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密布,寒风越来越强。
芮隐手里拿着燃烧的柱香,恭恭敬敬地走到大鼎前,将香插在炉内。浓郁的麝香味飘散开来,芮隐的眼角有些潮湿,天祭高台上的寒风,将眼泪迅速抽干,脸庞感受到异常的凉意。
他有许多话想讲给昭皇听。可是,望着袅袅升腾的烟,芮隐却一句话说不出,全都哽在喉头。
“老爷,该走了。”芮坤说道。
“好。”
芮隐说罢,转过身子,与芮坤走下天祭台。
在天祭台上待了这么久,芮隐的内衣已经濡湿,两条腿直打颤。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不堪,留给自己的时间正越来越少。
“芮钢在哪?”
“他与芈华走得很近。”
“哼,和他爹一个德性。”
“芮藏能够坐稳幽蓟鸣雁城主的位置,全靠老爷全力支持,可惜他不能更进一步,跻身王国权力层。”
“只要他不拖我的后腿就行了。北方情形如何?”
“萨摩接受帝国和议,退回北靖六镇了。”
“但愿北方莫再节外生枝。”
“老爷打算何时对项公动手?”
“人选有了吗?”
“老爷放心,一定不会让人怀疑到首辅府邸。”
“那就好。”
“我有一件事想问老爷。”
“说吧。”
“老爷着急对付项公,莫非是因为他保住了泰平?泰平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人,不至于那么危险吧!”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嗯,芮坤明白了。”
说话之间,两个人走到天祭台下。
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仆,等候在两匹青色俊马驾辕的马车旁边。马车的骨架是用橡木制成,车身两侧是整块木头,雕刻了云、鸟和远山的图案。整个车子漆成土黄色,显得气势非凡。车厢顶盖上盘卧着一匹马,昂起的马头向远处眺望,浓密的马鬃栩栩如生。
车把式面色黝黑,驾驶马车不急不慢,走得十分稳当。
马车先向南走。路两侧有深浅不一的积雪,有些地方露出了枯黄草根。被太阳照射化成的雪水,注入到大地里,洼成一个个小水坑,浸泡为春天而萌发的小草。
看着萧山余脉起起伏伏,芮隐的心也起起伏伏,不由得想起了儿子。
芮隐非常清楚,没有自己的权力作为倚仗,芮鑫想坐稳花间城主是极其困难的。为了得到乾国,自己必须扶持一个能够听从摆布的人,娥帝不是,项公也不可能是。无论项公是不是亚夏堂堂主,他的存在都可能是一种威胁,自己必须冒险做出选择。
更令芮隐有所期待的是,假如芮鑫引领乾国崛起,那么芮家可以在廊中争夺霸权,未来或许也有机会剑指亚夏呢!
过了一个时辰,马车转向朝东,一路沿着昭阳城外的大道前进。像只鸭蹼似的萧山一脉向南,没入到银河北岸,宽阔的银河发出巨大声响。
芮隐挑起窗帘,向银河河面望去。
河道水面开阔,清沟面积很大。巨大的冰层流凌相互撞击着、咬合着、摩擦着,像一支由数万战车组成的大军,奔腾向前的隆隆车轮之声铺天盖地,展示着大自然最强大的伟力。河面里白色的冰层较厚,颜色偏淡发黑的,则是冰融雪化的表现,最自然的气象展示着力量美,从古自今从未改变。
更远处,在银河南岸的王国大道上,有一支军队正在赶路。
“芮坤,那是哪国的部队?”
“老爷,我看是廊中坤国的步兵,估计人数至少在三千人以上。”
“前往蒲国前线的各国部队都退下来了?”
“各国援军共有十余万人,消耗实在是太大,蒲国已经承受不了了。据我所知,这些部队已陆陆续续撤退,沿途劫掠了不少无辜的百姓。”
“温哲已经不只一次提出,庞大的军费开支正在拖垮帝国的经济,如果再不遣走这些驰援帝国的军队,帝国就将陷入难以摆脱的困境。”
“那岂非会加速娥帝统治的终结?”
“我想让娥帝退位,却不想让帝国衰落得这么快。十万士兵洪流将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万一在帝国境内发生哗变,那可是件大麻烦。”
“芮坤听军部的人说,军部八大总兵中竟有人提出,要娥帝大加封赏,若是得不到满足,就要与他国军队混在一起到昭阳请命。”
“也许这正是郎玄授意的。”
“可是,这样做会让军部失去民意啊!”
“除掉金亭王,郎玄有点飘飘然了。不过这倒是一件好事,毕竟自以为是的人,往往摔得最惨。”
“老爷说得极是。”
“灰蛇战团与黄金战团怎么样了?”
“灰蛇战团不告而别,应该正返回西京。据说,郗戟扬言集结西京五镇兵力,出征金亭为西伯讨取公道。黄金战团也不甘示弱,已退出战场计划折返金亭,并扬言要给金亭王报仇,向帝国讨要说法。”
“帝国形势越来越乱了。”
“莫非大陆诅咒真的应验了?”芮坤问道。
“或许吧!”
又过了一会儿,昭阳帝都已在不远处。
“老爷,咱们回府吗?”
“不。我要到皇城去见娥帝。”
时近正午,风渐渐小了,昭阳城内也热闹起来。马车穿梭在人群之中,芮隐闭起了眼睛,听着车窗外熙来攘往的人流汇聚的声浪,心里暗自盘算着。
芮隐明白,他既要稳住眼前的局势,又要为昭皇嫡子创造舆论,让贵族氏家主动抛弃娥帝,转而选择支持昭皇后裔。可是,该如何将昭皇之子的消息散布出去呢?
这时,马车经过了三色石祭坛。芮隐不由得想起,周薇和亲的那一天,纳兰居然刺杀薇公主。他完全没有想到,纳兰的武功会那么强,更没有想到的是蒂戈更强。
周薇现在怎么样了?她过得顺心吗?
时至今日,芮隐仍然不明白,周薇为什么要嫁给血驼王,难道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打算吗?
自从纳兰死了之后,容若便代管采诗府,成为朝堂举足轻重的人物。据容若说,他得到关于韩骞的准确消息:血驼王营救了他与昭皇之子。
如果周薇知道昭皇之子的存在,她会怎么做呢?芮隐胡思乱想,头越来越痛。
转过三色石祭坛,马车沿着朝阳大路奔向皇城的朝阳门。
马车的木制车轮碾压着遍布残冰的路,马蹄的铁掌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芮隐挑起了车帘,看着走在街上的忙碌的人们。忽然,芮隐觉得那些为生计而奔走的百姓,比自己幸福得多。
至少他们活得比自己单纯。
在这冰冷的寒风里,芮隐又突然觉得,每一个奔走在路上的人,不都是曾经怀着梦想的吗?他们在芮隐自认为最好的时代里,过着最坏的生活,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中,不正是有他的原因吗?
“芮坤,给那些乞讨者几枚铜币吧!”
“是,老爷。”
芮隐放下窗帘。
芮坤给遇到的每一个乞讨者放下几枚铜币,一声声道谢,像一枚枚落地的铜币,脆响消散在冬日的暮霭之中。
皇城外的黑鹰铁卫不少。
近段时间,昭阳城里有了许多对娥帝不利的传言,芮隐听说了不少。有人说,金亭王是被自己的亲妹妹毒死的;有人说,昭皇之死与娥帝有关;还有人说,娥帝在皇城里私设宠男宫;还有人则宣称,娥帝偷偷信奉了来自域外的异教。这些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连芮隐也不明白,很多细节就像有人亲眼所见似的。
民意一旦沸腾,或是被人为撩拨起来,很有可能暴发出不可预见的惊人能量。为此,娥帝专门命人将皇城黑鹰铁卫守军增加了一倍,以防备可能出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