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乡里的严顺之没想到,自己可不是孤独一人,下去九个村的官吏,回来了七个。
盛明之坐在公案后,望着自己的属下,不禁头皮有些发麻,这是出师不利啊,没回来的那两个村,不用说也好不到哪里去。
七位之中,还有连晚赶回的,大家都一脸羞愧,把情况这么一说,其实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除去严顺之外,有四位也是和他想的一样,先去村中的富户家;其他两位则是直接在村公所外贴了榜。
严顺之不用猜,首先去到富户家的,和自己的情况肯定差不离,否则也不会在这乡衙的堂上相遇了,他更关心的是,直接张榜的两位有啥遭遇。
在大家伙的好奇目光中,两位官吏涨红了脸,其中一位扭捏着说出了自己遇到的情况。
这位老兄,办法是简单暴力,也没同意当村的村正建议,直接就将迁移令写了张布告,往村公所大门外的白墙上一贴,自己就站在告示旁,准备好心的给不识字的村民诵读解释。
好奇的村民们见到偌大的布告,一时不解其意,毕竟识字的不多,官吏摆开架势,不料等了半天,也没个人上来开口请教。
于是他也不开口,半闭着眼睛,气势上可不能掉了阶,等了半天,之间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汉子不多,婆娘倒是不少。
正僵持着,村民将村里的教习请了过来,听完教习读完告示后,“哄”的一声响了起来,官吏忽然发现,围观的村民迅速的少了好多。
原来是婆娘们都往自己跑,要去告诉自家的汉子,家里的顶梁柱了。官吏暗暗的点点头,就是要的这般效果,亏的自己之前保持了镇定,没跟这帮婆娘多嘴。
等了不大会功夫,官吏心里正七上八下之时,忽然间,一大块黄泥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嘌”的一声,正正的糊在了告示上的迁移令三个大字其中的“移”字上。
官吏一下子就没能反应过来,因为随后就不断的又黄泥飞来,不是谁都有之前那般准头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雨点般的黄泥朝着村公所的白墙和傍边站立的官吏而来。
这顿劈头盖脸的黄泥雨,将村公所的白墙糊的如同掉进了粪坑的白纸一般,官吏也像是个掉进了泥潭的乌龟。
在村民的大声嘲笑中,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好远。
盛明之和底下的严顺之众人一样,笑的出了声,那两位则面红耳赤,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严顺之心里想,原来连夜赶回乡衙,还有这般因由啊。
笑归笑,笑完后,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如今还没开始呢,这迁移一事就撞到了南墙。
政令还是要继续执行的,时局如此,只会变得越来越坏,而不会越来越好,盛明之知道,齐国人发兵渡洛水后,第一个遭殃的就是这些不讲理的村民们。
朝着自家官员扔几把黄泥可没关系,遇到齐国的虎狼,就是扔铁蛋也没用的。
于是,在盛明之的要求下,众人将自己遇阻的情况一一摆了出来,然后开始商议该如何解决。
乡首这两天坐镇乡衙,其实也没闲着,主要是在思考乡里商户迁移之事。本来想等严顺之回来后,两人好好商议一番,现在看来是暂时顾不上了,看来还是要先解决村民一事。
按陈国行政划分,这村正一职虽然是最底层的官员,但也是属于在册的朝廷官职,有俸禄可领的。
根据七位下去执行政令的人反应的情况,俱都是选择了先和村正接头通气,这也是正常的步骤。
村正一般都是本村的村民举荐担任,不仅熟悉本村的情况,而且由于是举荐担任,在自己的村子里都还具有一定的威信。
从七位的反馈来看,村正多少配合的,至少明面上如此,对于个把有点阳奉阴违的,现在也来不及撤换了。
主要的抵触还是各村的富户,各人遇到场面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是俱都是一个反应,对迁移一事是出于本能的反对的。
大伙都知道,如果在村里大户这里遇到了阻力,那就基本说明,这迁移令施行不下去了。
盛明之提出了个办法,那就是加强朝廷的保证。
说到底,富户拒绝迁移,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田产财物受到损失,因为这情况谁也没有遇到过,就连从书上都没看见过。
如何让这些富户确保自己的田产不会受到过大的损失?如何让这些大户确信朝廷不会就此侵占自己的家产?
盛明之觉得,这些其实说起来也很好办,那就是由朝廷给出有力的保证。自己需要上书给郡首,说明这个情况和自己的想法。
众人听了乡首的一番话,也都感觉这是最好的办法,其实如果村里的大户问题解决了,普通的农户反而是最简单的,民众都有从众心理,一旦有了一个突破口,有了前面大户、村子的带头,后面就会水到渠成,简单的多了。
商议出这条办法后,大家都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是盛明之下面的几句话,不由得又让众人担心了起来。
“根据这两日,乡里对商户的反应来看,麻烦要比村里严重的多。”盛明之笼统的说了一句。
相比起乡下农户来说,乡里的商户们的见识就多了不止一点半点,可以这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经商之人思维更为敏锐了。
商人这一阶层,自古以来就有之,逐利是他们的天性,在以农耕为主的社会中,他们是受到打压最为严重的阶级。
可是在这恶劣至极的环境中,他们都能延续下来,说明利之一事,实属人之本性。
随着千年的安定,商户们的作用愈加重要起来,社会的物资丰富后,作为流通的这一环境,唯有商人才能胜任。
实际上,商人阶层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当今社会极为重要的一环,无论是谁,只要仔细的观察一番,就会发现,在庞大的财力支持下,商人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甚至朝廷之上,一众官员,大都是出身商贾富户之家。
这也是自然之事,普通家庭往往无力支撑自己子女的成材之路的开销,以及升官道路上人情打点的开销。
商人的思维是敏锐的,他们对迁移令其实知道的并不比盛明之这个乡首要晚多少,但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随着迁移令的正式公布,这些事前早就得知的商户们,早已想出了自己的办法来,那就是串通好了,集体拒搬。
自古就有法不责众一说,所以这个办法虽然简单,但是极为有效。
你上门去通知,人家也不和你冲突,嘴上答应下来,然后安之若素,你要说敢武力相迫,这些商户就相互支援,人家商户手中的护卫力量,集中起来可是要比你乡衙大上许多。
这种刺猬般的顽抗方法是最难对付的。
盛明之看着堂上面面相嘘的众人,不由得苦笑一声,如今之计,唯有一条,那就是着手瓦解这个联盟。
这突破口也就寄托在自己的这班手下身上了,大家也都知道,能站在这乡衙大堂上议事的,身后多少都有些身家势力的。
其中以严顺之为代表,堂上十几人中,至少有近十位背后的家庭是商户。
盛明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是要先坑自己这些勤勤恳恳的下属吗?要说大户们只是担心田产受损,这个好办,但是商户们的损失那可是实打实的。
自己如何开这个口呢?左右为难的盛明之差点想扔了自己的官帽,干脆一走了之也好,回去做个闲散老人,打发玩自己剩下的余生好了,省得在这弄这些混账政事。
盛明之其实没有多大的当官嗜好,到了他这个年龄,很多事情也都看开了,对自己的仕途,也没有多大的憧憬。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听到下面严顺之咳嗽了一声。
严顺之清清嗓子,开口向盛明之道:“属下想向乡首大人讨一份职务。”
“讨何职务?”盛明之问道。
“属下昨日自上青村中,经历的那一事后发现,自己对乡下里的事物还是生疏,恐是难以完成这次乡首的嘱托。”
盛明之知道这老严头话里有话,也不接口。
“属下斗胆,想请乡首大人免去小人的这份任务。”
盛明之继续不动神色,其他人也都好奇的看着书记。
于是严顺之又继续说道:“小人还是对乡里情况较为熟悉,所以想请大人能将小人的任务换上一换?”
盛明之问道:“你是说?”
“小人不才,愿任这告知乡里商户们朝廷迁移令一试之责。”
堂上众人听到严顺之的话后,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盛明之也颇感意外,一时都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位老书记。
等到确认了严顺之的意思后,盛明之一时也没有说话,半响后宣布今日堂议到此为止,他向其他六位下到各村的官吏说明,暂时维持现状,不要进行剧烈的举动,待自己连夜向郡首汇报村里情况,等待上面的通知。
众人议论着纷纷的离去了,严顺之随着乡首来到后堂坐下。
看着望向自己的盛明之,严顺之苦笑一下,道:“思来想去,如今唯有如此了。”
相处了几十年,盛明之当然了解老严头的底细的,但是近日严顺之的发言,还是让他感到相当震惊。
严顺之提出要换差事,将现在看起来最为轻松的一事推迟掉,要承担起向商户推行迁移令一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盛明之当然是想自己的这些下属有谁能主动站出来,提出由他们自己回家去推行政令,可他知道,即便身为乡首,他也不能强人所难。
老严头这一举动,让他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但更多却是感动。
两人就如何应对商户联盟对抗一事商议了一会,最后,盛明之拉着老严头的手道:“盛某就不多说无用之话了,老严你此去小心谨慎,待大功告成之日,盛某定会为老兄向上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