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望烟和自己率领的千金门队伍等在云柚镇镇口不远处,他们寻了一个树木背阴之处歇脚,镇口旁堵塞着成群的乞丐游民、眼神空洞的妓 女以及几个虬髯大汉正在叫卖猎获。
游民中大多拖儿带女,他们似乎收到了风,在镇口集结,不停向镇内方向张望。
桑聆露向师兄问道:“为何此处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冯望烟打望着几百人封堵着的路口,回答道:“红山附近村镇的百姓有不少人逃难至此,他们匆忙逃命,在这里又无依无靠,谋不着活路,久而久之自然只能行街乞讨了。”
桑聆露又偷偷看向那群妓女,她们个个失魂落魄,双眼无神,身上的衣服只够蔽体遮羞,冻得瑟瑟发抖,围着火堆尽力攫取每一分热量,脸上胡乱涂抹些胭脂俗粉,虽有几分姿色,但难以掩盖落魄憔悴的容颜,身旁那些兜售兽皮兽角的壮汉们死死靠在她们身边,随时提防着流民中的好色亡命之徒来趁机摸上一把,占些便宜。
“原来这群女人也是他们的货物。”桑聆露看了出来。
“这些本地的地痞流氓仗着会些拳脚功夫,体格粗壮,拉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孤女寡母,在这当起了龟公。”王眺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钻到了两人中间。
“王师兄,你不是去找落脚的地方么?”桑聆露质问道。
“你看这镇子进得去么?”王眺川拍拍身上灰尘,“我叫周师弟,齐师弟他们几个绕远点进去,放心吧。”
惨叫声又一次从车队尾处传来,那是农闻雨几人乘坐的,几个千金门弟子好奇的观望,窃窃讨论。
桑聆露道:“不知这个农师弟在干嘛?他带着的那两个朋友看起来可不像是病人。”她嘴上虽然抱怨,但眼神已经瞄了农闻雨几眼,她心中暗想道:“两三年不见,他倒是长得更加俊朗了几分。”
冯望烟对此并不关切,他紧张的盯着人群,眼神带着警惕防备之意。这群流民随时可能注意到他们,慌不择食的一拥而上。
见同门不住地朝这里张望,农闻雨尴尬的摇摇手,示意一切安好。
他回头催促道:“你们好了么?”
车架之上,宁听袖掀开帘子,急促道:“师兄,师兄,你快来看看。”
农闻雨别扭的东张西望一番,跨进车厢中。
只见钟音死死的摁住富不忧,把他压在脚底,手上一柱即将点尽的燃香正冒着烟。
而车板上的富不忧惨痛哀嚎,双手无力的抓扯着空气。
“你再忍忍,只剩最后一个了。”钟音虽是安慰,语气更像催促强迫。
她手心一抖,燃香点在富不忧脑门顶上,宁听袖不忍心看,别过头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叫声。
“一二三四五六。成了。”宁听袖回过头来,认真数了一数。
“我,我想说,戒疤是可以点在其他地方的。”富不忧奋力地揉搓着脑袋,抱怨道。
“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反倒需要一番解释,岂不麻烦。”钟音拍了拍灰,驱散着车内的烟雾。“富和尚,这扮和尚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这点苦便吃不得了?”
“带个斗笠遮住不就好了?”富不忧疼得龇牙咧嘴,小声嘟囔着。
钟音带着鄙夷解释道:“做戏做足,别叫人看出端倪,你那些叽里咕噜的佛语金口心里可有数了?”
“小,小僧说什么也在庙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潜心悟道,也颇有心得体会。”富不忧强忍疼痛,不自觉得意起来。
农闻雨看着这出闹剧收尾,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药罐,正欲替富不忧擦拭止疼,却被钟音挥手拦下。
“农兄,叫你上来可不是替他擦药的。”钟音道。
“那该如何?”农闻雨问,他避开富不忧满眼哀求的视线。
“师兄,钟姐姐想叫你想个法子,能不能让这戒点香疤看得像旧痕一般。”宁听袖说道。
“这,这......”农闻雨挠了挠头。
富不忧趁机道:“如果农兄想不出,也就不必折腾了。”
“这倒真有个法子。”农闻雨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又马上皱起眉头。
“怎么?材料很难搞么?”宁听袖问。
“不是,只不过......”农闻雨同情的看向富不忧,“会很疼。”
“啊?”富不忧刚想说什么,嘴巴被钟音一捂。
“烦请农兄帮个忙,咱们尽量不留一丝破绽。”钟音遮掩笑意。
农闻雨对着一脸恐惧的富不忧笑着道:“不忧兄弟,在下只是跟你开玩笑,这点小事,只需涂抹化妆遮掩一番,不用再过多麻烦了。”
富不忧长舒一口气,抱怨道:“怎么你也会开起玩笑了。”
这时,车外脚步声阵阵,大片人群开始拥挤,追逐。
农闻雨等人朝窗外看去,只见镇口处一群官差仆役用矛杆推开流民,嘴里不住叫骂驱赶,在人潮中清楚一条路来。十几架马车组成的队伍正准备出镇,队列前端几人骑着高头大马,个个穿金戴银,乘坚策肥,不住用鞭子挥赶朝他们举起的双手。
车辆上纱帘被撩起一个缝,里面有许多朝外张望的眼睛,眼神充满感叹,同情,困惑和鄙夷的神色。
乞丐们蜂拥而至,熟练地从狭缝中穿入前列,数百张干裂歪曲的嘴同时放声,他们挥舞手臂,恳求着,哀求着,希望这些财主富豪能够慷慨解囊,施以援手。稍远处的妓女们开始别扭的搔首弄姿,希望能有一个不太讲究,挑剔的老爷公子能够看上她们,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但车队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在开道护卫的帮助下,越行越快,面对熟视无睹的土豪富户,流民们开始变得骚动起来,失望、迷惘、憎恨构成的呐喊开始曼延升腾,很快,人群涌动,似排山倒海的浪潮一般卷向车队。
踩踏、尖叫、痛哭在四面八方炸响,千百块褴褛的碎片落了满地,洒向空中,人群互相扭打推搡,护卫和官兵们拔出兵器,清扫着所有可能危及这些达官显贵的暴民。
冯望烟等千金门弟子不由看得呆了,有些弟子忍不住上前拉扯,将一些被推倒在地的流民们拖拽出来,但很快,这一举动被误认为挑衅,争抢。外围的暴民们开始注意到这片林子边上不起眼的车队,数十人开始统一目标扑了过来。
冯望烟连忙指挥调度众人,迅速驱车策马逃离此处,他断在队伍后方,将奔得最近的暴徒一一推倒,他不愿伤人,却眼睁睁看着被自己摔倒的人被后来者践踏,他几乎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富不忧和钟音一左一右赶到身边,替他挡住人浪,农闻雨拉着他大喊道:“师兄!快走。”
不少千金门师弟也纷纷上前相助,尽力推开人群,幸好这数百暴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队离镇的富贵车队上,少部分流民被打倒后,看出农闻雨一行人身怀武功,个个面露惧意,趁着这个当口,千金门等人已拉开距离,远离了路口。
没过多久,镇子上又赶来许多官差衙役维稳弹压,他们咆哮着,怒吼着,将人群哄散......
众人绕到镇子另一边后才放缓脚步,个个心有余悸,暗自神伤,有两三个弟子受了伤,正在自行处理,其余几人虽无大碍,但衣衫破损,蓬头垢面极为狼狈。
他们寻了处僻静所在,重新整顿。
富不忧嘴里念叨着,双手合十,宁听袖捂着脑袋,尽力驱散脑中那一片片哀嚎的余音。
“这都是,都是,都是因为雁栖门和红山帮的争斗。”她埋怨道。
钟音和富不忧都扭过头去,不发一言,他们二人也算是参与者,亲眼目睹过那番惨状,只是没想到后日余波也如此让人不堪直视。
“我,我们当真做错了。”富不忧自责道。
“废话!”钟音忍受不住,大骂起来:“你以为我们两个有什么本事?可以担这个责,揽这个罪,当初上红山的没有我们俩,难道一切就不会发生?衮老八只会另外找两个倒霉蛋来充数,该死的人,无家可归的人,一个也不会少。”
“可,可纵使我们不杀伯仁......”富不忧难得的反抗一次。
“闭嘴!”钟音红着脸,头一次,她感到自己这般愤怒,而这愤怒的源头竟隐约是在针对自己,以前,她大可熟视无睹,用这一番说辞来帮自己逃避良心的责备,而现在,她却恼恨起自身,一股邪火直窜脑门。
“钟姑娘说的对。”农闻雨突然道。“与其自责,不如想方设法弥补。”
“弥补?你指的可是行侠仗义?”钟音嘲笑道:“别忘了,农大侠,你以前跟我一样,也不过是别人手上的刀剑,难道殃及无辜的事,你就没做过?”
“正是。”农闻雨并未否认,“我做过。”
“哼,你想说你把赚来的银子都给了师门行医施药,救了许多人?”钟音气血上涌,“也许你和你那些师兄弟们救的人里面,有不少都是因你才遭受伤痛。”
“钟,钟姐姐,你是怎么了?”宁听袖忽觉这段时日朝夕相处的同伴变得陌生,但又真实,钟音的眼神和语气似乎提醒了她,眼前这个素来冷漠的女子,以前可是个认钱不认人,杀人不眨眼的佣兵。
“我,我......”钟音呼出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就是克制不住......”
这时,车舆的帘子被人挑开,正是冯望烟,他胳膊处的袖口已然残破,绑着几圈纱布。
“冯,冯师兄。”农闻雨有些惊讶,他不知道师兄可有听清几人的争吵。
冯望烟看了一眼农闻雨,对着富不忧和钟音拱手道:“刚才多谢两位相救,不然冯某恐怕死在人群之中了。”
“不,不碍事,您是农大哥的朋友,自然,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富不忧还未曾从刚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说话声支支吾吾的。
钟音则并未理睬。
冯望烟接着道:“方才我见二位身手不凡,面对神志不清的难民却也不肯下死手,颇有顾忌,这位女侠更是连兵刃都未出鞘。”
两人脸上都是一红。
“农师弟,你既然结交了这般心怀仁善的朋友,大可直言相告,大大方方邀请他们去塔城做客,何必还谎称他们是去求医问药呢?”
“是,师兄说的是。”农闻雨带着歉意道。
“你们既然无恙,便稍作休息,等几位师弟回来,咱们就去镇上落脚。”冯望烟叮嘱几句后便转头离开。
忽然,他又回过身来,对着农闻雨道:“师弟,其实这几年你在江湖行走,干的事,我和许多师兄弟们都心里有数,虽然未必光明磊落,但我相信你从始至终,都遵守着千金门的门规与德行。一些师弟们对你敬而远之,只是还未想破一些道理,你,你别放在心上。”
冯望烟走后,车厢内变得沉默。
忽然,钟音开口道:“是,是我刚才出言不逊,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宁听袖等人心下稍安,当即摆手示意。
“这一路来,诸位对我真心相待,患难扶持,我,我很感激。”钟音说的真切,脸色伤感,而后眸子变得清澈冷淡,“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
她目光决绝,看向农闻雨,希望这位心思细腻的大哥兄长能够体会她的用意。
此言一出,宁听袖二人皆是大惊失色,农闻雨则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不等他二人答复,钟音跳出车内,冲着富不忧道:“假和尚,你怎么说,是跟我继续赚钱,还是跟着他们回塔城。”
宁听袖满脸不舍,想要出声挽留,却被师兄阻止。
“这,千金门弟子反正会在镇上盘亘几日,我们为何不一起行动,互相有个照应。”富不忧唯唯诺诺道。
“我最后问你一遍。”钟音似乎又要发怒,“下不下车?”
富不忧看了农闻雨和宁听袖一眼,心中思绪翻转,暗道:“哎,他们师兄妹都是好人,我虽然满口仁义道德,但哪有做过一件真算得上佛心慈悲之事,正如钟音所言,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牵连人家。”
他忍住热泪,依依不舍的跳下车,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农大哥,宁妹子,小僧,不,不小的这就去了,今后有缘,必当去塔城看望二位。”
“你们,你们等一等。”钟音轻声呼喊道,随即从腰间取下一只药囊,递给钟音,“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安宁息神囊,哎,其实没什么效果,但我身无长物,只有以此物相赠,希望钟姐姐能够记住这段时日来,咱们的情谊。”
说罢,她回过头去,泪水夺眶。
突然感觉眼前的伙伴没有离去,她又回头看去,带有侥幸的问道:“怎,怎么了,你们不走了?”
富不忧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那宁妹子可有什么礼物赠与小的以作留恋的。”
钟音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狠拍富不忧脑门,他刚烙上香疤,伤处疼痛,此下更是火辣的眼冒金星,但却一反常态,没有叫喊出一声。
农闻雨抱拳道:“二位记住今天的承诺,咱们以师妹的药囊为约定信物,一定来塔城看望我们。”
钟音真诚的应允,拉着富不忧便走了。
“我,我,想......”富不忧试探着,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想唱歌,是不是?”钟音轻声道。
“不,不是。”
“唱吧。”钟音头也不回,走在前面。
富不忧心中惋惜不舍,急欲宣泄,听得钟音答应,放声高歌起来,“白日行道迟迟~~,莫知我伤,长夜舒眉缓缓~~莫知我哀,前路顾盼神往~~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