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百里嗦完嘴里最后一根鸡骨头,把它往桌上那已经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鸡骨堆上一撇,满足舒适的呼出一口气。
“庄先生家的厨子手艺不错。”谢百里由衷夸赞了一句,而庄易南只是苦笑。
说罢,他又抄起一碗酒顿顿顿饮下肚,脸色一变,随即哇地一口吐了满地。
“呸,嘿嘿,至于酒么,就稀里糊涂的了。”
谢百里扭头见众弟子们已将庄 家驿站的宴席一扫而空,个个心满意足,他笑着道:“还不多谢庄主款待。”
众弟子齐声道谢,庄易南和他小儿子连同几个家丁都是面目无光,朝夕门弟子吃的畅快,他们几个可是在刀剑架下提心吊胆。
唯有慕皇旸面无表情,独自端坐,他身后的三名弟子从头到尾眼皮都没抬一下,死死盯着他,只要慕皇旸稍有意外动作,当即便将其格杀。
这时,一名弟子急匆匆的赶入院中,向谢百里说道:“慕衡青和卓岳到了。”
听到这两人名号,其余众人都为之动容,神色变得紧张严肃,个个手按兵刃,严阵以待。
谢百里道:“慕衡青夫妇既然能让你们发现踪迹,就不会动手,别一个个板着脸。”
他话音刚落,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便从大门步入,两人皆是气度不凡,卓岳穿着修身石青色袍服,轩昂大度气势散在眉宇之间。慕衡青一袭裘袄披肩,高马尾发簪,长发延至腰身,眉尾斜挑,华贵干练。
两人一声不吭,徐徐走到人群之中,庄易南等人顾不得斧钺加身,立刻起身行礼。
卓岳点头还礼,眼中饱含关切体恤之意。
“皇旸,你受伤了?”慕衡青直直走到义子身边,视旁人如无物。
“青娘,我把事情办砸了。”慕皇旸眼神闪烁,惭愧不已,方才他面临绝境仍是镇定自若,现在脸红低头,声音喏喏,反倒这才让人觉得此子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谢百里把手往后一揽,弟子们呼呼列在身后,不再挟持庄 家众人。
慕衡青夫妇坐在慕皇旸身前,庄易南立在身后,悄声将前因后果一一告知,卓岳仔细听来,眉间凝重,拱手询问道:“不知哪位是韩轲,韩掌门。”
未等谢百里回答,慕皇旸冷声道:“他不在这里。”
慕衡青凤眼扫向面前众人,颇为不满,“怎么?你们朝夕门闹得城中沸沸扬扬,不就是想让我夫妇二人现身相见,怎地他还自抬身份,不愿亲自到场?”
谢百里回道:“这得问你的这个干儿子了。”
卓岳态度谦和有礼,开口道:“小子初入江湖,不谙世事,得罪了诸位,是我夫妇管教无方。”
慕皇旸脸部抽动,对卓岳低声下气的口吻表露不满。
慕衡青将手搭在慕皇旸手背上,轻轻摇了摇头。
“得罪?他可是害了五六条人命。”谢百里用鼻子哼了哼,攒眉道:“卓大侠声名远播,不会想说两句便宜话,就将此事作罢了吧?”
“当然不会,我夫妻二人既然到此,老先生有何要求,不妨直言。”卓岳道。
“就怕你护短徇私,舍不得。”谢百里话里有话。
卓岳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和妻子在北武林四下奔波,安抚那些被慕衡安所害之人的遗孤家眷,后来几经辗转,救下这个不肖的妻弟,掩藏形迹想把他偷偷带回宁州。
谢百里这番话,好似有人同他讲过,又好像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慕衡青心知对方是在暗示慕衡安一事,脸色暗淡下来。
见对方沉默,谢百里又看了看噤若寒蝉的庄易南,步步紧逼,“这位庄老先生也是慕家的人,老夫可否认为,他们设计暗害我朝夕门二小姐,是由慕家背后安排的?”
慕衡青目光闪动,拧眉道:“你说有人潜入朝夕门,杀了你们几个弟子,但那人你又没能擒住,如何空口白牙说是我们慕家所为?而这位庄先生无非是想请韩掌门到此做客,这又跟设计害你们二小姐一事有何联系?”
“你这个好儿子,刚才自己已经承认了。”谢百里歪头道。
“哼,你们刀剑相加,将他们一庄老小挟持,想听什么,不都由你说了算。”慕衡青道。
虽有胡搅蛮缠之意,但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谢百里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卓岳,暗自感叹,他与无数三教九流,达官显贵打过交道,果然还是女子最为难缠。
“那他们俩做的,说的,两位前辈又认与不认呢?”一声中气充沛的质问从院外传来。
朝夕门弟子纷纷让出道来,分站两边,韩轲昂首阔步走到夫妇身前,将傅璇香和简长川往前一抛,两人穴道被封,又身负伤势,重重摔落。
韩凝搀扶着孙观,跟在兄长身后,她抱怨道:“我就说让人把你带回去治伤修养,你非要跟过来。”
孙观气若游丝,仍是遮不住他倔强的语气,“有好戏看,凭什么不来?”
看见义妹和管家之子的窘迫之状,慕衡青青筋暴起,牙槽咯咯响动。
卓岳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将两人扶起。
慕皇旸更是怒火中烧,对这两人失手被擒一事埋怨大过惊讶。
韩轲朝着夫妇二人拜了一拜,他满身尘土,跟傅璇香两人一般无二,但对比后者的狼狈,他更显得雄姿勃发,气势逼人。
“两位前辈,这两位你们可认得吧。”韩轲问道。
卓岳扶起两人,暗运真气贯入,一边替他们运功解穴,一边责备道:“你们两个又做了什么,被人拿来这里。”
傅璇香面上无光,心中羞愤,见双方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更是心神意乱,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低下头去。
简长川虚弱的说:“是,是我太过大意,不关,不关香妹和小旸的事。”
“这两人趁庄先生邀我来此之际,引我妹妹出城,想要害她性命,慕女侠要是还想矢口否认,大可以跟这两人撇清关系。”韩轲斜眼看向慕衡青道。
而慕衡青只眼睁睁的盯着韩轲身后的韩凝,双拳紧握,指甲嵌入皮肉,渗出血来。
仇人就在眼前,虽然也是伤势满身,憔悴难堪,但见韩凝满两眼含情关切的看着身旁那个瘦削男子,嘴角含笑,慕衡青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仇怨填胸,怒形于色。
韩凝缓步来到卓岳夫妇面前,吃力的抱拳道:“两位前辈,多日不见,当初在西港渡头,卓大侠大义灭亲的豪言,小妹我仍是声犹在耳。”
她本想着趾高气昂的回敬慕衡青一眼,但大难不死,局势尽在手中,心不免软了下来,并未与慕衡青目光对视。
她此言一出,卓岳已无可奈何,慕衡青也心中通明,现在慕家已是无路可退,众目睽睽之下,若还是强撑一气,不肯服软,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再也站不住脚了。
慕家的声名如同高悬之剑,落在两人头顶。
卓岳叹了口气,瞧向几欲崩溃的妻子,转身道:“青妹,事已至此,这仇便罢了吧。”
“罢了?”谢百里傲然道,“你们的仇罢了,那朝夕门的仇呢?”
“你想怎样?”卓岳气势上弱了下去。
“杀人偿命。”谢百里看向慕皇旸,朝夕门弟子个个拔剑欲上,满眼火光。
“人是我杀的,自然由我负责。”慕皇旸见卓岳为难,心中没来由又是一怒,再次强调,“不关卓大侠和干娘的事,更与慕家没有任何瓜葛。”
这话似乎似曾相识,慕衡青心中一动,当初在悬河浮舟上,他弟弟也这般说过,历历在目。
卓岳大怒道:“闭嘴,这里轮得到你插嘴不成?”
慕衡青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她在家中豪横,卓岳处处体怀忍让,可在外人面前不可驳了夫君的面子,当即跟着道:“旸儿,不要多口,听你干爹处置。”
慕皇旸扭过头去,心中竟然委屈起来。
一旁的庄易南见双方眼神交锋,唇枪舌战,已将事情前因后果串在一起,他蓦地转头看向自己疼爱的小儿子,满是不舍,迟疑。
而庄 家公子见父亲神情,已看穿他心中所想,眼神视死如归,郑重地点了点头。
庄易南微闭双眼,痛苦异常,随后拍案而起,大喝道:“不论是夜闯朝夕门,还是设计诱杀韩女侠,皆是老朽想报答慕家的恩义,暗中所谋。这三个后辈都是听了老夫唆使,这才用了不齿手段。”
谢百里看出端倪,“老家伙,你什么意思?”
庄易南拖着老迈又坚定的步伐,向卓岳夫妇深鞠一躬,又走到简长川身前。
“贤侄,你要老夫演的这出戏,已到了尾声。”
简长川瞪大眼,叫喊道:“庄叔,别......”
庄易南袖袍一翻,手掌兜出,尽纳真气,几名站在前列的朝夕门弟子赫然一惊,反应不及,手中的刀剑脱手而出,竟然被他一下夺了去。
庄易南手持一把长刀,其余诸般兵器都已落下,他倒转掌中锋刃,啸然一送,贯穿自身,鲜血飞溅,竟然当众自尽。
而他身侧那群庄家子弟连同那名小儿在内,没有任何惨叫哀嚎,各自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挥刀持剑自刎而死。
朝夕门众人兵器被夺,正欲动手还击,见到这一突变无不面面相觑,万分惊骇。
韩轲和谢百里也是瞠目结舌,震惊非常,这庄易南不显山不露水,年纪老迈昏聩,没想到功力竟然到了如此境界。
想到他刚才畏首畏尾,自甘怯懦的模样,谢百里和其余弟子无不后怕感叹。
简长川伏倒在庄叔叔身边,涕泪纵横。
庄易南吸进最后一口气,娓娓道,“你爹和慕家对我有恩,老夫一家老小感恩戴德,苟延残喘多年,今日终将恩情报答。”
他斜眼望着韩轲,“韩掌门,老夫用这十余条性命,偿还你门下弟子的命,你,你可满意?”言罢,两眼一闭,立时气绝身亡。
其余众人无不心有余悸,一时间哑口无言。
而简长川胸口如遭重击,他已明白了庄易南此举的目的。
他自认阴谋算计是除了是为了保全慕家声誉,不牵扯损伤慕衡青夫妇之外,更是为了保全自己,因为这原本的计划皆是由简长川所谋。
庄易南清楚这名恩人之子在慕家地位,跟傅璇香和慕皇旸相比实有不同。
恩公简颌虽然在慕家效力多年,地位尊崇,但他们简家父子只是慕老爷子的臣属门客,若是让慕家知道这事是由简长川思虑不周,行动不当导致授人以柄进而损害慕家威名,更是对不起这位恩人老友。
“你,你们听见了吧。”慕衡青口齿模糊,略定心神才接着道:“这件事,与我慕家无关,我这两个义子义妹,更是受人教唆。”
卓岳附声道:“终究是我慕家御下无方出了差错,韩掌门若还是不满意,便再请划个道。”底气较之刚才明显的硬了几分。
简长川闻言一愣,仿若听错一般,他抬起头看去,慕衡青夫妇和慕皇旸装作神色自若,盯着韩轲等人,只有傅璇香如惊弓之鸟,双眼恍惚迷离的看着自己,透着一分关怀之情。
他此刻心中豁然开朗,终于明白在慕家人的眼中,自己虽然与他们亲如一家,但到了危机关头,他简长川和庄易南等人一样,毕竟亲疏有别。
但又有什么指摘的呢?这一切难道不是自己的错?简长川心如刀剜,他自己为何又会犯下过错害得叔叔一家上下自尽抵罪呢?
简长川偷偷看向了一旁的慕皇旸,而后者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慕衡青。
他默默起身,收拾泪水,脑中空荡荡,如腐木枯草一般站在卓岳身后。
“不敢。”韩轲眼神坚毅,他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我希望从今以后,慕家能与朝夕门以和为贵,从前的争端嫌隙,就此烟消云散。”
“说的好!”卓岳大义凛然,端起桌上一杯酒,酒水中还混着庄家众人的血水,他咬了咬牙,朗声道:“今后朝夕门若有事差遣,我卓岳定然亲身赶来相助。”
“朝夕门韩轲亦是如此。”韩轲接过弟子递来的一碗酒,举了起来。
两人相视一饮而尽,随后开怀大笑起来,而身旁的慕衡青一副神魂落魄的模样,怔怔地看着夫君。
人群中的孙观嗤笑一声,对着韩凝道:“这些人刚才看你的眼神要把你生吞活剥一般,没想到转眼功夫,就跟你大哥开怀畅饮起来。”
一旁的账房先生听后,低声笑道:“江湖上的事向来如此,你看着虽然虚伪,但这番虚伪掩饰之下,无形中又化解了多少仇怨,省去彼此间多少杀戮,双方弟子得以放下刀兵,留的性命,这些,都是由这份你口中的虚伪带来的。”
孙观瞪了这个账房先生一眼,但又无可辩驳。
韩凝则心中惆怅,看着眼前的兄长跟卓岳你言我语,聊得好不自在,仿佛已经忘了脚下那几具正变得冰凉的尸骸。
“所以,还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好。”孙观搂着韩凝,亲昵的道:“怎么样?跟我去过这样的日子吧。”
韩凝正准备给他一拐,忽听到他猛烈的咳嗽起来,身子颤抖,想到他强忍伤痛,全凭自己扶持才勉强站立,柔声柔气的道:“多什么话呢,好好回去养伤吧。”
“咳咳,那你是答应了?”孙观追问。
沉默须臾。
韩凝怅然若失的望着韩轲背影,“这种尔虞我诈的日子,大哥今后不知要经历多少,我,我怎么也要陪着他。”
“行,那我也陪着你。”孙观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