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道通又约了于晓鹭看电影,边看电影,就把周末的郊游也约定了。
金道通的进攻是直线的,猛烈的,刚刚把初恋埋入花冢的于晓鹭,正处于最脆弱的时候,根本抵御不了这样的强攻。
虽然只有三次见面,她在金道通身上读到了无尽的乐观与进取,果决与持着,她防范不了他那种肆无忌惮的热烈,而最让她醉心的是她在他那里似乎有女王一样的地位,而在莫清袁雨潇那里,她总像一个跟屁虫。
金道通第四次约于晓鹭,是把她约到他的家,他说那天是他的生日,于晓鹭提着一个小蛋糕去他家时,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当金道通的呼吸漫天洒下,落满她仰天的脸庞之上,她看见天花板上莫清那目中无人的脸和袁雨潇犹疑闪烁的眼神,她大笑,让一切虚假与虚幻都碎了碎了吧,他和她要达到痛并快乐的真实。
正是那个时候,袁雨潇从林校收了税回来,走进于晓鹭的家门,并接受了于父的祝福与托付。
袁雨潇不知道,他在等待与于晓鹭见面,想当面交给她情书的那一周犹豫,于他的爱情是致命的,更不知道,后来他忘记贴邮票的那个重大失误给了他奄奄一息的爱情最后一击,信的回退到重新寄出情书又耽误了一周时间,在这两周之中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对于他的来说非常重要的变化。而他等待着回信的那一段日子里,于晓鹭离他已经越来越远。
不过,于晓鹭并不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行进的。
当袁雨潇迟到的信——或者说情书到来的时候,于晓鹭还是一时陷于了茫然之中。
因为她根本料不到他会来这样一封信,尤其料不到的是,信中居然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庄重的一生的承诺,而且是来自袁雨潇这样一种性格的人的承诺。他是有多大的决心才会有这样一个承诺,这一点,了解他性格的于晓鹭完全明了。
她困惑了。
如此说来,难道那条手帕是一个误会?
如果这只是一个误会,倒是不难解决,可以去听听他的解释。
但他曾经的那些举棋不定,那些犹豫与回避,却是鲜活而真实的啊!
她的新恋情从自己来说,首先源起于一种疗伤的下意识,然后也因为遇到金道通这样一个“斗士”,虽然她于其中享受到快意,但一个人静下来时,还是会有一丝丝忧虑缠绕着她。她对未来的想像依然是平淡安稳的那一种,过快的燃烧固然炫目,却让她恐慌于不能持久与永恒……
初恋的失去并不会让她失去对人的基本判断,这种判断是长年累月得来的。在她看来,真正的平淡安稳与永恒,还是在那个优柔寡断的人那里,正因为他犹豫多般,才使他在万般犹豫之后的作出的决定变得不可变易,稳固而持久。
况且,她真的失去初恋了吗……好像没有也那么容易。
有余温的灰烬是容易复燃的,何况有幼时那么多美好记忆可以助燃。
接到袁雨潇情书的于晓鹭,又一次患得患失了……
进退维谷之际,作为当局的迷者,她希望找一个旁观的清者来为她作出决定了。这与袁雨潇一遇事就找莫清当参谋如出一辙。
于晓鹭自然是找丁梦雅,她俩虽然认识时间并不算长,但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两人之间仅仅红过一次脸。就是于晓鹭为了袁雨潇,而去向丁梦雅索要一张早已送给她的照片的那一次,两人差点闹到绝交。不过,袁雨潇知道后,要于晓鹭把照片归还给丁梦雅,终于二人言归于好,并因此,丁梦雅对袁雨潇还颇有了好感。但是,随着于晓鹭把他俩之事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一一说给丁梦雅听时,丁梦雅也认为,袁雨潇根本不爱于晓鹭,只是不善拒绝而已。当然不爱一个人,也说不上是错。
丁梦雅和于晓鹭同年,月份上略大,但她初中毕业后就去开服装店,比于晓鹭早两年踏入了社会,在于晓鹭眼中,她是一个比自己更老成可靠的姐姐。所以她接受了丁梦雅认为袁雨潇并非真正爱她的说法,何况这说法本来就与自己的一部份判断重合。
现在,这封信是否可能带来新的转折,就看丁梦雅向她初恋的余烬送来的是一阵风还是一瓢水了。
袁雨潇的命运总是由别人决定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正好于晓鹭的平生第一次工资发下来了,她早就说好要请丁梦雅的。
你第一次领工资算是历史性的事情,可不能就是凉拌海带了事啊——丁梦雅做出要宰一刀的架势。
于晓鹭建议去石梁塘市场边夜宵摊吃鸡爪,丁梦雅不知皮包骨头的鸡爪有什么吃头,广东佬就喜欢弄这些新鲜玩意。于晓鹭说鸡爪很有嚼头的,丁梦雅说以前以前出去吃宵夜,我能给你当向导,现在却是我听你的了,你那个新男友真是一个好老师——我差不多算你们的月老了吧!于晓鹭红了脸不搭她这茬。
石梁塘夜宵摊就在集贸市场外沿马路一线,是一个三叉路口,夜宵摊非常热闹。
但当两个人晚上来到这里时,却发现这里一片狼藉,一个摊主正在收拾碎倒的灶。于晓鹭问今天怎么不出摊,摊主不抬头不停手没好气地说,刚才强盗来过。两个人一吐舌头,于晓鹭便建议去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丁梦雅一笑,听你的,我现在跟你走!自从你有了这个新男友后,比我时髦了。于晓鹭笑着说你适可而止啊。
兄弟小吃店平时摆在路边的桌椅全收起来了,店里显得特别挤。店主解释说今天全市搞检查,外面不准摆摊,两位小姐委屈点,稍等片刻就会有座位空出来。
于晓鹭便建议买了东西打包去河边吃,这里人多嘈杂,我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和你说呢。
两个人买好东西打了包,于晓鹭要了两瓶啤酒,丁梦雅看了她半天,前一向吃宵夜时她甚至还不会喝啤酒呢。这变化她都快跟不上节奏了。
到江边时夜幕已降,着泳装的人们在堤上来往穿梭,江中更是人头攒动。两人席地而坐,铺开酒菜。丁梦雅即景生情,说游泳学了好几年,总是学不会。于晓鹭不以为然地说,找个会游泳的男朋友做教练,马上就会。丁梦雅笑着看了她半天,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崇拜症,似乎什么事一有了男朋友就迎刃而解,你那个金同学是铁臂阿童木吧。
去去去……今天我们不说他,我有重要话说!于晓鹭岔开话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我收到袁雨潇的信了,他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这个弯转得让丁梦雅有些诧异,她未敢怠慢,把一个刚刚开啃鸡爪放下,擦擦手,接过信就着旁边摊上的一盏马灯看起来。于晓鹭也停下筷子,心情急切地看丁梦雅的神色反应。丁梦雅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瞥她一眼,却又细嚼慢咽地看第二遍。直到于晓鹭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丁梦雅才把信放下,不紧不慢地捡起刚才放下的半个鸡爪慢慢啃起来。
他居然说,二十年后隆重地娶我,我想,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郑重的承诺吧!于晓鹭忍不住先说话了。
听你这个意思,心有些活动了?
嗯……于晓鹭略略沉吟,毕竟,我的初恋在这里……
丁梦雅一撇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算了吧,初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圣,我周围的人,似乎我还没见过初恋最后成了的!不要想着你会有什么特例——过两年你就会觉得今天的想法幼稚可笑!重要的还不在这里,而是,他说二十年后娶你,这种话你居然会信!
你意思,他是说假话骗我?
唉,也不能说是骗你吧,或者这么说,是一种善良的谎言吧,从你以前讲到的他的事来看,他是个不会拒绝人的,是吧,你也说过一到关键时候,他就回避,是吧,他的回避是什么?不就是一个不会拒绝的人在拒绝吗!而你,在他一再回避之下,依然没有回头,他算是到了一个无法回避,却又不愿意接受的关口了,他能怎么办?他只好设法用一个你能意识到的方法来暗示拒绝的意思了,喏,这就是——二十年后!能把一个关系双方命运的重大事情,推到二十年以后去!这都算不得暗示了,完全是明示了!难道你看不懂吗!
丁梦雅这番话把于晓鹭内心炸得七荤八素,这话听起来完全合情合理,而且关键在于,甚至完全符合袁雨潇那种性格,但她太了解他了,不轻易许诺,有诺必践,他真会以许诺的方式来示意拒绝吗……
本想旁观者的意见能让自己灵台澄明,没想到却更加混沌。
让该过去都过去吧!丁梦雅拿过于晓鹭的啤酒,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你与他只是一个童话故事,而且还不是大团圆结局的那一种。
这一句话把一丝伤感抹到于晓鹭心头,她猛吞了一口酒,立刻感觉那一抹伤感随了这酒凉凉地,满腹漫延开来。
那真的只是一个童话吗?如果真的是,那个童话也是她和袁雨潇一起,用五彩的笔画出来的。
小学时候,他和她,当然,还有莫清,他们三个人包揽了班级的黑板报,后来又是学校的各种墙报。袁雨潇画刊头,她画花边,莫清写字。由五彩的粉笔到五彩的水彩笔,袁雨潇与她合作,画出了好多五彩缤纷的版面和五彩缤纷的梦想。因为共同爱好美术,她和袁雨潇便都有了一个画家梦。那时候学校时兴反“潮流”,不搞“智育第一”,所以对学习成绩不太看重,而且也没有恢复高考,读完书大概也就是上山下乡,然后徐图回城,设法找工作。能有一技之长肯定是好的,因而,父母也支持他们的爱好。那时候没有各种培训班,只能是通过关系到处寻找“会画画”的人。后来,还是教美术课的陈老师找到一个自学成才的“画家”,两个人每周画一幅画,周日晚带去听课,周而复始。画家第一次要他俩画一个药罐,画家看过,也没说什么,然后要他俩回去继续画。稀里糊涂画了两个月药罐,也不知画得如何,也不知应该如何,第三个月开始又布置画茶壶,依然是看了作业,什么也没说,回去继续画,又画了两个月茶壶。
袁雨潇倒是没说什么,他是那种能够反反复复做同一件事的人,于晓鹭却难以忍受了,发牢骚说几个月什么都没学到,天天除了药罐就是茶壶,以后长大了除了吃药就是喝茶了!袁雨潇却笑着说,那也很好啊,我现在就喜欢喝茶,药呢,其实也有一种清香!于晓鹭便笑他,那你就是古书里面的病才子了!袁雨潇也予以回敬,那你就是病西施了!
玩笑归玩笑,于晓鹭实在受不了这个老师的教法,袁雨潇则不断劝导她,说以前的老师傅教徒弟都是这样,入门先打几年杂,观察徒弟的性格,也是培养徒弟的耐心,甚至可能那些打杂就是在练一些基本功——而徒弟没有理解罢了,你看现在我们画这些,本身确实也就是练功嘛。但是于晓鹭终于还是没有被说服,不耐烦去那个老师家了。她不去,袁雨潇也不好意思独自去。于是竟不了了之。
正好这时候他们小学毕业进入初中,那时候形势变了,高考恢复了,智育不但可以抓,而且变成第一等大事了。他们的偶像不再是小闯将,而是陈景润和谢彦波。家里也不再关心他们的画画的爱好,而是要他们抓紧正经的功课了。
于晓鹭想起袁雨潇便会忆起这一段日子,因为画画和当画家的梦,只属于她和袁雨潇,莫清没有参与其中。在他们“三人行”的学生时代,那些年一起画画和听课是少有他俩“一对红”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丁梦雅截断了她的回忆,她微微一甩羊角辫,要把记忆的余絮甩走,却感觉它还如游丝般缠在发际,她撩一撩鬓角,我在想……我在想你的话……
我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好想的,我的话很直接,就是把那些七弯八拐的假象抹掉之后变得简单明了的真相揭给你看!所谓二十年的承诺肯定是一个拒绝,而且拒绝的原因也是你跟我讲的——他私藏着另一个人的信物!
这也是一个尚未扫清的障碍,于晓鹭无话可说。
丁梦雅轻叹一声,把手指戳她额头一下,况且,你不是有了新男友么——好像进度还蛮快!
这……连进度快你都晓得了……于晓鹭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一下。
金道通那性格,我第一次打交道就了解得差不多了,属于勇往直前的,而你的性格又是很被动的,尤其在目前这种状态下,抵抗力更差!
于晓鹭再次红了脸,转过头去,脸对着江水喝酒。丁梦雅善解人意地也沉默下来。
于晓鹭那一夜在床上思前想后,最后的决定是不回信——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信。
“于晓鹭该怎么回信呢……让我想象一下……”秦律师若有所思。
“你这么喜欢想象?干你们律师这一行,难道需要的不是严谨吗?”
“其实我们这一行,也需要一点想象力的,”秦律师居然笑了很长一会,“比如说,从你的在房改办得到的这份资料看到,你们局里于九五年七月给房改办的登记表中,你的妻子这一栏填的仍是倪莎,但你与倪莎的离婚证是同年五月签发的,这就非常符合我的要求。而我发现这一线索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毕竟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当年七月份有这个资料。也许推导起来,最终也会到这里,但想象力节约了时间。”秦律师有一点得意。
袁雨潇有点兴奋地拿过资料看了一下,“真的啊,我还没细看!”
“这不是细不细看,实际上这份资料被我看到之前,我脑子里已经有它了,我是按图索骥而已!以你的性格,你会事先想象到它吗?”
“不会,很多人说我想象力强,但恰巧是现实生活方面,我的想象力很贫乏!那么,你发现的这一线索,就规定了我下一步的方向了?”
“是的。”
“看来听了我的故事,你对我的性格有相当的了解了。”
“嗯,人的性格也是有其逻辑的,你不是后来从弟弟那里得知手帕的事后,马上又追写了一封解释真相的信吗?”
“是啊。”
“那么你继续告诉我,于晓鹭看到第二封信后会怎么样呢?”
“那我邀你来共同设想吧。”袁雨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