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魂灵重逢
一把伞撑开,雨落了下来,就不会再打湿我的身子。我的灵魂藏在其中,也就不会给溅上污浊。我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来欣赏雨景,这简直是难得的幸事。但是倘若要赏景的话,光有一把雨伞可不够,如果雨势徒然增大,周围势必已成汪洋,即便我撑着一把伞,也难免会溅上一身脏泥。因此,倘若想要看雨景——即便不是如此的话,也得需要找一屋檐下站着。运气好的话,我还能在雨中举着伞找到一酒家,到柜台上丢上一点儿钱,买一壶酒,或只是茶,自个儿拎着这些到二楼去坐,找一靠窗户的位置,一侧头,便能瞧见雨景,听到雨声。因为是雨天,所以这店几乎没人,即便是有,也不过是孤身一人,羁旅天涯的难兄难弟。我拎着酒壶上来没多久,就有另一个人随着我的脚步上来了。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往那边瞧去,却见得一个神色落寞的青年提着酒壶进来。就在我不远处,也选定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瞧他那副样子,料想应当是为情所困,但仔细想来,又像是为生活所苦。他就坐在窗边,听着沙沙的雨声,并没有兴致赏景,而仅是将酒水往肚子里灌。一杯接一杯,自个儿一个人独饮独酌,让人瞧了,未免更觉悲凉。
本来只是想找一个屋檐避雨,谁知道运气好,瞧见一酒楼。又想着赚个清净,便让店家给煮了一壶酒,踏步上了二楼,坐在靠窗的位置,听风声,瞧雨景,自个儿一个人酌酒,瞧这城市的朦胧,或者——回忆一些往事儿。但是不论怎么说,都不应当这样早就陷入悲凉愁苦的感情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神情落寞的青年上楼来的缘故,他跟我一碰杯,便把他酒中的愁苦带给了我,让我饮下,这情绪便给感染的悲凉起来。窗外的雨景也无暇去看,虽说难得这番景致,但是——嗨!我说,这景致的确难得,这所城市在雨中以极其温柔的姿态向我展开怀抱,并向我这个客居异乡的人发出呼喊,我应当给予回应,可是,我又苦于不知道如何回应。这城市藏在朦朦雨景中,犹如藏在一幅画中,身段曼妙,姿态撩人,如此而已,宛若一个身披轻纱的美人儿。她就是以此种姿态,向我发出呼喊。难得城市以这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简直十分兴奋。我想要应答她的呼唤,以此来回应身处画中的美人儿,然而……我再一次说,我却不知道如何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她面容俊俏,身材消瘦,如一支紫丁香般从雨中从画中走出来。她现在就站在窗沿上,脚尖微微点着床沿,姿态美妙,使人入迷。她向我微笑,向我招手,向我发出邀请。她身后的画中之景凝然不动,我只瞧见她,如此迷人的她,如此可爱的她,如此使人投入万丈温暖海洋的她。然而……我说,我再一次说,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邀请。招手吗?微笑吗?这不可能。由此,我陷入苦恼之中。我指了指桌上的酒杯,想要邀请她对坐品尝一番,她却并不理我。仍是站在窗沿,如紫丁香般盛开着。我灌下一杯酒,就瞧一眼她。她容貌姣好,大方可爱,从雨中画中出现,从小巷的尽头出现……她身着紫色轻纱,如丁香一般盛开在窗沿。我瞧见她,心里的感情一点点儿漫溢上来。这感情的水起先漫过青草,随即流入沟壑,再之后,顺着我身体错综复杂的脉络,四处流淌。我爱上了她,我想。我面前这位无比曼妙的女子,是一位讨人喜欢的主儿。她的美妙,引 诱着无数青年人趋之若鹜。我也并不例外。我爱慕她,想要接近她,将她搂住,可劲儿亲吻她。她那么年轻,在窗边轻轻地盘旋了一周,随即跟我对坐,拈起酒壶给我倒酒。她姿态优雅,仪态万方,坐在我面前,使得我记忆中所有的女子都黯淡了色彩。我瞧见她的眉眼和仪容,恰是我所钟意的模样。然而……她的美妙使我高不可攀。我曾经为了我眼前的这位姑娘而陷入癫狂,与我类似的一百万个青年也曾经因此疯狂,但是我们在追求她好些年之后,都给她的漠然而打败——是她的漠然吧?是将我们给打败了吧?我们尚不知其中原因,就在这争斗中败下阵来。年轻的我们曾经希望这位美貌女子向我们展颜一笑,然而,历经数年,我们所瞧见的,不过仍是她冷冰冰的模样。我曾对此无比失望,并想再也不去讨得她的欢心,但她的诱惑实在太大,使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在我曾经说过的话中挣扎、痛苦、陷入困顿,最后实在无法忍受,而终于打破束缚,从中跳将出来。
我再提醒大家一遍,现在我准确的年龄,大概是二十 六岁冒头儿,距离二十 七岁,尚且还有一番距离。可是,这距离在斗转星移之下又算得了什么呢?嗨!在星移斗转日升月没之下,恐怕十八九岁的年龄于我而言也是近在眼前吧?
我呀,性格多多少少有点儿毛躁,有时候瞧一个问题,并不要很多时间,思忖片刻,就敢妄下断论,为此实在吃过不少亏。但却屡教不改。仿佛认定了自己聪明一般,但事实却傻得可怜。傻呀,傻。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我认定跟我有着重要关系,却始终不敢承认的两个人,如今他们千里迢迢从雨中赶来,就看我敢不敢与他们相认——相认可还不行,我得说,他们算是我的亲人。
这样一想,心中就宽慰许多了。之前因分离所产生的不安的情绪,最终也淡然了。现在我面前还有一位——是十九岁的自己吧?至于他到底多大年龄,其实我也瞧不准。他曾经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陷入苦恼的回忆之中,我怨恨他,因为那段时间我大抵过得最为荒唐,简直让人不可饶恕。我对世人所犯下的错误,有很多也是在这一阶段犯下的。以前的话,每当他一出现,我都会感到头痛无比,甚是火光。可是今天,他在这雨景中与那姑娘一同出现,我却没有滋生出来什么厌烦的心理,反而觉得十分感激。
可笑。我曾觉得相较于当时无比顽劣不堪造就的自己,现在的我算是已经脱胎换骨。可是,仅从这么一点儿便可见一斑——我说,我仍没有任何变化,我把十九岁的自己锁在生锈的铁笼子里,逼他去承认自己的过错,然而……我的头痛,不为其他,单是觉得愧疚。这些年里,我在许多外人眼中,所扮演的,或许是个争斗生活的形象。可是,我却知道,暴露于天光下的,不过是假象罢了。我呀,归根结底,这些年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说没有变化倒是夸张,多多少少,还是有所改变的。可是,就此事而言——呐,仅就此事而言,我就欺骗了所有人,不仅如此,我为了逃避世人对我的指责,还使无辜者备受蒙冤。我跟着那一批受害者大声詈骂,仿佛自己受了莫大的伤害一般,实则是我为了掩饰内心的愧疚和不安。至此,我才知道,仅以侥幸这根芦草浮出水面,所呼吸的,也不过是如水底般凝滞苦涩的空气罢了。我浮了上来,沉了下去,呼吸着沉重的空气和凝滞的水流,我以为有了变化,其实并未有什么变化。被拴在生锈的铁笼子的十九岁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我以为有着变化,其实并无什么变化。啊,想到这么一点儿,我的心简直如刀割一难受,或者给棒槌敲了一下,心头顿时一沉,继而肿胀。
还是得心平气和吧,毕竟眼前坐着的不是旁人,那是比你亲兄弟还要亲的自己。眼前的他,拥有眼下的我所不具备的一些品质,尽管这品质斑驳不一,但我还是要说——那时候的我虽因自己的无知而与世人结怨,但尽管这样,还是要比现在的我强得多。倘若让我给现在的自个儿下一个定义的话,我乐意称自己为裱糊匠。“裱糊匠”之流,旨在拿着沾了白漆的刷子把自己粉刷一通,从头到尾,由里到外。或说自个儿有什么地方破掉了,那就拿一张纸,给他将这残缺的地方补上,也就是如此了。所谓裱糊,不过是为自己裱糊;粉刷,也不过是为自己粉刷而已。不论自个儿原先是什么模样,只要这刷子往白漆中这么一蘸,然后甩手往自个儿身上这么一刷,原本的颜色便瞧不见了,代之以众人向往的白色。人们见得多了,你听闻众人讲的也足够多了,他们说你浑身泛白,你也就真以为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白色了,时间一长,你连自己原先究竟是什么颜色都忘记了。不过没关系,你说。忘记了自己原先什么颜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得当下自己是什么颜色。——这句话可对,可不对。倘若这句话放到别人身上,对错倒在两可,但倘若这句话放到你身上,那么,就肯定是错误的了。为什么?因为你现有的颜色,不过是你身为油漆匠裱糊匠给自己粉刷的一层罢了,你或许可以以此来蒙蔽世人的双眼,但终究并非什么长远之计——岂止不是长远之计,你这样做,虽说暂避一时风波,然而到了最后,恐怕你连自个儿都给蒙蔽掉了。你生着一副健康的样子,扁鹊前来拜访,遥遥地瞧见你的脸色,对你说:“大王,你的病已经深入心脉,请及时医治,如若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间,恐怕……”你脸色沉下来,将这扁鹊训斥了一遍,说:“胡说,寡人身体康健,何来病症之有?至于病入心脉之说,更是无稽之谈,来人呐,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庸医拖下去,赏他四十大板!”你身边的朋友向你提出建议,但是你不听,不仅不听,反而厌烦,觉得自个儿身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多毛病。我说,你用一把刷子和一桶白漆,连自己都给骗过了呀!你身罩白光,拒不承认自己身上的缺点,不仅如此,你还禁止让别人谈论你的过去,一旦有谁开口,你的脸色立马就沉下来。你呀,我记得以前咱们两个谈话的时候,你向我埋怨过,说我们都生活在虚假之中。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在我身边所见着的最大的虚假,就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