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牛头马面
我是一颗小石子,扼住命运的咽喉。我要让我的命运走出这一片幽暗的天,走出去,出去,去。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昏沉,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恐惧的尖叫。我走出去,是想要瞧见广袤的世界,听见许多美妙的声音,看见更多的纷繁。我说,倘若有一天,我真的能够走出去,竖在我面前的屏障便破碎了,我脸上的黑纱也飞走了,阴暗、不满、愁苦、还有偏头痛,就都全然不见了。我在平日里便不用始终把自己裹紧袍子里,在酒场上也不必讨好似的为他们讲着一些愚蠢的笑话。我说,倘若我走出去。——这正是我日夜希望的,然而,也是我在希望之后畏惧的。我所希望的东西可以说出来,然而我的恐惧我的害怕却不能说。它藏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棵植株。——不瞒你说,这棵树竟然神似我的模样,然而也仅仅是神似而已,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并不是我。我为之庆幸,然而我还是陷入担忧。虽说这棵树现在并不是我的模样,但谁也担保不了以后。我怕它长成我的模样,成了我心里的魔障。
然而,虽说我觉得这些形容词颇有狭隘之嫌,可我本身的确又并非什么宽广之人,恰恰相反,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狭隘的人。但我所有的狭隘,却并不能用这狭隘的形容词来形容,倘若如此的话,势必有失偏颇。
的确。若是真深究起来,这二字还是少用为妙,因为用来欺骗世人蒙混世人的东西,对自己无效的。做个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个“矛盾”的人,不论是在上台前还是在上台后,其实我心中都是窃喜的。我觉得自个儿在表述上占了便宜。因为不论怎么说,“矛盾”算是中性词,用中性词来形容的我自己,于我而言,对我本身的善恶好坏做了个调解,但对于听者来说,听到耳朵里的,可就成了个误解。不论调解也好,误解也罢,其实都与事实差距甚远,不过这样也好,关于自我介绍这样的事儿,把事实埋在心里,总比自己将真话说尽好。
神圣?自然当不得。老师迟到了两分钟,我们自然也翘首了两分钟。我刚感到不耐烦的时候,他便进了门,嘻哈嘻哈着向我们同学致歉。我坐在最后一排,离他较远。他进门的时候我竟然没看清楚,待到他站上讲台,我才将他给瞧了个遍。
眼看前面的同学一个一的上去,又一个个的下来,我便着急起来,一颗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我面红耳赤,心血上涌,在短时间里想着如何的定义自己,一方面力求真实,另一方面要说服自己,还有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了,我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在之前的那两年间是多么的混账,那是我不知悔改的两年,我从那段时间走过来,深昧其中错误,然而我又不肯承认——不肯承认?不不不,我只是不肯否定自己罢了。往前推两年的时间,就是我十八十九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心比天高,一身负气,总想着闯荡,然而毕竟经验不足,思忖不周,因此犯下很多错误。这错误如今看来,简直可笑。然而那时候的自己,却并不明白这一简单道理。倘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在那段时间,我还——唉!这事儿说来羞人,即便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面颊发红,每每想到此事,便想着找一老鼠洞从其中遁走。即便如今时隔七八年,我也不敢说,不敢想。每次想到这事儿的时候,一定是夜深人静的难眠之夜。那时候我辗转反侧,心里煎熬,脑海中回忆起十八九岁的荒唐,不觉心生忏悔,忏悔!我想要道歉,可不知道如何开口。那时候我的荒唐已经殃及别人,每当回忆至此,我简直难受得想要死去。那时我无比张狂,爪牙已经伸向了别人,将无辜者划伤,然而现在,我却畏缩如一只老鼠,胆小怯弱。我敢肯定,倘若现在我在那街上偶遇到了我的故人——我是说,遇到了曾经被我的爪牙伤害过的那些人,我定不敢上前相认,与其搭话。倘若遇见,或者远远瞥见他们的身影,我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如今的自己,羞愧到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怯弱到连他们的面都不敢一见。我那时的张狂、无知、没有骨头的傲气,如今都变成了燃烧的炭棒,使得架在火上的我备受煎熬。
“大人,那混账带到了。”
“是的,大人!”我呈一个“大”字形摊在地上,脸和肚皮向下,如同一只被别人踩了一脚的癞蛤蟆。我诚惶诚恐地回答阎王爷向我提出的问题,绝对不敢欺瞒,更别提嘴硬。
“哦?”阎王爷甚是惊奇,将手中的扇子一合,问我:“所谓不知,指的是什么?是不知道你所犯何罪,还是不知他们为什么只是押解你来受刑?”
然而不论我怎么努力,这张嘴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急于辩解,唯恐惹怒阎王爷,可越是着急,越是不能发声。我的喉咙好像是给火钳刺穿了般,舌头好像是给拔掉了般,我所有的辩解之词全部死在腹中,没有一个变成兔子蹦跶出来。森罗殿寂静无声,牛头马面眯着眼睛盯着我,他们的牛眼马眼里跳跃着幽蓝的鬼火,阎王爷在我跪前的玉阶上踱来踱去,手中的扇子成了他挠痒痒的工具,虽然如此,他的眼睛却始终盯向我。我看出了他的急不可耐,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又从我的嗓子眼儿差点蹦出来。我感到惶恐害怕,然而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我张张嘴,也不过只是徒劳而已。我战栗起来。
“你……”阎王爷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我趴在地上战栗着,油锅煎炸之后留下的燎泡尚未从我身上消除,此刻的我丑陋无比。“我看了你的罪状,也并无多的大过错嘛,牛头马面用地府的极刑这样摧残你,实在是他们办事失职。”(话说到这儿,立在两旁的牛头马面一个激灵,冷汗直冒,一个跨步向前,立马匍匐在阎王爷脚边,高叫一声“大人恕罪!”实在是解气得很)“但是,正如他们所言,他牛头马面跟我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处理过多少的案子,我还是十分相信他们的能力的。他们这样处置你,想必还是有点儿原因的吧?”说完,把目光转向牛头马面。
“这……”马面犹豫了一会儿,说:“成效的有无,我们并不清楚,我们把这小子在油锅里炸了一遭,随即捞了上来,还没等凉透,就将他带到了大殿上,至于其他……得问他本人。”
“我说,瞧你这副样子,倒像是有口难言。”
牛头马面闻言一喜,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马面上前,卑躬屈膝,跪倒在阎王面前。
“还有牛头,我也提醒你一句。”阎王又说:“马面聪明,你呢,倒像块石头。平日里就数你与马面接触的最多,这么多年了,也难得你没有跟着马面学坏。你把马面当做兄弟,平日里最听他的话,就连主意也是他给你拿。这不好。至于原因嘛,我这话不方便说的太明白,怕影响了你们这对老朋友之间的感情,可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阎王说到这,牛头已然上前跪下,大声地说:“请大人赐教!”马面身在一旁,脑袋触地,抖如筛糠。
半晌,他终于抬起头,说:“大人,牛头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想安心度日。把工作做好,辅佐大人。”
“你别讲话。”阎王抬了抬手,让牛头住嘴,“你一根肠子通到底儿,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想要说什么。怎么,我说你两句还不行吗?我这是为你好呀!我说,牛头,想必你自己也应当知道,你的能力并不强……得得,不喜欢我这样说?那么,换一个说法,想必你应当知道,能力比你强的人有很多个。这回行了,满意了?还点头,嗨!笨死你得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小伎俩就把你给哄住了。闲话少说,我还是正经地跟你谈。我所相中你,让你做我的助手,并不是因为你能力出众,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实心眼儿。牛头,不用我说,你也应当知道,心眼儿太实了并不好,你就因此吃过很多亏。但是,我要讲给你,倘若你还想在这森罗殿干下去,就不要把这性格变化。我所看重的,并非你能力的高低,而是你的憨厚淳朴。我把你跟马面安排在一起工作,其实也是煞费苦心。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马面的性格恰恰相反,是一对朱墨,然而我的本意,却绝对不是让他的黑沾染了你呀。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料想到,你的傻笨使你那样的被动,这些年来,都是马面在影响着你。你或许对此并无察觉,但是我心里却是透亮得很。真是失策呀,当年,本来想让你们两者之间均衡一下,可谁知道,这时间久了,朱墨之间的关系并未得到调和。事到如今,你们两个配合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好将你们拆散,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别让马面影响到你。还有,我说,你跟马面是同一级别的官衔,因此在做一些事儿的时候,不必太受到他的掣肘,咱们地府有地府的一套律法,你们这些当差的,所做的本职工作就应当是按律行事,至于法律之外,则还有人情。这你可懂?”
牛头听完阎王说的话,身体一颤,随即谢恩。
我试着张嘴,阿巴阿巴。嚯,没想到真能开口说话了。我努力抬头,向着阎王爷说:“大人,能说话了!”
阎王皱眉,说:“呐,我跟你说,咱们森罗殿上的规矩,可没有点头一说,你只消得说‘是’或者‘不是’便可。”
“回大人,小的愿意。”
听到阎王爷说这句话,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这问话我盼望已久,如今阎王爷问出,我更是浑身颤抖。
“阎王爷说的是,小的愚钝,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匍匐在地上,痛哭流涕。
“岂有此理!”阎王大发雷霆。一掌拍下去,面前的桌子化作木屑。“你们给他刑罚还不够,竟然还将他的傲骨碾碎,傲气抽走,就连他的心,也给他咬去半边,真是——真是——”阎王踱来踱去,怒发冲冠,说到这里,却只是狠狠皱眉,没了言语。半晌,他的情绪大抵恢复了正常,说:“那你们现在,带一只蚯蚓来做什么?如同鼻涕一般,拖下去,免得脏了我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