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想着离开
我想着离开。
以前的话，总想着往城市里闯，可是现在，却总觉得心不在焉。我的疑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到底该如何去做？向一些人发问，他们回答：何必疑惑，听从本心不就行了？是啊，他们果真有着大智慧，懂得听从本心，可我这愚笨之人，却连我自己的本心是什么都不知道。让我继续闯的，大抵都是我年轻的朋友，他们的现状跟我一样，也是正在闯荡生活，与我一样，未有成果。但我们终归还是有不同之处，这不同便是他们费尽心力，而我却不知进退。不知进退。时至今日，我总得好好想想。从刚刚踏入生活起，一直到现在，我所认真想的次数绝不在少，然而，每一次地想都不过枉然。我想要想得明白，想得透彻，然而这两样东西却埋在深深地下，使我的作为尽是徒劳。正是因为自己想了好长时间，而不曾想出个一二三来，所以才向众人询问，希求他们给我个建议。这建议无非两种，一种便是继续下去，一种则是退下。让我退下的那批人，大抵都是我的长辈，他们——恕我直言，他们正是因为年轻时候有此思想，所以才直至如今，也仍旧挣扎在生活线上。
我在那村庄生活了十多年，自然知道那村庄的情景，也知道村中之人的窘迫。我的长辈们，做劳力，挣钱，为着糊口养家，为着供孩子上大学，然而——倘若你要问他们接下来的打算呢，他们会告诉你：没了。接下来的路，全凭孩子一个人走。对呀，如他们所说。孩子大了，上了大学，有了知识和能力，按理说，总应当在城市里混出一番行迹才对，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总要有窘迫，有委屈，或者不如意。倘若不经历这些，哪里会变得成熟？一个农村出身的孩子，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地前行，实在是——老一辈的人总不让我们说苦，倘若我们在家发发牢骚，或者叹气，或者骂几句不如意的生活，他们就会讲起他们小时候——那才叫苦哩！如他们所说，我们所经历的这些委屈，与他们相比，实在不值一提，然而……我们就这样被剥夺了说苦的权利，本来想着回到家，好好地哭一通，如今瞧来，还是得把这眼泪咽回肚子，像此前我们在城里一般。但是——凡事总有例外。
我把苦诉了，把眼泪流了，我娘瞧见我那副辛酸样子，突然之间，一颗心就软了下来。她扶着我，泪眼汪汪地对我说：儿呀，要是真苦真累，咱们就在这小县城呆一辈子吧，至于其他——”下面的话，我娘尚未说出口就哽咽了。但我知道我娘想要说什么，她是想说，咱们呐，这辈子算没什么福气。嗨！我能让我娘这样讲吗？绝对不能！倘若她这样讲，那么，于我来说，简直是不孝！再者，我爹娘含辛茹苦地将我供上大学，让我学习知识提升能力……我总不能，我说，我总不能因此等小事儿而将争斗生活的决心都丢失了。娘，这话我不能听您的，倘若听了，我便是向生活低了头，更加证明了自己的无能……这样说着，便狠狠心，转身就走。人总该为自己说着的话负责，否则的话，就是言而无信。“人无信不立”，如果真是如此，怕是连立于世的资格都没了。
但“负责”一词，虽说简单，却是重若千钧。尤其是用在此处，往往更是使人不堪重负。身为一个男人，自然有男人的峥嵘与傲气，即便这些没有，尊严也是必不可少。然而，即便这些品质都具备，——他的峥嵘，他的傲气，他的尊严，也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败下阵来。向爹娘哭诉生活的艰辛创业的艰难便是明证。生活将你压在山下，你的骨埋进土里，血渗进地里，一个男人没了骨没了血，想要再爬起来，何其艰难。但是，听我说，你必须爬起来，非但要爬起来，你还得抓着压着你的大山，将它高高地掷起，掷到远处，人眼瞧不见的地方，再也压迫不住为难不了你的地方。我说，这实在是一个男人应当做的事儿。但这其中困难，也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如今我的骨、血，就给埋在土地里，身上现在是软绵绵，没有一丝力量。我不想动弹，只想着躺在地上抬头望天。然而天没望到，却又瞧见了那座压在我身上的山。这山如此之大，莫说将它掷出，我自个儿都翻身不得，逃脱不得。
啊，不要再想这事儿了。这样无力的事，纵然要想，也不过要放在夜晚。四肢瘫在床上，两眼放空，盯着天花板。思维变换地缓慢，甚至可以用“凝滞”一词来形容。那个时候大约是十点多钟，我刚刚完成睡前洗漱，即将睡觉。我在工作了一天之后身体疲乏，内心焦躁，脑袋里咚咚地响。我不知道这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对现在庸庸碌碌生活的不满？可能，可能吧。倘若不是如此，我也不至于连思想的念头都没有了。微微动了下身，熄掉了搁在床头柜上的台灯，整个房间就暗了下来。
灯熄的片刻是失明，随即我的视力恢复正常，瞧见这房间并不是太暗。虽说我熄了灯，并且将窗帘也一并拉上，但是总还是有光——不至于让我像掉进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里一般。倘若现在我在家里，拉灭了灯，或许眼前会是漆黑一片——真的，以前在家中睡觉的时候，休息晚了，拉灭卧室的灯，房间就突然黑掉了。我陷入失明，在床上躺着不敢动弹，总想着等到失明的那一刻远去。然而等了好长时间，睁大的双眼还是瞧不见任何东西，我开始感到恐惧。那时候我年纪尚小，仅仅是黑暗和寂静就能使我感到惊慌。我就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听不见声，看不见物，四周的黑暗像墙壁般向我挤来，我的心脏咚咚地跳。
夜已经很深，我身处黑暗和寂静当中，突然害怕着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响动。拴在平房顶上的狗不知为何叫了一声，牛栏里老鼠纵跳，或说我自个儿在床上换了个姿势，脑袋一偏，枕头里的荞麦皮嘎吱一响，我都觉得惊惧不已。所有的声响都在寂静中拉近了，那狗仿佛就拴在我的身边，老鼠也是一样。我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眼睛却仍旧睁得大大的，我看着黑暗——是看着黑暗吗？我或许在等待一闪而逝的微光出现在我的眼睛里，就好像我支棱着耳朵，并非是为了听得寂静，而是想要捕捉打破寂静的响动一般，我正是因为想要瞧见黑暗中的光明，所以才睁着双眼，从而不致使自己错过。
小时候——尤其是深冬的夜晚里，顶喜欢这样的游戏。一动不动，轻微地呼吸，就是为了想要捕捉得一点儿细微的光亮和响动，以用来驱散压在我身上的，寂静和黑暗交织的恐惧。“驱散恐惧”这一个词儿既然出来了，那么“游戏”二字兴许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当时年幼的我，绝对不是为了游戏才如此做的，我是被逼无奈，被了无声响和漆黑一片逼迫的。他们逼我要抓住一丝渺茫，以来获取救赎，或者——仅仅是安慰而已。
希望出现了，虽说转瞬即逝，微小得很，但毕竟给我抓住了。我把这希望藏在心里，给它浇水施肥，希求它日后成长为对抗黑暗的武器，然而终究无果。我是知道，我所抓住的希望，最终所结的是果子而非武器的，但我还是每天给它浇水施肥，希求它长成对抗黑暗的武器。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荒唐？恰如在地里埋了颗石头，以为浇水施肥，就能生长出珠宝来，实在是荒唐得很。但是，荒唐固然是荒唐，却并不见得无益。我知道那是什么的种子，也知道它绝不可能长成对抗黑暗的武器，我之所以日日如此，不过是为了收获安慰。安慰。没想到吧？瞪大眼睛支起耳朵，在黑暗中苦苦寻找的，正是安慰。
起初，我的确是希求着黑暗中出现光明来着，以为那是希望。但是，在我经历过无数的徒劳之后，我才清楚，我所寻找的一切，不过枉然而已。黑暗中的一片枉然，所出现的地方，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于是放松了身体，就这样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头底枕着荞麦皮蓄成的枕头——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好听，我在黑暗中企望光明，却在寂静中畏惧响动。我的眼睛仍旧睁着，如之前一样，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紧张兮兮的目光。我想要瞧见光亮，但是这一瞥竟是那样的随意。我不再像之前那般刻意寻找什么，我仍旧在黑暗中寻找，但是——我只是随意一瞥。 某种情况下，随意一瞥远比刻意寻找的效果要好得多。随意的时候，光亮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算是惊喜；刻意的时候，目光把黑暗灼穿个洞，也仍旧瞧不见，这便无比失落。在失意的时候，总想着快点儿走出困境，以逃脱生活对自己的束缚，然而，越是刻意而为，生活的束缚便会越紧，所要面对的明天就越糟糕。
我现在大抵就处在这样一个时段：道路泥泞，荆棘横生，大雾弥漫。我能感到这条路四通八达，然而……眼前满是大雾，我瞧不出方向。我慌张、急躁、不耐烦，我本该等一场风将这遮天蔽日的白雾吹散，但我没了这耐心。我在这条路上横冲直撞，最终使得自己浑身是伤。我坐在石头上休息，舌头舔着伤口，抬起脑袋，我瞧见大雾仍旧白茫茫一片。我感到泄气、沮丧，又感到无可奈何，我思绪混乱，不知道如何去做。我总不能一直坐在这石头上，也不可能傻到只等着大雾散去，我总该拿出自己的行动来，或说——对，如我所说，我总该拿出点儿行动。
被荆棘扎出的伤口使我明白，盲目的行进是徒劳，倘若我想要走出这片迷雾区，就得小心翼翼地前行。对吧？小心翼翼地前行，不要怕浪费时间。
一直以来，我大概是给这迷雾吓怕了，所以才乱掉方寸。寻不到方向，看不见前途，单这两项，就使我无比担忧，更不要谈脚下荆棘遍地。我从一开始进入这迷雾区的时候，就想着要快点快点快点出去，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就起了风，开始横冲直撞起来。然而事实终究还是证明，这并非是个好法子。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这急，非但没让我吃到热豆腐，反倒让我吃了不少亏。那么，这样的话，我可得仔细寻思寻思了，坐在大石头上，用嘴吹着身上的伤口，脑筋便开始动起来。我是不再希求这雾能散去，就是变薄，我也不再去想。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思考，如何才能在雾中行进？
大雾与黑暗一样，总该有一道亮光，出现在什么地方，指引着我前进——或者——我瞧不见亮光，因为这亮光是我自个儿。我向来总想着让别人指引我，却从未想着自走自的路。我是给之前吓怕了。我之前只靠自己的时候，可是翻了不少筋斗，跌了不少跤，摔了不少狗啃泥。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迫切需要别人的指引，指引什么？使我继续前进而又不至于再走的这样磕磕绊绊。像我这个年龄，一想到自己的问题，就总想把问题简单化。我总寻思着不再跌跤，可是，谁在走路的时候是不跌跤的呢？这样一条漫漫长的路，谁都不敢打包票，说他给你指引的便是一条坦途，这绝对是没影的事儿。倘若有一天真有人如此说，怕是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哄人。
如此，之于这个问题，可就得好好思量思量。或说破解之法就在自己身上？寻寻觅觅许久，总想着找寻那一道亮光，到了最后，累到精疲力竭，几乎开始怀疑这亮光是否存在，有生之年能否在走出这般境地了。颓然坐下，一低头，却惊讶地瞧见那道自己苦苦追寻不至的亮光竟就在自己心里，如游鱼一般，在里面活泼地抖动着身体。这一惊之下便是喜，一喜之后，便是懊恼。心想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当初怎么就不肯相信自己？总想着在外面寻找，却从未想到，这光竟然在自己手中。倘若自己跟随本心走的话，那么——岂不就能走出这大雾弥漫的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