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坚决不行!金道通敛了笑容,女主人看看他的神色,身体塌了一下,说,就是个平常客人来吃个饭也是人之常情啦。这又不是用钱来贿赂你们,现在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你们年纪轻轻的,我不会害你们的!
金道通笑了,老板娘确实是爽快人,不过我们确实都还有事在身!
鬼样子!女主人撇撇嘴,恢复了刚才的笑脸和节奏,那行,有事就算了,我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怕耽误国家干部办事,等你们处理完这事,看得起就来尝尝我的手艺,请!这时才顾得上掏手帕擦脸上的汽酒泡沫。
他们两个在走廊上你推我让的时候,雨潇却是置身事外。
走廊上的栀子花香,比房间里更浓一点,雨潇轻松地嗅到源头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说,确实来自楼上。
雨潇心底那种酸溜溜的感觉像一只静卧在暗处观察猎物的猫,一有空子就要无声无息地蹿出来。他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是可以有妒火的。
不过他也非常困惑,米兰算是一个与他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初识时他们都不谙世事,同学不足一年,如果不是多年后偶然重逢的话,她也许终会从他的记忆中被删得一丝气味都不留存。而且即使是重逢,他们都还没能相认。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他。
今天这把妒火真是烧得名不正言不顺。
两人出了门,金道通不想回家吃中饭了,建议到建军桥下的兄弟小吃店吃鸡爪子喝生啤酒,他们自那次学会喝啤酒后,都上了瘾。
雨潇觉得鸡爪子太不实在,皮包骨头,金道通说你这么浪漫怎么吃东西这么现实呢,鸡爪子就着啤酒,多有嚼劲。两人说话间,很快便到了兄弟小吃店,点了酒菜开始他们的午餐。
这回花这么大力气,还要出差,是打算好好修理一下这个搞雕塑的吧?两人碰杯后,雨潇第一次主动谈起工作。
金道通聚精会神地撕咬着鸡爪上的筋,口里含混不清地唔唔着,头却是不停地摆拨浪鼓,雨潇只好以十二分的耐心看着他口齿间的搏斗。好半天,金道通总算放下鸡骨头,边擦油嘴边说,这回出差真是想找点新体验,至于对艺术家的处理,能补回税款已经可观了,处罚还是从轻吧。一则呢,老板娘是女中豪杰,她这种性格让我省了好多心,二来呢我对知识分子有崇敬之心,现在全社会不都是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么,一切从宽了吧,你说呢?
扯远了吧!这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有什么关系啊,他算什么艺术家,在学校作风不好,现在又偷税漏税!雨潇没好气地说。
金道通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他太了解这位搭档的性格了,工作上难得较一回真,而且又应该是喜欢这类搞艺术的人的,现在偏要咬着这与收税毫无瓜葛的“作风问题”不放,看来这位伙计近来被那个敲诈勒索的李芳把心情摧残得迷失本性了。他带了一点悲悯把鸡爪子放下来,慢慢地说,唉,这可不像你啊,你可能是没和周老板打过交道,真的称得是儒雅,是那种埋头搞艺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意上,生活上,都是这个能干老婆打理,包括我们这次查到的开外地发票的事,他都是一无所知,全是他老婆做的。
这可不一定啊,这老板娘性格直爽,心无城府,说不定都是周老板教她做的!
金道通见这位伙计摆明了就是和周老板过不去,他一时不明所以,只得耐心解释,你这个想法不对,老板娘性格直爽没错,但这并不表示她智力有问题啊,她总说她不懂政策,我只是不想当面揭穿她而已。她不懂政策,怎么偏偏是把她父亲的发票拿到这边,却没把自己的发票拿到父亲那边去开?他父亲是双定户,开多少发票都和税额无关,她是单定户,要核实开票数额的,她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这么说那个周老板就是个彻底的好人了?
金道通觉得这伙计今天有点不可理喻,怎么硬是放不过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周老板?转念一想他本是带了坏心情出来的,也只好笑一笑,不再说话,怕一不小心无端地勾起了他的烦恼。
雨潇见他不作声,也只好闷头喝啤酒。又开始反省自己,今天自己心理是不是有点儿太阴暗了。
这回出差完事后,我又有一个新的工作方向了,想晓得不?金道通眼看气氛有点沉闷,又朗声说。
雨潇知道他老人家的新的工作方向反正是层出不穷,也从未有过兴趣去了解。他瞥金道通一眼,自顾喝酒。金道通放了一个哑炮,也感无趣,便说这几天我会有点忙,你自己随意吧,你可以去图书馆看几天书,也许读书对于你,就像工作对于我一样,局里你就不要去了,省得碰见那个婆娘!
雨潇双肩一松,一种疲惫袭上来,突然想要一种独处的安静的自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第二天,他连市场都懒得去走了,反正前有一个钢浇铁铸的金道通,后有一个细水长流的颜医生,那税钱是走不了也漏不掉的。至于街上那些流来流去的商贩,那是永远清理不尽的乱麻细纱,而且也不是他们的主要工作方向了。新方向也有个金道通在不停开拓,他跟着混就行了。他且去图书馆偷得浮生几日闲吧。
图书馆……
那是他的逋逃薮。在那里可能人是孤独的,但是君临天下,那里可能身是静止的,但是心却自由地云游于宽广世界,当然,不管他承不承认,那里还有一个飘着栀子花香的重要理由……
以前每想起米兰,会有一种春风拂面之感,但是现在,以前那份甜而暖的兴奋已经大打折扣了。这个改变就是在那个画室的楼下嗅到栀子花香那一刻开始,他不知道或者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思来想去,除了用某种贪心与自私之外,他几乎无法解释。他经过“三省吾身”后,决心剔去灵魂深处的狭隘——他认定这很卑劣,此时,他才能暗示自己,米兰依然是那个米兰。
图书馆……
再次见到米兰时,他是用重新认识的心情去看的。说也怪,他曾经全部驻足于她脸庞的目光,今天竟闪闪烁烁躲躲藏藏地在她满身游走,这才发现她的身材成熟而火辣……他得承认,米兰算得是一个标志,在此之前,他对女性美的关注几乎全在脸庞,而对完美身材的关注自此开始……若说秦晴的美是给人观赏的“色”,晓鹭的美是给人呵护的“香”,米兰的美,就是“味”了,只令人食指大动。这是他最新的——一种翻开新篇章的感觉。
心猿意马地坐了一天,什么书也没读进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连读书都感到索然无味的时候。
他正要开始反省自己何以变得如此庸俗,头顶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是金道通。
金道通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大大的“静”字,然后在他身边轻轻坐下,压了声音说,我知道在这里可以找到你,你这人这一点特别好,从不突破常规。
雨潇默然接受了这怪味豆似的“表扬”,满目问询地看着他。
我是无事不登图书殿!金道通自以为幽默地说了一句开场语,雨潇差点没憋住自己。
金道通来与他通一通今天各方面的消息,他先告诉他烦恼的事,自然是今天那个李芳又来了,金道通以袁雨潇病了休假为理由打发了她,他强调了这个假要休很长时间,那婆娘下一步会怎么做,金道通也无法预测,总之挡一阵是一阵。同时他跟白股长商量了,要袁雨潇这一向没事就不用到局里去了,先把那婆娘拖个半死再说!大家反正天天可以在市场见面,万一没碰到,图书馆离分局又近,可以考虑作经常的联络点。
雨潇默不作声,他觉得这么拖下去,不等那女人拖个半死,自己就先拖死了。
金道通看穿他的心思,接着说,当然,老拖着也不是办法,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争取出来时间慢慢想办法,时间一长,各种情况可能都会有变,车到山前自有路也未可知。然后就是一个特大好消息,出差的事批准了,已买好明天的火车票!你回家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六点半在分局门口碰头然后一起走。
遇到烦恼无奈时,那就出差去。雨潇心里说。这逻辑真是很怪诞。
次日清早六点半,雨潇带了行李准点来到分局。金道通已等在那里。雨潇知道,总是早不过金道通的。
两个人刚要出发,正在洗脸的王大伯喊袁雨潇有一封信,雨潇一个鹰扑扎过去,几乎没把王大伯的脸盆打翻在地。
信封上是熟悉的笔迹——于晓鹭的!
现在说说于晓鹭吧。
曾经,于晓鹭最亲密的异性,当然就是莫清和袁雨潇了。他们之间算得是三小无猜,如果他们永远不毕业的话,这种平衡似乎可以维持一辈子。
但是一毕业——确切地说,红梅冷饮店的那次碰头,打破了这个超级稳定的三点一面。
于晓鹭虽然平时有些粗心随意,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具有女性天生的直觉的,从她给莫清和雨潇送临别赠言的那天开始,她敏感到袁雨潇有一些很微妙的变化——袁雨潇从来不是一个能够完全掩饰自己内心的人,而她又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影响甚至带着走的,或许,与她性格类似的袁雨潇,也敏感到她的变化且被她影响到。总而言之,之后的日子里,她发现与袁雨潇突然就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这个新方向抛开了友情的轨迹,而向着恋人的方向延伸。说不清谁主动谁被动,感觉是被冥冥中的什么牵着一样,两个人都似知晓又非知晓的照走不误——两个人的性情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于晓鹭还是注意到袁雨潇与自己的一心一意向前走并不一样,他则一直是进进退退,走走停停的,他有时似乎默许,有时却又逃避,有时甚至拒绝……她不知道他哪个意愿才是真的。
每次每次,她总是以袁雨潇历来优柔寡断的性格来解释。
直到交换照片那晚,她不顾一切的表白之后,他的公然逃避轰然而至,她才忽然明白,他是一个不善于拒绝的人,他的默许也许只是虚幻的被动的接受,他的逃避才是真实的主动的拒绝。
那一刻当他逃离她的房间,她渐渐低下去的抽泣,就像一缕渐渐淡去的影子,那正是她在渐渐转身远去。
在她为友情与初恋的坍塌而患得患失的时候,袁祥龙和于晓雪两个小冒失鬼带来的一条手帕让她最后的留恋彻底地零落成泥。
那手帕上绣着一丛菊花,稍显奢华与精致。于晓鹭从妹妹晓雪手中看到它时,眼中都不由得一亮。晓雪很好奇地问姐姐什么时候买了这么漂亮的一条手帕,问得晓鹭一头雾水。晓雪却用食指刮着脸颊说,都把手帕作为定情……咳咳……纪念品送给雨潇哥哥了,还装什么蒜呢!
晓鹭心中一突,努力保持着平静,要妹妹把话讲清楚一点。晓雪洋洋得意地凑近她说,要我讲清楚啊,我连最秘密的细节都给你讲得清清楚楚——雨潇哥哥把你送的这个纪念品可当宝贝了,天天晚上放在枕上睡觉呢……
晓鹭心中一记闪电掠过,袁雨潇的万般犹豫,竟然还有这样一种原因——他心中另外有人了!
晓鹭再一次细细地看着那手帕,她熟悉袁雨潇的每一条手帕,全是素色无图无花的——况且,哪有把手帕放在枕上入睡的……
总而言之,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后,后面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推测下去。
……所以袁雨潇对我多方敷衍,他是看清了我的心思的,但他不忍拒绝,他甚至告诉我真相都做不到,他就是这样的心软,这样的优柔寡断,这样的害人害己……
晓鹭这一刻心中真是波涛汹涌,晓雪看她呆呆的,还道她是被自己弄到的内部机密给震到了,得意地告诉姐姐,有袁祥龙这个间谍,以后什么情报都能搞到!
晓鹭嘴角浮过一丝苦笑,说,不要去窥探别人的隐私,这样不好,我也没有兴趣得这样的情报,你把这手帕赶快还回去,说不定人家正在着急寻找!晓雪笑道,哦哦,我明白,他的隐私,其实就是……你们的隐私嘛,我以后再不窥探了,手帕这就完璧归赵!
那天晚上,于晓鹭在宵夜摊遇到了丁梦雅,并通过她认识了金道通。开始,谁都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金道通被联防队的带走的那天晚上,于晓鹭发自内心的着急,如果不是因为晚上没办法联系到袁雨潇,她也打算克服心理障碍找袁雨潇帮忙来解救金道通的困厄。
不过第三天,金道通就联系到她,并邀她一起吃宵夜。理由是三个:一是那天晚上本应该由他请客而未请,当补过;二是无意给她带来了惊扰,当压惊;三是感谢她当时在现场的声援,当补偿。理由相当充分,她也欣然接受邀请,并给出一个在她看来最重要的理由,经历有惊而无险,当庆贺!
她知道他一定是通过丁梦雅得到了她的电话,她厂里的这个号码,算是她平生第一个属于自己的联系电话,她曾经以为应该是袁雨潇先用到的。
那天于晓鹭应金道通之约到了宵夜摊上时,才发现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尚未开口问,他就直接告诉她只请了她一个人。她满脸问号地望着他,他俩是通过丁梦雅认识的,第一次邀约就没有丁梦雅,这似乎不太符合她的交友之道。丁梦雅是主角,她这个陪客怎么能反客为主呢。他显然读到了她的问号,或者他事先是能想到的,但他并没有打算解释,只是灿烂一笑,我只打算请你一个人,而且以后还要继续请你一个人!
在金道通这里,有些事情,结果本身就足以解释一切,专门的解释属于蛇足。
有一丝丝的小感动在她的心头漾起,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份量。包括在她最好的朋友那里,都没有接受到过如此清晰的表达。
于晓鹭且按捺下这些小感动,拿出少女的矜持与调皮来,偏了头笑着问,哦,以后还要继续请啊,又是什么理由呢?
理由可以生崽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金道通忽然想起袁雨潇常说的这句文诌诌的话,虽然以前课本里学过,但早已还给了老师,是袁雨潇不断让他复习到这样的话。这一无穷无尽,我们就有更多的理由坐到一起了!
于晓鹭大笑,小雅说你只晓得屠宰税和集市交易税,我看你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嘛!
金道通想,与丁梦雅在一起时,一说就是错,与她在一起时,灵感无穷,这难道就是天意么!可见我的选择多么正确英明!他心里得意非凡。
到此一刻,于晓鹭当然不可能看不出金道通的醉翁之意,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魁梧的青年,莫清是一种帅气,袁雨潇是一种儒气,而他却有一股隐隐的霸气。她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与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