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沈尚书从后匆匆赶来,按住棺盖,一脸正色道:“这尸身可让仵作验过,当真是烧死的?”
村长不悦道:“这是什么话?人都烧成这样了,不是烧死的难道还是淹死的?”
沈尚书又往棺内看了一眼,见面容糜烂不可辨认,身上衣物更是焦成碎片,不禁微皱了皱眉,又望向仲陵:“这果真是你娘?”
仲陵痛苦地点了点头。
沈尚书见他面色苍白,手足微颤,想来不会有假,可心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暗道:“怎么就这么巧?”
祠堂中除了仲陵、老村长外,还有几个跑腿抬棺的年轻人。
沈尚书略一思忖,抖了抖宽袖,转身面向众人,负手而立。
“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应当报与官府,让仵作验尸,再查明起火因由,以及死者的亲友眷属,是否有些旧仇新怨。”
旁有人嚷:“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是我们村里有人使坏,故意害死蕙娘?”
沈尚书略一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太过匪夷所思了,总之此时不可盖棺而定。”
村长双手扶在拐杖上,眯着老花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我瞧你穿得像个体面人,怎么说的尽不是人话。”
“你……”沈尚书被一个乡野老农如此说,一时气得噎住,半晌才道:“你可知我是谁?”
村长问向仲陵:“仲陵,这个人是谁啊?”
仲陵半晌才从愣神中回过神来,茫茫然道:“这位是沈伯父,现任朝廷礼部尚书,本与我约好今日一同来拜访母亲。”
“礼部?礼部是管什么的?”村长又问。
“掌祭祀仪典,管天子门户。”沈尚书昂首说道,斜觑了眼村长,冷哼一声。
村长若有所思地“哦”了声,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官。可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琢磨着眼前这位管不到自己头上,他倒也凛然不惧了。
“就是个管规矩的官嘛,既然管规矩那就该懂规矩,难道不知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在祠堂里叫嚷着摆架子,让亡者如何安息?至于报官验尸,开膛剖腹,更是大为不敬。”
旁人也附和道:“蕙娘在这住了快二十年了,一直都和和气气的,就没跟谁红过脸,平时乡里乡亲的遇着什么事都互相搭把手,最是和睦。你这话不仅我们听得不舒服,也是往蕙娘脸上抹黑。”
沈尚书被众人的话堵得不知如何回答,便对仲陵道:“我这也是一番好意,毕竟事发突然,若是这其中藏了什么隐情,总不能让你母亲含冤而去吧?”
“伯父好意仲陵心领了,但家母生前邻里和睦,从未与人生过龃龉。”仲陵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昨日出门前,是我生起炉子,又嘱咐母亲关好门窗,母亲又去打了酒,以备今日宴客用……”说到这,声有哽咽之意,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酒水是易燃之物,若是被碰倒倾洒,再落上火星子,顷刻便能成大火,加之人又中了炭毒,自是逃生无望。
如此也不是没有可能,沈尚书摇头叹息想着。
但毕竟辛苦走一遭,总不能无功而返,只是仲陵家被烧成一片焦地,什么也没留下,线索实在无从找去。
他扶额想了半晌,决定还是打听下蕙娘生平,可见仲陵此时心中悲怆,不好多问什么,便转而还是问向村长。
“她来此地多久了,在此可有亲友,可有往来密切之人。”
“蕙娘是搬来我们村的,在这没什么亲戚,平日也不怎么出门,最多就跟旁边邻居打打交道。”村长掐着手指算了算:“该有十七八年了吧,反正记得来那时仲陵也就两三岁大,才刚走稳路。”
沈尚书沉吟片刻又问:“那她近来可有什么反常,尤其是家里有没有来过什么奇怪的人。”
村长被问得莫名其妙:“都跟你说了,蕙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反常?有反常谁能知道?要说家里来了什么奇怪的人……”说着抬眼望向沈尚书,“我看最奇怪的就是你了。”
沈尚书胸口堵了一口郁结之气,但依旧面容平和地道:“你们都叫她‘蕙娘’,不知是那个字?”
“什么哪个字?”
“是芸芸众生,荟萃一堂的‘荟’,还是‘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慧中’的‘慧’?抑或是‘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的蕙?”
村里农人大字不识,哪里还听得懂这几句文绉绉的书面话。
“蕙娘就是蕙娘,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蕙’。”
沈尚书依旧穷追不舍,不依不饶:“难不成是‘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纈染轻沙’的‘卉’?”
村长不耐烦了:“管你什么‘蕙’,我们都是这么叫的。我看你自己都不会,还开口闭口就说会。”
沈尚书终于被激出火气来,叉腰道:“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员,我有什么不会的?”
村长狐疑地打量他半晌,开口问:“那你会种地吗?会盖房子吗?会砍柴吗?会杀猪吗?会养鸡吗?”
这几个出其不意的问题问得沈尚书一时发愣,无法作答。
村长见状,摇了摇头:“啥都不会,朝廷养你们这些当官的做什么?”说罢,懒得等他反应,便拄着拐杖离开了。
沈尚书身为礼部堂官,何曾受过这等蔑视,待要反唇相讥,又怕失了风度,因而只是甩甩袖子,哼了一声。
“乡野匹夫,不足与论!”
仲陵在几位村人帮助下,合上棺木,准备母亲后事,对沈尚书道:“家母突遭此难,仲陵无法顾及伯父,怠慢之处,请沈伯父赎罪。”
沈尚书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是个孝子,遇到这样的事,伯父岂能怪你!死生祸福,皆有定数,你也要节哀,不可过分自责。”
仲陵木然地点了点头。
沈尚书又安抚了他几句,便离开了。
将近三更,文彦才从外归来,从门童手中接过一盏灯笼,便径往自己的卧房。
他的卧房在后庭院,从正门入须要经过父亲的书房。
书房门窗俱开着,却未掌灯,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但文彦还是习惯性地放缓脚步,吹熄了灯笼,预备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过。
“站住。”
黑暗之中忽地传来这一声,听得文彦头皮一紧,脚步也顿住了。
“你进来。”
声音很平和,可在这静夜之中听来却有些阴森寒凉。
文彦步入书房,好一会才习惯书房中的黑暗,便见沈尚书仰靠在窗户旁的逍遥椅中,双手覆在两边扶手上。
窗户漏进的月光,从他右肩斜照膝盖至以下,上半身依旧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