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朝虽已大兴印刷术,但不少富人仍是更喜欢抄本,读起来更有韵味,书局雇佣书生誊抄书卷是常的事。
林玄不曾缺过读书的银子,没吃过这样的苦,是以,他没有评论什么。
他江子匀借了《周易》的读书笔记,又借江子匀两本历代兵策简析,便不再打扰。
等林玄休沐回来后,观察了好几日,事好似有些不对劲。
不止江子匀在抄书,隔壁几个斋舍院子里,亦有不少寒子弟在替人抄书,他们只需要负责抄,书卷纸张会有人来送,抄完又会有人来收。
还有善作画者替人临摹画卷的。
林玄好奇一问,才知晓这些活计都是苏秀才介绍的。
这苏秀才三十好几,早七八年已经进国子监了,已经成家,住在城内北角,平日里极少来国子监,只有重要大典才出点个卯。
江子匀说道:“苏秀才城南书局的掌柜相识,知晓我们几个手头不宽裕,便把活介绍我们,还替我们抬高了十文钱的价。
我听了,觉不是甚么辛苦事,能巩固学问又能闲挣几个钱,便答应了。”
见林玄的脸色不太好,遂问道:“执明贤弟,此事有甚么不妥吗?”林玄虽比他小许多岁,但识比他广,心思比他通透,这一点江子匀是明白的。
还未等林玄开口,只闻敲声,正是那苏秀才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道:“呦,林少爷也在。”
苏秀才问道:“那本书稿不知江秀才抄如何了,可还差许多?”
江子匀应道:“还差五十多页,快了。”
“不急不急。”
苏秀才始终笑盈盈的,又递上一个小钱囊,抖了抖哗哗响,道,“我今日恰好路过书局,李掌柜提早我结账了,我便也提早你们送过来了……
这书若是来及,明日交我最好,若是赶不及,晚一些也不曾影响。”
凑近看了看江子匀抄的字,苏秀才夸赞道:“工整秀气,带有韧性。
江秀才这样好的字,下一本再提二十个钱也不难,你且待我送书的候跟李掌柜再讨讨价,下一本你提上去。”
“苏秀才过誉了。”
江子匀谦虚道。
待苏秀才告辞后,林玄才道:“子匀兄还未看出甚么不妥来吗?”
江子匀很认沉思了一会,仍是一脸困惑,道:“除了催我明日交书稿以,似乎也没听出甚么不妥来。”
提前一日交书稿,意味着江子匀今夜要点灯夜战了。
林玄心里暗暗感慨,江子匀然还是历事太少了,比不已经摸爬滚打好几年、浑身圆滑的老秀才,被人算计了还想不明白。
另一方面,林玄又觉江子匀一身正气颇为难,不忍不去拉他一把。
林玄这才点明要害道:“赵督学轮流赴北直隶各州各府组织岁考,今年从长安城先开始,十月底考试,眼下已经九月初了,子匀兄还有心思抄书?”
督学大人组织岁考,将会再定长安城内所有秀才的等级,优劣排序,酌定赏罚,只有了优等才能续任率性堂的学生,否则便会被别人替了去。
国子监共有五十个率性堂的学生名额,眼下已经超出六个,后面的人亦是虎视眈眈,竞争之激烈可一斑。
林玄又道:“替人手头宽松本是件善事,可选在这个机不不让人怀疑动机……
你再想想,苏秀才找的都是何人替他抄书?”
江子匀这才想到,抄书的窗们皆和他一样——已是率性堂的学生或可争夺率性堂的学生的寒学子,生活有所改善但手头仍不宽松。
苦读多年,终可以靠读书本事换些银钱,很容易心动了。
可以抄书的穷秀才多了去,为何偏偏找到他们几个?
林玄最后道:“子匀兄把花在抄书上,耽误了温习,岁考若是落了下乘,被人替了,来年没有两倍的廪膳放岂不是捡了铜板丢了银两?”
江子匀哑然,脸上又羞又惭,只能后退一步,朝林玄鞠躬作揖,感激道:“感谢执明贤弟点醒我,否则我不知道要摔多少跟头。”
江子匀又道:“我这便去提醒其他几个窗,免他们被算计耽误了功课。”
“子匀兄且慢。”
林玄留住了江子匀,劝道,“子匀兄这般做,虽帮了他们,却也罪了苏秀才,国子监往后的日子还长。”
秀才圈里还有圈,苏秀才是老滑头了,要抓弄为难新人也有颇多手段。
要对付一个小秀才,以林玄的身份自然容易,可他终究是他,江子匀是江子匀。
林玄想帮江子匀,应当从江子匀的角度去考虑才对。
江子匀再次被点醒,脸上更加不好意思了。
“执明贤弟说极是。”江子匀应道,“我只需在他们跟前好好温习功课,准备岁考,想来他们能领悟到的。”
“是矣。”林玄道。
回到自己房以后,林玄不免唏嘘,有竞争的地方有水深水浅,科举之路愈走到后面遇到的人愈聪明,竞争自然愈激烈。
往后的为官之路更是如此。
江子匀为人正直善良,学问踏实,但缺少阅历,林玄觉是可以结交之人。
一日散学后,林玄带着徐友德一行走到正义堂,突然听到那边一阵嘈杂吵闹声,转过墙角,看到堂前空地里,有一群人在推推嚷嚷,一看就知道是有事发生了。
国子监也有学生打架斗殴?
林玄忍不住好奇,走上前去。
那群人明显分成两拨。有四人穿着华贵,站在外围,指挥着六人,应该是他们的家仆,正在殴打另外四个人。
林玄只是略一思量,给徐天德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李存啸和温明上前,大吼一声:“住手!”
他中气十足,一声暴喝,如同雷春一般,滚滚荡荡,院中的那棵大树似乎都晃动了几下。
健仆们都停下手来,目光都转到他们的主人身上。外围的四人转过头来,盯着缓步走过来的林玄。
“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我在国子监,好像没见过你?”
一人上前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头戴着软脚幞头,上穿着以白细布制成的圆领大袖的襕衫,下穿着裳裙,腰间带着一根绸缎绣制的布带,挂着一个香囊。
“鄙人林执明,辽北人。”
“哦,辽北来的新同学,不愧是苦寒之地来的辽北蛮子,才入国子监,这东南西北都没搞明白,就敢来管闲事。”
“管闲事?此乃国子监,国之太学,居然有恶仆殴打书生,难道这也是闲事?”
林玄低下头来,看到那四个躺在地上的书生,一个个灰头灰脸,满身泥尘,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但他们脸上的血迹和乌青却清楚可见。
林玄阴沉着脸问道:“你们可是国子监的监生?”
“我等皆是,我等皆是贡生!”
有一人大声叫道。
林玄的目光在那四人的脸上划过,其中三人,包括问话的那人,丝毫不觉,依然是得意洋洋的样子。
唯独有一人,十七八岁,长得玉树临风,穿着一件青色丝绸制成的曳散服,戴着一顶圆边遮阳大帽。
他听完林玄的问话,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也直盯了过来。
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随即就散开。
“我知你等是权贵子弟,有恃无恐。可这里是国子监,居然有恶仆殴打监生,传出去,读书人颜面何在?国子监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三个何在一问出来,还在地上起不来的那四位贡生不由嚎啕大哭,捶地顿首,痛不欲生。
在场的人都脸色一变,除了那个戴大帽的男子在不知想些什么,其余那两个权贵子弟,都把目光转向了年纪比较大,戴着幅巾,穿着一身程子衣的男子身上。
“这位兄台,在下是修国公府嫡孙,世袭一等昭毅将军,侯孝康,”
这男子站了出来,先自我介绍道,然后一一介绍同伴,先是那位戴大帽的。
“这位是缮国公府嫡孙,世袭三等威宁将军石光珠。”
接着指着最先出来问话,带着软脚幞头的男子说道,“这位是二等烈武将军之子,杨朝东。”
最后指着那位一直没出声的男子,说道“这位是三等宣武将军之子鲁迢安。”
“在下辽北,国子监贡生,林执明。”
“贡生?不是荫监生?”侯孝康皱着眉头问道。
“不是。”
“捐监生?”侯孝康不死心地问道。
“贡生。”
林玄语气不变地答道,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这是一场误会。”
现场寂静了一会,侯孝康干笑道。
“误会?什么误会?恶仆不小心打了国子监的贡生?”
听完林玄的回答,侯孝康语气变得不善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些恶仆送到大兴县去,再把我们的帖子一并送去,我倒要看看大兴县会如何处置?”
会如何处置?大兴县知县只怕见了那几张帖子后,会施展一个拖字诀,把这件事大事化小,最后小事化无。
“不必那么麻烦。”
林玄淡淡地说道,“存啸、温明。”
“在!”李存啸和温明齐声应道。
“把这些恶仆的手脚打断。他们主人不管,那我来管。”
徐天德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几根木棍,递了过去。
李存啸和温明接过后,默然地走上前去,直逼到那六名健仆跟前。
“给我打!”
侯孝康怒火冲脑,大吼道。
他的话音还在空中飘着,那几名健仆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存啸和温明却似猎豹蹿了出来。
只见惨叫声不断,不过十几息,六名健仆全部被李存啸、温明打倒在地,捂着各自的手脚哀嚎。
李存啸和温明执行命令非常坚决,林玄说打断手脚,他们就全部打断。
有两人应该只是打伤了腿,李存啸和温明还上前去,各自狠狠地补了一棍子,非得把那只腿打断不可。
站在一旁的侯孝康看得眼皮直跳,杨朝东和鲁迢安吓得缩着脖子,不知不觉就站在了侯孝康的身后,果真是北疆蛮子,野蛮凶狠!
唯独石光珠皱着眉头,喃喃地说了一句:“军中合击之术?不知是哪路的战兵。”
不过他的声音很轻微,现场众人又被李、温两人的凶狠行为吸引过去,都没有听到。
“住手!在干什么?”
一个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李守中快步走了过来,两个吏目紧跟其后。
“见过祭酒大人!”林玄当即行礼道,“学生刚刚散学,见天日还早,便四处参观。
到了这里,看到有人行凶,正在殴打四位监生。
学生上前喝问,才知道这六位是不知哪里窜来的歹人,而被打的却是四位贡生。
光天化日,居然有人在国子监行凶,殴打同窗,学生连忙叫属下去抓住这几个歹人。
谁知他们居然想四处逃窜,一时情急,学生属下就下了重手,把这六个凶手打断手脚。”
林玄口齿伶俐地把事情原委一口气说完,然后作揖行礼道:“是学生莽撞了,还请祭酒大人责罚。”
李守中双眼在地上扫了一眼,很快就看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四个书生,正是国子监的贡生,不由脸色一沉。
再一看,那六个被打断手脚的歹人,应该是权贵的仆人,再看到站在旁边的“四位公子”,李守中一下子全明白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国子监行凶?殴打贡生!”
李守中指着那六个已经不敢哀嚎的恶仆,怒斥道。
“大人,既然这些歹人已经就擒,不知把他们移交给大兴县法办。”
秦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李守中身边,眼珠子一转,低声建议道。
林玄站在旁边,全听到了。
他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这里离敬一亭西厢房很近,刚才那么喧闹,只怕早就传到那边去了。
可是更远的李守中都到了,秦基才悄然出现,时机把握得正准啊。
李守中明白秦基话里的意思,但心有不甘,他抚着下巴的胡须,沉吟一会,看到了身边的林玄,不由沉声问道:“执明,歹人是你擒获的,你看如何处置?”
“大人,学生建议把歹人和此案移交给五城御史衙门。”
“好!五城御史的职责就是稽查地方,厘剔奸弊,整顿风俗。
国子监出了胆敢殴打贡生的恶徒,正好交给他们处置!”
侯孝康已经听出味道来了,不由急了,上前一步,刚要呵斥两句。
突然看到李守中那阴沉的脸,这才想起,这位可是国子监祭酒,文官士林的大佬,就是他亲爹老子复生,也不敢轻易招惹。
“祭酒老大人,”侯孝康拱手恭敬道,“学生认为,些许小事,不宜声张,还是送交大兴县处置就好。”
“呵呵,”林玄冷笑一声道,“贡生在国子监被歹人打,只是些许小事?
这位兄台,你的胸襟可真宽广,也不把我们读书人的颜面当回事。”
“这位兄台,何必咄咄逼人?”
“这叫依理相争!”
最讨厌你们这帮读书人,打起嘴炮来一个顶十个。
侯孝康不由恼羞成怒,威胁道:“兄台,你难道是刚到京师,不认识我吗?”
我都自我介绍身份,你还真不拿豆包当干粮!
知不知道修国府的威名?晓不晓得一等昭毅将军几只眼?
侯孝康有些气急败坏了。
“我认识你做甚!我只要知道一个理字就好。”
林玄大义凛然道。
“说得好!知道一个理字就好。”
李守中大声赞叹道。
侯孝康气得满脸通红,要不是手下的健仆被李存啸、温明两人打翻在地,他早就翻脸了。
犹豫了一会,只得悻悻然拂袖而去,杨朝东和鲁迢安慌忙跟在后面,一起走了。
只留下石光珠,叫小厮先记下来那六个要倒霉的恶奴名字,然后对李守中、秦基两人拱手告辞,看了林玄一眼,也跟着离去。
事情发展跟林玄预想的一样。恶奴和案件被移交到五城御史衙门,御史们顿时发狂,先拿了口供,然后弹劾修国府和缮国府的奏章连夜送到中书省。
至于同犯的二等烈武将军和三等宣武将军府,先侯着,等老爷们先把修国府和缮国府喷淹了再说。
第二天,都察院其他的御史们也闻风而动,弹劾奏章雪片一样飞向中书省。
论武艺,这些御史不一定打得过这些开国勋爵子弟。但是打嘴炮嘛,
不说当事的修国公和缮国公两家,说的是你们四王八公十二侯,全部都是垃圾,不堪一击。
第二天下午,御下不严的修国府嫡孙侯孝康罚俸三年,坐视不管的缮国公府石光珠罚俸一年。
同时,侯石两人连同杨朝东和鲁迢安,坐视恶奴殴打同窗,直接从国子监除名,回府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