?”
明月奴厉声骂道:“你这无耻汉贼,也有脸面问他。他乃是当年与嘉王争议,不许联结女真的江宁状元李从龙之子。若非贼人得势,今日我宋人岂有此祸。”
郭贞孝闻说甚惊,急告谋良虎道:“大人,这李从龙乃是王希孟的女婿,那《千里江山图》正是从他府中得来的。如此但要找到这个小贼,画中玄机或便可知。”
说着,郭贞孝便要对明月奴动刑。却见谋良虎忽然吼声站起,把众人都吓的失魂。郭贞孝赶忙噤声退下。
谋良虎吼退诸人,复又息了声势。拿起青兕,走上几步,来到尹逢君面前。逢君见他双目充血,青筋毕现,先自骇得后退。乐游涯看着谋良虎一言不发,忽然挥剑,吓得正要呼喊。却看青兕剑起,并不曾对着逢君,反是转手一挥,将自己颈后辫发齐齐斩落。谋良虎转过身去,露出颈后一团乌青伴紫的胎记,犹如蓝鲵吞赤龙。
“十七年前赵焕意欲交好女真,遂将女儿玉宗姬配与我为妻室。其后一月,我远赴族中大会,玉儿留在营中竟被人抢去,此后联盟之事搁置,我再不曾见她。”
尹逢君看着项后青紫胎记,惊的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生来便有一片胎记,但自己却看不到,索性遮在乌发之下,全然当做不曾有过。如今看着谋良虎,她只觉的颈后似有一团火在灼着。
“你母亲生你时或许并非不满月,那郎中的药自然开错了。”
天井之下,雪又开始落着。乐游涯看着渐白的大地,看着对视的两人,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人们不难理清但实在不愿明白的事情。
谋良虎回身去了,尹逢君趴在地上哭个不止。不久来了些人,依旧粗暴地将乐游涯架起,而对逢君却极谨慎。分离前,乐游涯急忙冲着逢君示意。尹逢君悲不能胜,只隔着泪花看了他一眼。
当晚雪不曾停,谋良虎只呆呆在屋中烤火。尹逢君看着外面的风雪,突然要推门出去。四下侍从虽多,却都不敢拦她。尹逢君来到关押乐游涯的柴房,先生了一个冷战。乐游涯却笑着迎她。二人说着汉话,侍从全然不解。临了,尹逢君背过身去,声音低到尘里。乐游涯没有听见她说的什么,但心里已经明白了。
三更时候,乐游涯假寐回神,伏在地上,摸到了一只银钗,割断了绳索,偷偷溜了出去。
一路疾驰,钻进一片林中,果然在破庙中见到了众寻。
安稳了一日,李众寻已然苏醒,只是浑身冰冷,在火堆余烬旁瑟缩着。见到乐游涯进来,先是一惊,转而为喜。乐游涯扶众寻起来,重又升起了火,找片破瓦煮了些雪水给他喝。众寻身上方才有了暖意,又问逢君下落,乐游涯只是不说。两人在火堆旁捱了半夜,天将亮时,乐游涯便要搀起众寻跑路。
“我们要去哪?”
“自然是南下回汉地,此地凶险岂能久留。”
“明月在哪?我分明追上了她。”
乐游涯捧雪压灭火堆,并不回话。
“不见明月,我绝不回去。”
乐游涯突然狰怒,拽住众寻,“前线交兵,蛮夷侵我国家,我等血性男子,一心岂只在儿女情长。”
李众寻见说,反倒火气升腾,挣开乐游涯,大声吼道:“我李众寻生来无父无母,更不是他大宋皇帝的奴仆。古来多少改朝换代,我哪管他赵家的天下。”
说罢,李众寻推开乐游涯,就要出门去寻明月奴。还未走到庙门,便轰然跌进雪里,又挣着要起来。
乐游涯见他情势,气极生怜,遂息了怒气,回身扶起他来。李众寻还不领情,推手只要出门。乐游涯遂拽住众寻,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枚银钗来。李众寻站在门口,映着雪色,看清那银钗只有半只。
乐游涯低头吃了一捧雪,呼出一团白气,看着众寻,三言两语,无惊无怒的将逢君的事说了。而后将半只银钗放到众寻手中,独自背过身去,看着落雪。
李众寻听他说着,语气只如落一片雪花般平淡,怔了半晌,忽然惊回魂来,又一遍遍拽着乐游涯去问。乐游涯背着身子,全不理他。李众寻看着手中断钗,心如饮冰,悲不能胜,哄地坐倒在地,嚎哭起来。
乐游涯看着天色将亮,众寻却只顾倒在地上痛苦,登时怒起,抄起一捧白雪,照着众寻劈头泼去。大声喝到:“父母之仇未报,同胞之仇又添。那蛮人抢的哪里是皇宫的金银,他抢的尽是百姓的血汗,杀的皆是父老的儿孙。你可曾明白。”
李众寻被冰雪一激,又受他这一喝,浑身一惊,手中银钗竟扎破了掌心。众寻见了血色,登时止了哭嚎,再不说话。
乐游涯恐怕天明被人追来,蛮力拽起众寻,半搀半拖着赶了出去,一心只要往南去。
天明时分,从人急忙来到谋良虎门前,却见他呆呆在火堆旁坐着。郭贞孝告道是乐游涯跑了。谋良虎微微抬眼,并不曾说话。郭贞孝又道:“属下听说昨晚是有人到过牢房。”
谋良虎听说抬起头来,看他脸色,知道说的是逢君。并没有开口,挥手让众人下去了。
一日不见动静,也不曾派人马去追。
到了傍晚,谋良虎独自推开了尹逢君的房门。屋内一片漆黑,谋良虎双目炯炯,跨步进去。忽然从一侧闪出人影,照他扑来。
谋良虎却不闪躲,张开虎掌接住。从人大惊,赶忙挑亮灯火。谋良虎握着尹逢君的手,逢君手中握着一块瓦片,一端扎进谋良虎手中,一端刺进自己掌心,都流出血来。谋良虎看着地下,满是摔碎的杯碟。抬起头来,见逢君红肿着双眼。他轻轻松开手掌,从逢君手中取出那片碎瓦。从人欲要挟住逢君,却被谋良虎喝退。
尹逢君一手流着血,却不觉得痛,被握在谋良虎手里,竟然有一丝温暖。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退至灯下。火光忽明忽暗,只看得清逢君清晰的脸廓与闪光的双眸。
“所幸你全不像我,但可惜又太过像她。”
尹逢君惊怒地推开谋良虎,自己却险些跌倒。
“设也马明日要来,他想娶你,愿以汉人的礼节成婚,你可愿意?”
尹逢君怒骂道:“我怎可跟那无人性的蛮子成婚。”
谋良虎道:“我们都是一样的骨血,你也是。”
尹逢君听他缓而有力的声音,竟然有如宣罚的判官,呜呜地哭出声来。
谋良虎又道:“前路漫长,不必挂意一时的情状,莫要像我与你母亲一样。”
尹逢君渐渐止住哭声,却不敢看他,只怕在他脸上看见一丝熟悉的模样。
“今夜月明胜雪,你可愿随我去院里看看?”
逢君哭昏了头脑,全然麻木,也不知争辩什么,呆呆同他出了门来。
谋良虎摒退左右,自挑一盏灯,却要一把伞。尹逢君默默跟他走着,雪却不曾落到身上。
府院空旷,雪色茫茫,逢君辨不得东西南北,只一味跟他走着,两人皆不说话。
不知走了多久,眷房好像都远了,谋良虎忽然停下。尹逢君看去,面前围着一个草棚,四围都是阔地,迎面扑来粪草的臭味。
谋良虎轻轻喝了一声,一旁遂走出守卫打开棚门,内里是一个马厩。果然好些骏马,见有人来,个个跃蹄嘶叫。雪下了几日,不曾跑过马,都憋闷坏了。
守卫挥了数下鞭子,马儿遂不叫了。惟有墙角一匹白马,仍旧在马群中奔突。守卫见势遂赶上前去,抽了两鞭。正要威慑,忽然见尹逢君扑来,抱住白马。马儿口中轻轻哼着,遂不躁动了。谋良虎认得那马,是与逢君一道抢来的。马夫见那身上肋骨都凸显,已然是很老了,就要宰杀。谋良虎见它精神不俗,是匹良马,不忍心杀它,遂就混在这马厩中养着。虽然不乏食料,却是再也喂不胖了。
尹逢君抱着听雾白,将一行热泪流下。
谋良虎叹道:“做人便有这多少羁绊,竟还不如这畜生快活。”说着,上前牵过听雾白,配上马鞍。回头看了一眼,守卫遂跑去拉开围栏。
谋良虎没有回头,独自回身去了。守卫将逢君扶到马上,牵着就要往外走。尹逢君看着谋良虎丢了雪伞,身影魁梧,踏步在雪中走去。大声喊道:“我娘不曾后悔,她定是开心的。”
谋良虎不曾止步,也不回头,渐渐隐匿在了风雪之中。
守卫牵着听雾白,出了马场,往城外去了。
次日一早,珍珠大王设也马又兴冲冲的来见叔父。家人道谋良虎昨夜醉饮,还未睡醒。及至等到晌午,谋良虎昏昏醒来,看见设也马,遂佯装失态,喊家人去叫尹逢君。郭贞孝会意,稍待跑上堂来,跪倒禀道:“那女子同贼汉皆不见了,恐怕是趁夜逃了。”
设也马闻言大怒,一拳打倒郭贞孝。禀过谋良虎,遂领了亲兵去追。分了数路,全城皆寻不见。回来生了半日闷气,至晚又打发亲兵出城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