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十年,对人间来说,是一个不短的时间段。
化蝶站在高楼前,看着人山人海向戏院涌来的人群,他的心却没有受到丁点儿的波动,转身掀开门帘,走回到后台化妆去了。坐在鸾镜前,看着胭脂在脸上红白黑粉地涂抹着,像命运一般难以揣摩,如今,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将胭脂摸到这张别有风韵的脸上,因为这张脸,他才会在那个上元节的夜晚被秋师傅看上,才能唱得了这戏,才能有如今名满天下的‘化蝶’。
‘化蝶’,这是他的艺名,所有人都知道,大家也都这么叫他,而以前那个名字,好像成为了一个被遗忘的枯叶,混着当时明亮的月色,一同封闭在了过去,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化蝶,快轮到你上场了。”
“知道了。”他轻柔回答了一声,又不紧不慢地描起眉来。
十年了,他的样子变得早已和儿事不一样了,无论是自己在台上演的角色,还是在台下—走在街上,都会因为这张俊俏的脸引来女子们的青睐。
“今天来了好多人呢。”化蝶对身侧的伙伴说。
“是啊,现在我们唱出了名气,总算是熬出了头啊。”说着话的人是他的师哥,当年在戏院的时候帮了他不少,而且这人也是他的搭档,也算是一起演过了百场的对手戏了。
“化蝶,我先上了。”
于是,师哥捧着黑蟒衣袍,在一阵铜锣鼓声中登了场。
《霸王别姬》,是他们今天要演的戏。
项羽:唉!枪挑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此乃天亡我楚,唉!非战之罪也。
虞姬: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
戏台上,每一招唱、念、做、打,他都表演的甚是熟练,看起来自然圆满,眉目似流动的鸿波,明艳动人,他是真真实实地在唱,唱着虞姬与霸王的故事,唱出了虞姬的大义与痴情,却也是在唱着自己的心酸身世。众人皆知,如果不是一个深情的人,又怎会将那唱词唱得如泣如诉,像啼出血的子规一样执着呢。他是虞姬,也不是虞姬,他爱着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是霸王。
这是他入戏的原因,也是不愿走出戏的原因…………
忽而,这戏就演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方了。
更夫乙:唉!咱们大王忠言逆耳,误用李左车,引狼入室,中了人家诱兵之计;这会儿被困在垓下,天天盼望着楚兵来救。可是刘邦又得了楚地,后援断绝了,这可怎么好!
更夫甲:要依我看,咱们大家一散,各奔他乡得啦!
身为虞姬的“化蝶”自是要听到这番对话的,装作提剑上前的举动。
更夫乙:唉!别胡说,咱们大王爷的军令最严厉,万一有个差错,那可了不得,还是巡更要紧,走,走,走着!
虞姬的目光随着更夫立场,等到他们落下帘幕正准备收回目光,那个瞬间,低眸的那刻,他看到了坐在观众席上,第一排左角落处坐着的阿雪,而她,也感受到了他眼神的炙热,笑着回应他的惊愕。
站在台上的虞姬突兀地留下两行眼泪,手中的剑不断地颤抖着,几近要抖落在地。
他是戏子,长年累月之下,已是忘不得戏台上的规矩,哪怕戏外再万千重要的事情,他都要先将这戏唱完。于是,就如同十年前那天夜里,跪在阿雪床前一样。
化蝶努力地将哭声往肚子里吞去。
………………………
项羽:乌骓呀,乌骓!想你跟随孤家,东征西讨,百战百胜。今日被困垓下,就是你……咳!也无用武之地了!
虞姬: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
项羽:(唱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妾身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
剑舞相娱,那是虞姬为霸王写下的最后的爱。现在他是虞姬,但是那剑舞却是为另外一个人而舞的,每一次眨眸,每一次转身,他又要往她在的方向看去,唯恐突然出现的阿雪会再次消失。
虞姬:唉,大王啊!(唱歌)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
剑吻过虞姬的脖子,飞溅出一层血花出来,在戏台上绽放如莲,戏院内的灯光迅速黯淡下来,立即有人带头鼓掌,帷幕落了下去,这次的“意外”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那血是真的,那剑真的吻过了化蝶的脖子!
化蝶从昏迷中醒来,头脑也很快清醒过来,于是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后台,站在了空荡无人的戏台大院内。
只是不见她在。
“师傅!师哥!”化蝶找到他们,急切地追问,“我昏迷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女子来看我?”
秋师傅不语,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便带着大伙儿离开了,只剩下师哥一人。
“好师哥,快告诉我,戏散场之后,有没有人来找我?”
师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交到化蝶的手中,“有,那女子说是你的姐姐,让我们把这药涂在你的伤口,结果真的很神奇,你就这样活了下来。”
看着手里的药瓶,化蝶扒开瓶塞,将鼻子凑到瓶口嗅了嗅,是她研制出的独有的药香味儿!
这是,只有阿雪才能调制出来的药香!
“为什么……师哥,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师哥摇了摇头,拿着包裹转身而去,“对了,师傅说了,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再唱了,先保护好自己的嗓子,还有,如果有什么影响到唱戏的事情,尽快将其解决了吧。”
是吗?师傅是这样说的吗?自己还真是让他失望啊。
化蝶走出了戏院,往当年的医馆走去。那个地方,在阿雪姐离开之后就被别人强占了,因为一直在那里空着,一些阿猫阿狗就往里面钻,之前学有所成回去看的时候,曾经的一切都被破坏的不成样子了。
化蝶挣得那些钱也全都用来赎回这个屋子,不过是想着为自己留一个念想罢了,那房子里有以前阿雪姐身上的味道,可是在经历了“浩劫“之后,只有冰冷的气息,无色无味,甚至清冷的让他感到漫无边际的绝望。
每次上街,化蝶都会戴着那个狐狸面具,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自己?还是怕自己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期盼?他这样的人,实在是不敢在有任何的奢望了。
而这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与她相关,那夜阿雪说自己要离开这里,要等到他学有所成、名满天下的时候回来看他唱戏来着,如今她回来了,真的坐在台下看着他咿呀唱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馆前,那个重新整修之后的屋子一直以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可是此时屋顶上的烟囱正升起袅袅炊烟来。
谁在屋子里?
除了她,谁还能走进这间屋子?
推开屋门的瞬间,一股清幽的药香扑面而来,两行清泪顺着化蝶的脸颊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