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吉禄起身不慌不忙道:“陛下,嘉淑可敦一直思念故国,无奈身体实在不适,经受不起一路颠簸劳顿,不得已只能放弃此行,她嘱托本汗带来亲笔书信一封,呈献陛下,以致问候。”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一名亲随便呈上书信,由宦官托着,送到李烨座下。
李烨打开信看了看,点头言:“确然如此。嘉淑在信上极表遗憾,朕看了不免伤心,好在可汗待她体贴入微,两国邦交亲和稳固,朕深感欣慰。嘉淑多病,需多静养,勿要操劳,请可汗为朕转达问候。”
葛吉禄还未坐下,便听得对面的摩罗王妃尖声道:“嘉淑可敦接连小产,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哇。臣妾曾去探望可敦,也给她送了不少名贵补药,相信有皇帝陛下庇护,她一定能快点好起来。”
葛吉禄眉头一皱,很快又恢复脸色,笑道:“那是自然,本汗带可敦谢过王妃吉言。”
嘉淑接连小产?李沁喜胆颤心惊,这事她竟一点没听说过!
仔细想想,除重大节庆时派人互送贺礼外,她几乎不曾收到上官宁宜传来的任何消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与上官宁宜数年不见,亦不通讯,是因两人之间早已疏远,但这么大的事情,别说上官宁宜应当亲自告诉她,就是小道消息,她也不该毫无耳闻。
解释无非一个:有人故意阻止上官宁宜与她往来。
李沁喜抬眼瞥了瞥葛吉禄,他也在看她,神色自若,一片坦然,想是料定她不会在这个场合多言。
他根本就不怕她,就算李沁喜有不满,等陇上之行结束,回到了翰达尔草原上,她又能如何?
为了自身的安全和草原的和平,上官宁宜也好李沁喜也罢,有任何苦,她们都只能默默吞下。
念及这一层,葛吉禄看向李沁喜的表情不无得意。
李沁喜装看不懂,低头吃菜,却在葛吉禄眼神流转之后飞快睨了他一眼,那眼神令薛遣棠心惊。
那是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神情,那样阴沉那样冷漠,凌厉,痛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瞬间明白她一定受过葛吉禄的欺负,再看她身边那人,竟还能自如地吃菜饮酒,对她不闻不问。
薛遣棠心底一阵绞痛。
纵然此刻抓不到葛吉禄和赫连的错处,但这份怨他记下了,他日必报偿。
“对了,赫连,我记得赫苏图也在行宫里,怎么不见他来?”葛吉禄忽然开口。
奚赫内战过后,赫苏图身份十分敏感,今日这等场合,他本就不宜前来。他对这场宴会无足轻重,在座诸位甚至都不一定知道有他这个人,葛吉禄故意提起他,实在居心叵测。
赫连看了李沁喜一眼,不动声色应道:“今夜宴会如此盛大庄重,赫苏图年纪尚轻,我怕他不懂规矩,扫大家兴事小,万一冲撞皇帝陛下可就事大了。”
葛吉禄紧追不舍:“你这话就太谦虚了,他出身奚赫王庭,又是高月王后的养子,论身份,合该来亮亮相学点经验,为日后打下基础。”
他这话看似不经意,实则是想坐实李沁喜干扰奚赫王权承继的罪名,让其他国君听了,岂不怀疑显朝仗着国力欺压小国,假意主和,实则意图蚕食、吞并他们?
三言两语,便是好一番挑拨离间。
李沁喜面不改色道:“威利可汗误会了,赫苏图并非是我养子。他出身王庭,父母双亡,我身为奚赫王后,岂可置之不理?况且,其父与王上手足情深,我不过是尽一份职责,”她略顿了顿,把脸稍向旁侧别开,“为王上分忧罢了。”
她这番话回得很妙,既否认了葛吉禄对她争权的指控,又显示出自己对奚赫王庭早已归心,一切行事都以奚赫为重,打消了旁人对显朝和亲的疑心。
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以赫连为倚靠的软弱妇人,是她在政/治场上最简单有效的保护色,这种违心事她早就信手拈来,只是......在薛遣棠面前,她做不到像往常那样自然。
赫连却趁机一把拉起她的手,深情款款道:“有如此贤妻,事事为我考虑周到不辞辛劳,实在是小王和奚赫的福气。”
没错,他就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李沁喜自是极不愿意,却不能收回手。
这时堂中响起皇后长孙淮清脆的声音:“我这妹子才德兼备,温柔贤良,更难得的是有一颗热爱和平的利他之心,故此才能不辞辛劳,为黎民百姓求得安居乐业,其实这番理想不独妹妹一人有,今夜在座者亦莫不如是。咱们都是怀着利天下万民之心共聚于此,显朝愿与大家永结兄弟之谊,共享太平盛世。”
此言一出,一直在堂下悬心静观的长孙谈已然眉眼舒展,对自己这四姐钦佩不已。
李烨更是险些压不住自己的嘴角,看向长孙淮的眼神里满是赞许。
方才他正纠结该如何发话,他不愿否认李沁喜的功劳,可又怕顺着赫连的话说会伤了她的心,更不能顾此失彼引其他国君寒心猜忌,幸有阿淮快人快语,出手为他解了此难。
阿淮当真是他的知音。
他紧接着重申一遍显朝的立场和对将来的展望,起初言辞恳切,而后慷慨强硬,英姿勃发,恩威并施,把自己这个新帝的主君地位在诸属国那里确立起来,要求他们今后一如既往地忠附于显朝。
这样,今晚这场宴会的使命就完成了。
圆满散场以后,李烨拉着长孙淮步履匆匆就回了寝宫,二门一关,他立马吩咐宫人:“快,去把他们几个都叫来,陪我吃面!”
外交宴会根本不是吃饭的地儿,这一晚上忙的,给李烨饿得两眼发昏,只想赶紧来一大碗翡翠韭菜汤面。
那汤面做法极其简单,汤底不过是往开水里下点猪油酱油和韭菜,最是方便。他少年时在潜龙府,那里晚上宵夜就专吃这个,吃完大家就吹灯睡觉,等到睡醒来,又是埋头苦干的一天。
汤面很快就从小灶端上来,在场五人一人一碗。
李烨第一个起箸,长孙淮紧随其后,李沁喜则捧着面碗,与长孙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才宫人来传话时,只说长孙淮有事传召,她以为是真有要事,一路紧绷而来,不想场面如此家常。
突如其来的温暖放松,让她有些发懵。
薛遣棠往她碗里轻添进一只瓷勺,“先喝点汤吧。”
她料想不到,重逢后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他若无其事得,自然得,熟稔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真的分不清了。
长孙谈已经开吃,薛遣棠也挑起一筷洁白的面条,见李沁喜迟迟不动,李烨不讲客气地催促:“赶快吃,吃完就回去睡觉,明日还要早起去祭祖大典呢!”
舀了几口后,嫌汤勺费劲,李沁喜捧起面碗,仰头灌进一大股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