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芃领兵克敌鬼方,全胜而归,卫子安言出必行,复了他都尉原职,将原属李都尉麾下的五千列队兵士交予他统管。
营里宰了猪羊为他庆贺,以茶代酒,各处觥筹交错,碗碟相击的脆音不绝于耳。
卫子安坐在首位,脸上洋溢着喜色,同众人敬了茶,豪言几番提振营内兵将士气,趁气氛高涨热血之时,拉住赵芃的手颇为亲切地谈笑——
“辛苦赵都尉了,本将终于完成对都尉的允诺!此役虽不壮烈,但胜在鼓舞军心,都尉知道,往年每逢开年春种之际,鬼方那头经过一冬的寒冷,百兽不出、草木凋敝,牛羊牲口忍冻挨饿后骨瘦嶙峋,既卖不出好价格,吃进嘴里也是索然无味,那群鞑虏定将目光放在我青州边境,骚扰抢掠农户、城镇……”
他瞥见赵芃不住点头应和自己,拍拍他,重重叹气,“本来本将派了齐都尉带兵巡守,只不过——”
卫子安压低了声音,对着赵芃悄言,“只不过齐都尉刚升了都尉一年,第一次带兵做任务,啧……”
赵芃闻言轻轻一笑,不敢多舌,取了茶碗喝一口,试探道:“若将军信得过属下,可令属下沿边陲线巡守,多少也可补一些不足。”
“本将的好都尉!”
卫子安重重一叹,会心大笑,举起碗敬向赵芃,“就是辛苦赵都尉连日奔波劳苦了!”
“将军谬赞!”赵芃一击碗沿,“这都是属下该做的分内之事。”
帐帘卷挂在洞顶,露出一方帐口。
卫子湛曲腿坐在矮几旁,听着外头喧闹的谈笑声,不觉有些心烦,闭了眼皱皱眉,手指抵住头摩挲着眉心。
混淆三孤涂齐纳尔判断的流言已散播出去,想必他的心里,对塞巴图已是疑云重重。只等赵芃按照卫子湛所想,出营到了边线,塞巴图便会收获一份从天而降的军功,自此两人水火不容。
只是赵芃着实谨慎,在狼胥山拖拉一月,反复试探卫子安态度和底线,才小心翼翼地赢了这仗回来。
一想到此——
卫子湛眉心沉重,心中缠绕一抹微妙的异样,异样的具体内容呼之欲出之际,耳边忽然响起卫子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二兄……”
卫子安顿上一顿,伸手解下卷帘放好,帐中一瞬间安静下来。
他在帐口附近稍作停留,侧耳听向外部的动静,不见异常,才踱步坐到卫子湛旁侧,继续说下去。
“已安排妥当。后日赵芃带五百列兵沿边陲巡守县乡,待他安顿后,我派者华去……”
两人对视一眼,卫子湛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不能派者华,他为军中人,面孔、身型多为人熟知,被其他列兵发现端倪影响不佳,且他武艺未必能轻易制胜赵芃,若他去,烦琐太多。”
他低了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微做沉吟,“派我暗卫,他们身法诡捷,两名暗卫,足够。”
卫子安正欲回答,帐外有人来报:“将军,青州太守府差人报送急情!”
“急情?”
卫子安看了卫子湛一眼,见他眼中同样泛着不解之色,立时起身走向首位端坐好,提声吩咐外头的人:“领信使进账!”
不出片刻,信使低了头矮身钻进帐中,递了手里的文牒。
卫子安展开快速浏览,这边看去,那边脸色已是震惊一片,抬眼发觉尚有下属在等他回复,即刻调整回如常的表情,将文牒转递给卫子湛。
卫子湛行事稳重深沉,心中虽也满是疑惑惊讶,脸上的神态却不曾有何起伏,只微微眯着眼望向卫子安,难以察觉地对他一颔首。
卫子安领会其意,提笔在文牒上写上几字,盖好私印,交还给信使,斟酌一番回道:
“既是楼兰求亲的使团过境,查过身份后正常放行入城就是。只吾坐守军中,无暇顾及使团的迎送之事,令太守司代吾行事、好生招待。”
信使领了文牒应声退了出去,卫子安急急走下主位,连串的发问不停:“楼兰怎么毫无征兆地来我大嬴求亲,求娶……求娶子姝下嫁他们国主?楼兰国力微弱、疆土不宁,虽听说其国主仁爱厚德,但……但楼兰国主已过不惑之年,中宫尚在,子姝若嫁,只屈身为妾室,与子姝无一可配……他们为何突生此意?”
卫子安气也不喘地问完,问得支着头看他的卫子湛忍不住无奈一笑,呷口气,慢悠悠回答他——
“你也说是婚事不配,那楼兰王岂会不自知?大概是朱厌、三苗月初签署休战国书,楼兰地处朱厌边线,担心朱厌联手鬼方夹击攻打他们,急于寻找更强大的靠山,才将心思投在我们大嬴身上。”
“那……父王会同意这桩婚约?”
卫子湛凝眉仔细思忖片刻,似乎同样拿捏不准父王的心思,语气犹疑不定——
“嫁,或不嫁……只看哪一条选择背后的利益更大罢了……不过——”
他目光一闪,“多半会是后者。”
卫子安尚且想不通更长远的关节,听到他二兄说后者更多,不免安心一笑,替他唯一的王妹松口气——
“那就好!”
卫子湛悄然一乐,看着卫子安摇摇头,正欲告诉他自己暂时也没多大把握,话不及出口,帐外突然数万将士齐声呼喊,响彻云天——
“参见大公子!”
卫子湛两人脸色随即一变,挑开帘子探出身去看,只见满营兵将皆跪,抚胸颔首,万人之中,一高一矮两道熟悉的身影正笑着看向他们。
王长兄骤然驾临,卫子安无法似往常对待他二兄那般随性,匆匆安排好手头的事,带着一行人返回他的公子府邸行东道主之谊。
流云轻卷,银月半隐。
如水般清澈的月色洒在偏厅的门槛内,同厅内的烛光交相辉映。
平日里单独接触每位上公子不曾感到什么特殊之处,现下桌上左中右各是一位肃然端坐的公子,眼前摆了碗箸又都一动不动,话不闻半句,无形的压迫感压得宋星摇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本想尝尝眼前那盘排骨,悄悄抬眸偷看了一圈,几人似乎商量好的一样,居然不约而同的盯着她看——
大公子亲昵浅笑,二公子目光深切,四公子两眼放空,神情各异,一时间看得她整个后背都发麻。
她撂下银筷,硬着头皮对着三人讪笑,“那什么……民、民以食为天,各位公子不吃,我先吃了?”
“啊!”
卫子安猛然醒转自己东道主的身份,他心知两位王兄自小不算亲近,大抵从未有过同桌共餐的经历,难免相互不自在,只得他来从中周转。
张张嘴苦思冥想一瞬,先转了头问向卫子歌——
“王兄,不知王兄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有了话题可聊,三人的僵局才算打开。
卫子歌率先端起碗,随手夹了箸放在眼前的菜肴,回道:“王兄此次来青州,是来找你二王兄的。”
卫子湛淡淡应声,接过话去,“兄长,何事找我?”
卫子歌微笑道:“我需你返回南阳一趟,有件重要的事需你亲做。”
“可是鬼方那边尚有一事未完,王弟恐怕二兄此时骤然离开青州会引来鬼方人瞩目,不免惹其生疑。”
卫子安替两位王兄各自倒了茶,推了茶盏给对面的宋星摇,出言提醒。
卫子湛看了卫子歌一眼,嘴角沁出了然的笑意,偏头望向卫子安替他解释,“所以兄长大张旗鼓地进了你的营地,就是宣告暗处的人,青州尚有人在背后坐镇。反之若偷偷摸摸入城,随即我便转头离开返回封地,倒是更叫人疑窦丛生,难免多加追查。倒不如光明正大的来,借着原本手足相争的传言作掩护,我也好顺理成章去办该办的事。”
卫子湛解释的详实细致,不像他以往寡言的风格。
卫子歌瞟了眼低头吃饭的姑娘,脸颊生出细微难辨的笑,只是这笑转瞬而逝,连他自己也来不及品味笑容深处的意味究竟是酸涩,是无奈,还是其他。
“赵芃那事你自己作主便是,只一点——”卫子湛压低些声音,“他到了驻地那晚便行事,我恐生变,切记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宋星摇闷头吃饭,听他们几人已然把这顿家宴变成了议事堂,暗暗叹气,再看向那盘碟之中的美味珍馐,自己也觉得无趣无味。
打断他们的话似乎于理不合,自己独自吃饭于情不妥,憋憋嘴角,伸手夹了筷炙羊肉,犹犹豫豫放在了卫子歌的碗中,抬头对着他巧笑。
几人停下话音,手中动作都是一滞,厅内陷入一片非比寻常的沉静。
卫子歌立刻调整好心里的波动,笑道:“谢谢。”
卫子安只感觉后背一紧,趁着喝茶的功夫偷瞟向他二兄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依旧如常,继续端好瓷碗向口中送饭,好似并未因着宋星摇的行为而不悦。
心里一苦,他知道,越是面无表情、越是一言不发才是最难办的,他二兄面上不动,其实内心恐怕早打翻了醋坛子了,不过是碍于身份强自压抑自己的神色。
“咳!”卫子安伸出碗去,试图挽回愈发诡异的气氛,“宋姑娘,替我也夹一块,那盘炙羊肉距我太远,我盯着它很久了。”
“哦,好啊!”
发现三人终于停下讨论军务要务,打算正经吃晚饭,宋星摇开心得眼中亮晶晶发闪。
银筷伸向炙羊肉忽又停下手,大概想起什么,筷子撂到桌上,端起菜盘直接递向卫子安,模样调皮又认真——
“四公子,都给你拿去吧!”
卫子安一闭眼,叹口气,只感觉天旋地转,心里暗自感慨道:我尽力了!
倒是宋星摇接下来的话重新拉了他回来,在他看来,好歹令这顿家宴有个圆满的结尾——
“二公子……”
宋星摇亦夹了只虾仁放在卫子湛的碗中,“多谢二公子借我马,我已完好无损的送回马房中去了。”
夜色深重,天地间万籁俱静。
僻静的院落内,三只蜻蜓浮在窗外,翕动着透明的翅膀偷听屋中传来的低语,橘光融融,将两道相似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兄长现下可以直说了。”
卫子湛拎开衣袖上的褶皱,掩好手腕,抬眼一扫窗前背对自己的人,“此番找我回南阳,可是为楼兰求娶子姝的联姻一事?”
卫子歌眸底的光彩变成叹赞,点点头,“你猜得不错。”
“嗯。兄长请说吧。”
如此才对!
卫子歌心想,如此漠然又简洁直接的语气才是他这弟弟该有的说话方式。他回了身对着卫子湛浅浅一笑,向着堆放竹简的架子看去,问道:
“你这有舆图吗?”
“有。”
卫子湛走到角案前,手指勾了铜环拉开木屉,取了卷尺长的羊皮卷轴出来,铺在书案。
“不过是简图。”
“足够。”
样貌、身形几无二致的兄弟两人站到一处,一个点向舆图侃侃而谈,一个随他手指移动目光未发一言,看似淡漠,实则听得无比认真。
两人心思相通,卫子歌还未具体作解释时,另一人已凭自己对其兄长的了解猜到六成,是以也无需赘述太多,不过一刻钟,话音已毕。
卫子湛慢慢卷动舆图,送回原处,抽屉关阖时发出闷响,同他的声音一齐传开,“兄长此计,深谋远虑,或许某时某刻可救局势于水火。”
“你也早已想到了,不是吗?”
卫子歌闻言一笑,转了身在屋中徐徐踱步,打量着屋中的布局、陈列。
“仓促之间,想了皮毛而已。楼兰势弱,想凭靠国亲依附于我大嬴却远水难解近渴,父王又宠爱子姝,不会轻易将她嫁到远在天边、岌岌可危的弱国去的。”
兄弟两人难得心平气和又互相心悦诚服的交谈一次,眼底各自存了静和的笑意。
“对了……”卫子歌想起几日前竹林当中发生的事,问道:“有个朱厌的侏儒,连同他身旁的鬼方暗桩,可是你默许他们在青州一带流连的?”
卫子湛有丝错愕,点头回道:“没错。不过这两人已是无用,我尚未腾出手料理他们。兄长为何……”
“倒不需你麻烦了。”卫子歌顿了片刻,直言解释,“他们给星摇下了毒,差点伤了她。不过星摇她机敏灵活,已杀了朱厌侏儒。我赶到后,另一人被我刺伤,大概不会再在青州停留,估计也已潜逃回鬼方去了。”
言之过半,卫子湛眼中腾升起摄人的寒意,心里一阵阵后怕担忧。
想起之前两次宋星摇碰见那两人均是被自己所救,而听他兄长言下之意,这次遇险她不仅自救脱险,还重逢兄长助她脱困,欣慰中夹杂着一缕酸醋,勾得不久前饭桌上的醋意悄悄滋生,两处醋意叠在一起,越发浓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连日赶路,又中了煎熬心神的合欢毒,身子一直备感疲累。
交代完一应事务,卫子歌卸下紧绷的神经,面容带着丝倦怠,未能细心发觉他那弟弟异样的气息,留下简短的告辞的话,抬腿准备向门外走去——
“为兄先回房了,你也休息吧。”
“等等!”
卫子湛冷言喊住,与卫子歌对视相望,挺拔的身形裹在沉郁的气息中。
“兄长……”他明亮的眸子光彩渐沉,“我诚心奉劝兄长,不要轻易打她家乡谍庄的主意!”
烛光打在两人的脸上,照不清各自深邃的瞳色。
静了许久,卫子歌忽尔一声含义复杂的笑,看着他的弟弟,语义褒贬不明——
“没想到这也被你猜到了。”
“兄长岂会做无用之事!博取红颜一笑?呵……”
卫子湛侧了身看向窗口,嘴角讥诮一挑,“想必兄长身边那位卫史,此刻已对谍庄的位置、庄中的民众数量了如指掌了吧!只待时机一到,毁庄、灭户,谍庄自此不复存在——”
他眼底一寒,看向卫子歌,“如此,宋姑娘便不再是谍庄之人,父王再无理由阻止她嫁入王室!”
“怎么?”
局促的房间中忽然仿若空旷幽谷,两人的声音不高,却四面八方反射成拢音,震荡心神。
卫子歌故意疑声反问,“对你来说,不也是好事吗?”
时光凝滞,窗纱外不住有飞蛾趋光扑向纸面的拍打声,簌簌不停。
卫子湛摇摇头,气势不作退让,徐徐道:“不要让她失去对你的信任!”
卫子歌轻轻长呼气息,沁笑转身离去——
“不必紧张,为兄还没你想得那般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