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正在胡思乱想,原本堆在椅子里的墨老,突然坐直了身体,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墨白连忙快步起身,走到墨老身边,端起茶壶,给墨老倒了一杯不浓不淡的茶水,双手捧着递到墨老的跟前。
太阳光透过窗纸射进钟楼,和房间里油灯光亮交织在一起。明暗之间,墨白觉得墨老好像精神许多,微微摇晃的光脑袋出了些汗,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细小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光彩。
墨白精神恍惚,仿佛又见到了对乾国忧心忡忡的老人。
“墨老,祈丰节办得很顺利,乾国君臣觉得首辅芮隐力挺乾国,乾国未来称雄廊中指日可待。”
“一群头脑简单的家伙。”墨老一反常态,面露鄙夷之色,就连讲话也不再文绉绉了。
“您的意思是?”
“芮隐担任银夏帝国首辅多年,其权术、朋党之功极高,岂是一般人能够参透的?乾国眼下不过是强人眼中的棋子,国人却还不自量力,自以为西连苍陵,背靠帝国,便可以介入廊中霸权的争夺。”老学士一口气说完,不由自主地大口喘着粗气,抬起手,指了指紧紧封闭着的窗户。
“可是乾国总要做些什么吧,否则早晚会被人吞并的。”墨白没有底气地说着,将窗户推开一些。
冷空气毫不客气地钻进来,油灯上微弱的光晃动了几下,灭了,浓浓的松油味一下溢满房间,强烈地钻入鼻孔。钟楼里的霉味,被风一点点向外抽,房间里飞扬的灰尘,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翩翩飞舞。
“那些自认为比老百姓高人一等的学士,朝臣或者求索的白子黑子们,他们考虑的不过是各自宗国的利益,又有谁站在老百姓的位置上,去审视整个亚夏大陆呢?我曾经不断地思考,为乾国谋求强盛,和环伺周围的强敌抗衡,可是到头来又如何呢?拜服、乞和、贡奉,乾国没有崛起,君主朝臣却一点没有感到失败,宫廷丝竹管乐依旧,奢糜腐化之气更甚,只不过是老百姓们更苦了些,赋税更重了些。”墨老慢慢地挺直了身体,眼睛里的光更炽热了一些。
“依您老的看法,大司柏氐不该代表乾国侯,去寻求首辅芮隐的支持,得到苍陵王国的联盟?”墨白张大了嘴巴问道。
“那不过是延缓了乾国的覆灭而已。元世纪至今三百年,亚夏大陆一直动荡不断。这是为什么?权力的欲望,不会让任何一个强国的君主,甘心沦为他国的附庸,他们都想登上权力的最高峰,直到这个大陆完全统一,成为一个没有彊域壁垒的大国。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和反思,只有大一统的帝国,才是亚夏大陆未来的希望,才是老百姓渴求没有刀兵的希望,才是不再受血驼大军一般强敌进攻的强盾。”墨老的呼吸更加急促,情绪有些激动,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
窗户被风吹得大开,一阵更强劲的冷风扑到老人脸上,稀稀疏疏的灰白胡子,零乱地贴附在脸上。墨白发现老人的眼睛里,流出了污浊的泪。墨老的话让他觉得难以置信:老学士竟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
“墨老,您是怎么了?”
“没有什么,老了,老了,人就装不了糊涂了。孩子,我一直希望把你培养成我的接班人,也盼着你有朝一日可以去学城求学,可是现在我想开了,那些在白峰、黑峰或是学城求学的人,真正学到的是什么?他们学到的,无外乎是登台拜相、客卿朝野的御人术,如何结党营私攀附权贵。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他们心里只有欲望。你可以觉得我过于极端,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乾国不是你的希望。”
“墨老,陪柏氐大司去昭阳的路上,我确实感受到百姓生活不易。回到乾国之前,我们还曾拜访文轩老学士,他便认为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可是谁有能力,担负起建立大一统国家的重任呢?是娥帝治下的帝国,还是那些王室强盛的大国?”墨白不解地发问,没有提到文老之死。
“很好,很好。我们所说皆为天机,又岂是凡人所以参悟的呢?你天资聪颖,是一个可塑之材,不要落入俗流。无论是城国、侯国、王国还是帝国,哪一个又是一成不变的家族统领呢?也许有一天,你一统天下也未可知呢!你去请大司柏氐到这里来一趟吧,我有些话还想对他说。”墨老说完,有些力竭地挥了挥手。
墨白走出鼓楼。
冬日的暖阳温和地照耀着,冷风不再如刀割般凛冽。被墨老描述的大一统未来,像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正从他的心底越升越高,与天空的太阳重合到了一起。
侯府大殿传来喧嚣之声,像老鸹一样鼓噪着。
在大殿靠近正门的角落里,柏氐正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冷冷地望着周遭狂饮的群臣。见到墨白出现,柏氐会意地放下酒杯,走出了大殿。
“墨老想请大司到钟楼去。”
“走吧。我待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柏氐长吁出一口气。
走向鼓楼的路上,墨白看着柏氐的侧影,心里想起北靖抚司次子泰平。那是墨白第一次见到泰平,却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泰平被一群神秘刀客攻击,若非有人出手襄助,可能就要被黑鹰铁卫捉住了。危急的时刻,墨白也伸出援手,带着泰平钻进了万国馆。
出于义愤和少年之间惺惺相惜,墨白利用篷冲列岛幻影团易容术,为泰平巧作打扮,并将自己在万国馆所学,简单地传授给泰平。
后来,泰平与墨白分别,互相道了珍重。
泰平现在去了哪里?墨白正在想着,柏氐开了口。
“墨老的身体好些了?”
“老学士身体未见好转,但是刚才我见他却觉得有些异样,精神头与前几日相比格外地好,说话也不像过去一样咬文嚼字。”
“人上了年纪,往往会出现性情大变的情况。乾国君臣都以为乾国会成为廊中新强。你怎么看?”
“我觉得乾国侯不宜太过乐观,倒是应该更加爱惜民力,大力发展农业,鼓励百姓通商贸易,民富而国强。”
“你说得很对。不过,乾国虽然不小,能够有你一样见识的人,却少之又少啊!”柏氐点着头,无限感慨地说道。
两个人很快来到钟楼,沿着楼梯,一口气走上三楼。虚掩的窗户,不知何时又被吹开了,咣当咣当地撞击着窗框,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油灯已经被风吹灭,阳光洒满了房间里大部分的角落,墨老肥胖的身体靠进椅子里,光头歪向一边。
“墨老,大司柏氐来看您了!”
墨白说着快步跑到窗前,准备将窗户重新掩好。老人没有说话,身体一动不动,墨白回头看去,光线如同为老学士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罩衣,墨老安详地闭着眼睛。
墨老的墓地不大,选在平明城远郊的平明山上,正对着乾国的都城。
墓地周围是茂盛的小树林,挂在枝头的冰雪,被充足的阳光晒得已经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坠入到地上坚硬的泥土中。雪水悄悄地汇集,慢慢形成了光闪闪的水流,最终成了一条小溪,从半山腰处弯弯曲曲地流下去。
墨老出殡的相关事宜全由柏氐操持。墓地虽不大,但立了一块大石碑,上面记述了墨老的生平。石碑前摆放着香炉和祭品,飞扬的纸钱随处散落,点燃的香烟腾腾袅袅,衬托着墓前垂手站立的几个孤孤单单的祭拜者。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墨老葬在这里,能永远地看着平明,守望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故国,也算是一种慰藉了。”柏氐躬下身,为墓前的酒盅斟满了酒。
“乾国的三江之水,永远流淌在墨老的脚下,洗涤污垢,沉静心魂。我倒是羡慕您,可以一辈子和心爱的典籍守在一处了呢!”担任乾国水利监承的罗绪说完,也为墨老斟了一杯酒。
“大好的河山看不见了,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乾国前途难料啊,也许有朝一日,这里已经不再是乾国的领土了呢!”有人说道。
墨白站在几个人身后,默默地听着,感觉有些心酸。天上的浮云轻轻地飘过,好像把墨老轻轻带走了似的。
下山的时候,柏氐放缓了脚步和墨白并行。
“墨老去世,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过是侯府中的小吏,还是多承墨老的照顾,眼下哪有什么打算,尽好自己的本分而已。”
“你不必妄自菲薄。苍陵王国的质子将来到平明,我想举荐你去做他的陪侍,虽然是一个照顾人的职位,却好过你现在做的事。”
“大司的意思是?”
“如果你能和质子交好,待其返回苍陵王室,你可以同行,或许有在苍陵担任重臣的可能。”柏氐说着,眼睛里闪着亮光。
“大司相信文老说的话?”
“我不知道。但是,也许你真有可能做一番大事。”
下了山,一行人策马向平明而去。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再过些日子,春天就要到来,以农耕为立国之本的乾国,将正式迎来一年中最重要的时期。
众人尚未到达平明时,西北方的王道上,出现了一支旌旗招展的队伍。柏氐和墨白没有急着进城。不一会儿,这支队伍便来到眼前。
这支部队人数不多,迎风飘扬的旗帜上绣着奔腾的飞马,骑兵们护卫的中央是一驾马车。队伍之前有一小队乾国骑兵,当先的一名将领墨白认识,正是谭德手下廖成。
“见过大司。”廖成向柏氐拱手说道。
“你辛苦了,这是苍陵的使者团?”
“不。车上是苍陵质子莫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