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潇掐紧了祥龙的胳膊,急得都变声了,你小子!那……于晓雪是不是拿手帕去问她姐姐啦?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那次周六晚上她拿去,第二天还给我,除了说那不是她姐姐的,也没说什么……
那就是向她姐姐求证了啊!一定是啊!雨潇气急败坏。
哦,这倒是!祥龙到此时,才突然意识到不好,担心地看看哥哥,没事——不严重吧?
雨潇的心索索下沉,他长吸一口气,闭了眼慢慢地说,没事,你去睡吧。
祥龙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想安慰一下哥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慢慢爬到上铺去。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
雨潇思绪立刻向前延伸……
难怪晓鹭这么久没有回信,她一定是看到那手帕,然后,产生误会是必然的了!
难怪这一向她与我断了联系。
这必须向她解释清楚。
次日是星期天,他用一个午休时间写好信,傍晚,他就把信发出去了。
周一早晨,雨潇刚进市场,金道通便笑逐颜开地告诉他,又查到一个开发票不规范的案子,可能会有出差的机会。我早就想尝尝出差的味道了,这回一定得把握好这个机会!他说话的表情像要过年似的。
雨潇对出差之类的事并无丁点兴趣,但近来多事之秋,心情沉郁而混乱,闻听此言,忽然也想出去走走,摆脱——确切地说是躲避一下现实中的烦恼。他本来天生就有驼鸟基因。
两个人心事这回史无前例地同步,都集中到出差上,跑市场也不想费太多时间。好在近来市场税收来是特别顺利,完全不费精神。因为近期广东那边对猪肉的需求大增,本省的猪大量外运,为了遏止将可能出现的肉荒,本地政策发生调整,原来的一头猪六块钱的集市场交易税免了,也就是说,一头猪由原来九块钱税,突然降到三块钱,降幅达三分之二。一时屠户们欢欣鼓舞,交税也自觉多了,自然他们的工作压力也减轻许多。
不过雨潇却认为下降得太快,以后想往上增添,那必然会加倍地带来压力了。
金道通依然认为他太悲观,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虽然因此市场上税收有所减少,但堤内损失堤外补,况且金道通早已把工作重心转向了查案子,且近来查案子也颇为顺手,那些失去的肉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时间不长,两个人就跑完跑完市场回到分局。
走进办公室,迎面却是令雨潇烦恼无穷的那位李芳,她依旧满脸堆着笑,雨潇却被那笑容扎得睁不开眼。
袁同志,我又看了病,开了两块多钱药。这回我可不是自己在外面乱买药的,有病历,还有病假条呢!从那堆泡沫一样的笑里流出来的依然是让他胆颤心惊的话。
每次都大致是这么多上下的数字,既有份量,却也不至于让人蹦到天花板上去。
你有完没完了!雨潇尚未来得及有反应,和他走在一起的金道通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这种级别的音量,雨潇只在金道通那回在市场和酱油开仗时遭遇过。
哎哟,小金啊,我可没找你要钱,你激动什么?李芳那一脸笑不但没做减法,而且在做加法。雨潇就感觉一股冰凉而沉重的绝望,拉着心脏往腹下沉落。
小袁啊,刚才你们白股长和我谈了好久,说你那天也是为了公事,休息日出去忙,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也没有什么积蓄,我也蛮同情你的,只要我这伤好彻底了,就决不再来找你,好不好?那张笑脸又从金道通那里转向他。
现在看来,所谓组织上出面,效果也不过就是如此,这可不是国家税收,不具备“强制性”,依然只能与人家打商量,决定权还是在人家手中。雨潇一时想明白了,满脸苍白,金道通也想明白了,满脸通红——他的又一主意再度宣布无效。
雨潇机械地去摸口袋,金道通捏住了他的手腕,等一下,谁没事会天天带这么多钱在外面走,老袁今天身上的钱不够!
意思是要我明天再跑一趟?
你愿意,也可以,明天我们要到外地出差,你半个月以后再来靠得住一点!
说不定我半个月后来,你们又会有别的事了吧?女人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
金道通居然一楞神,旋即嗡声嗡气地说,算你聪明,一猜就中!
是这样吗?小袁?那张脸又转向雨潇,脸上的笑意不是做加法,简直是做乘法了。雨潇在那笑弯的眼睛里看到了猫戏老鼠时的得意光芒。
他在心底哀叹,金道通毕竟不是当事人,可以肆无忌惮,可所有的后果,毕竟只能是自己来承担,这不是一个赌气就能解决的事。他咬咬牙,伸手去拿女人手中的发票。
小金,你得好好学习小袁啊,你看他遇事多么沉着,不像你这么耍小孩子脾气!女人边接钱,一边嘴不闲着地敲着金道通。
金道通鼻子都气歪了,哼了一声,登登登便出门下楼去了。那女人收了钱,也慢吞吞地下楼去了,一边按着她的腰。雨潇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大门口,才有气无力地下去。
金道通在一楼集贸组办公室门口,一看见雨潇下来,便叫他不要太着急,最近跟纳税人学了一个好方法,比如说你去收税,他也不说不交,也不说少交,态度好得不得了,不过,就是今天也没带钱,明天也没带钱,跟你慢慢熬,直到你不想看见他为止。你也可以学学这个拖字诀,愿意给,就是没带钱,把她拖出一身病来,看见你就烦燥,看她还来不来!
饶是雨潇此时一身烦恼,也被金道通惹得苦笑起来,他才发现这个老成无比的“师兄”,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老金啊,你能拖得她烦燥,也能拖得她愤怒啊,愤怒只会让人变本加厉。最近我也跟纳税人学了几句话,比如,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比如,穷人子拖死尸越拖越重!
金道通挠挠头,那……暂时只有一个办法了……我们现在去查这个发票案子,散散心!
雨潇更是哭笑不得,去查案子“散散心”,金道通也许是一工作起来就足以除烦去忧宠辱皆忘,可是工作对自己来说,实在说不上有什么趣味,更无法消除这个鬼魂缠身一般的阴影。
金道通说着,兴致勃勃地递过一叠票据来,他没有接,淡淡地扫了一眼,说,这不是收款收据,是正规发票啊。
思路打开一点,我们不能只盯着白纸条和收据,正规发票也会有问题的!
难道是假发票?又淡淡地瞥了一眼。
NO!是真票,不过,是外地的,有人携带到我们这里来开!
你刚才说制造出差的机会,就是指的这个?
是啊,这回我们不但要查这边开了多少外地发票,还要去那个地方调查一下票源,看那边到底有多少发票流出去了,还有,那个地方的税务机关对发票监管不力,我们也得去调查一下,我们明天——最多后天就出差去,先躲开那个婆娘几天,把她先拖一个五痨七伤,再慢慢想办法!金道通说得唾沫横飞。
躲?雨潇想,能躲到哪里去,能躲得几时?金道通似乎从来都无所畏惧,从来都正面迎击困难,现在从他口里居然都出来了这个“躲”字——这个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的字!如此,这事还有什么希望?今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目前只能先赔着,权且相信人心总是肉长的,真的赔上一两年,她就没有感化的一天么?一次,十次,百次,我总把手心递过去,难不成你一辈子只给我手背?
要真那样,那就是个命该如此了!
目前看来,当书签的那二十多块钱“存款”是难保了,二十块钱的国库券估计也得去马路边那些外地人手里换回现金来。至于这些钱都被敲了怎么办,暂时想不到那么远了。
唉,是祸躲不过!想及此,他只有黯着嗓子问,我们眼下干什么?
金道通说先一起去那个老板的工作室,他觉得雨潇一定会有兴趣,他知道雨潇喜欢画画写写,现在还在分局出出墙报。而这个发票上出了问题的老板是一个美术家,开的就是美术工作室,不但会画,还会雕塑,甚至桂园公园有一个雕塑都出自他的手。
若在以前,雨潇倒还真会有浓厚兴趣的。因为他童年时候就爱好美术,做过画家梦。不过目前,他觉得一切都已经没滋没味。
这个老板本应该在美院当老师,但是因为因为作风问题,不得不从美院出来当个体户。搞艺术的人出作风问题也很正常。金道通边骑车,边颇有兴致地介绍说。
“作风问题”,这个词让雨潇心里塌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他一下便想起不久前在晓鹭父亲那里听过这词,一时头脑有点乱,说,这种人我还真不想接近他,省得中毒。
你学你的美术,管他是个什么人哪!我看啊,像你这种思想有……有洁癖的人,一辈子都不会中毒的!
承蒙抬举,你查案子就查案子,查出这些花边新闻做什么!
这可不怪我,是那位艺术家的夫人实在太健谈了,不但问一答十,还老是离题万里,谈一句发票的事,要陪上十句生活的事,我要向她调查,总不能塞她的嘴,让她发挥谈兴,我取我的所需。
金道通一路絮絮叨叨地说,雨潇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两人不觉已经到达那个工作室。金道通敲开了门,高壮黝黑的女主人开了门。雨潇没想到一个“美术家”的妻子会是这个形象。
小金来了,嗬,还有一个美丽哥,快请进!女人说话节奏很快,而且称得上是声若铜钟。进门是一个与女主人身体同宽的窄窄走廊,她边退边把两人让进左边客厅,一台小电扇开着,室内显得比较清凉。
金道通给双方介绍了一下,坐下就问周老板在不在,女主人依然是声音洪亮,什么鬼老板咯!他啊,一天到晚就是工作!今天又请到一个模特,正在楼上画呢!
赚得大,能请模特!
哪请得起专业模特,都是业余挣几个闲钱的妹子,今天这个听说是图书馆工作的,那形象比电影明星都强,身材也好!不过,能被我爱人看上也是她的幸运,能进入到我爱人的作品里她就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了,你们说是不是!
雨潇没撑住,扑地一声笑出来,金道通看看他,表情似在说他少见多怪。雨潇想,我还真是少见多怪,就说把自己的丈夫称为“爱人”这一点,就好几年没听过了。
女主人笑说袁哥哥莫取笑,我讲话实在,一边说去买饮料,风风火火就往外走,金道通起身去阻拦,被她一胳膊抡回沙发上,她出去了,顺手又带上门。
这门像扇子般的一开一合,把一股风从走廊鼓进来,雨潇的心被那风吹得一颤——风里有一丝丝栀子花香——不是纯粹的花香,而是微微混了女性体香的那种!
他脑中闪电般回放了刚才女主人的话——“今天这个听说是图书馆工作的,那形象比电影明星都强……”
栀子花香!图书馆!两者一相加,只有一个答案——米兰!
心情骤然有重重摔落于地的感觉。
米兰,那个高傲的,有一种凌厉的妩媚的美女,他小学的女同学,难道此刻就在这楼上,给一个曾因“作风问题”从美院出来的人做模特?
一种压都压不住的酸,在雨潇心中起起伏伏,仿佛水中的溺水者挣扎着沉浮不定。
他今天的情绪本来就在谷底,好不容易刚才被金道通提振一点,又突然跌落深渊!
金道通见他神色恍惚,赶紧找话,怎么样,这女老板的爽快泼辣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吧!
差不多……
如果天底下老板都是这样子坦率的性格,我们的工作就省心多了!
可能吧……
遇到这样的人算是良好的开端,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你的口头禅。
那当然……
你这是在念三字经么,句句话都回答三个字!
真的吗……
这老板娘真配不上那艺术家,大概她就是靠对他的崇拜俘虏了他吧!其实男人都喜欢被女人崇拜的,比如我,那个薛宝钗对我处处冷淡,林黛玉对我处处维护,所以虽然薛宝钗漂亮多了,我还是选了林黛玉!
有道理……
金道通见他这副失魂落魄样子,也感觉话都枯竭了,两人安静了半晌,直到门砰地一声大开,女主人一手提了两瓶汽酒,一手提了一袋香肠进来。
她用脚把门关上,一边说自己的厨艺是顶级的,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并声明这不是贿赂,工作还工作,犯到哪里办到哪里,该如何就如何!金道通立即竖了大拇指,说喜欢老板娘这性格,犯到哪里办到哪里,敢于承担责任!
女主人听出了金道通话里的机关,哈哈一乐,我这性格就是缺心眼啊,小金最喜欢把我往沟里牵带了,我虽说是犯了规章,但规章总是人来执行的啊。国家也不少这几个钱,是吧,大家都是出来混生活的,你们不容易,我们更不容易是吧,你看你来调查什么,我从来都不隐瞒,党的政策不是说坦白从宽么,哈哈!
老板娘就是一个阿庆嫂,是不是?金道通避开女主人的话锋,笑着对雨潇说。
我哪有阿庆嫂那么聪明啊,我就是直爽,还加点蠢!哈哈!我也是无心之失,哪里晓得外地的发票不能带到这里来开呢。哈哈!女主人说话的每一个字都是踩着她笑的节奏来的,说与笑合二为一。
你真的不晓得?金道通也笑得很甜。
咳咳,反正事情已经犯了,晓不晓得也这样了,哈哈,你们照顾点,船也过得舵也过得就好了!
金道通递过几页纸,要她核实一下以前的谈话纪录,女主人看也不看便签字按手印,一边说不用看了,我相信你们!我晓得你们打算去我爸爸那边搞调查,其实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我都认打认罚了还要怎么样呢?
金道通说真没打算怎么样,只是在家里呆得闷了,想找个出差的机会尝尝新鲜!雨潇听出金道通这回确实是讲了一句实打实的真话,很反映了他——甚至自己这段时间的心理。金道通是真想尝新鲜,他的“呆得闷了”是与生俱来的,而自己只是暂时想逃避而已。
女主人当然没相信金道通的话,还是打着哈哈说,我也不知道小金你讲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既然你们是想出差玩玩,找个好地方,我要当家的好好陪你们去玩,我爸爸那乡里有什么好玩的,哈哈!
城里呆久了,就想看看那个什么……什么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嘛。金道通说。雨潇这回终于插上一句,看看田园风光,赏赏桃源仙境。金道通竖起拇指,对对对就这意思哈哈!
你们一个比一个会说,我讲你们不赢!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我爸爸那里,我是近来比较忙,不能陪你们,我打电话要爸爸好好接待你们,也请你们高抬贵手!别光顾讲话,喝汽酒!女主人边说边“扑”地一下打开一瓶汽酒,泡沫喷了她一脸,她把汽酒塞过来。金道通措手不及地接了瓶子。
金道通几乎是一口饮尽汽酒,放了空瓶便告辞,女主人宽宽的身子把窄窄的门挡了个滴水不漏,说好了见识一下我的厨艺啊,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