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日,他刚满八岁,正逢当地俗称的长尾巴,柳妈天不亮就起来为他煮了八个又圆又大又白的荷包蛋。
太阳照过屁股,鸡也叫过好几遍了,还是没人跑到他床前催他去读诗书。
全世界都很安详宁静,就像所有人正跟着他一起睡懒觉,迟迟不肯醒。
但他昨夜已莫名地兴奋,以致今日醒得特别早,他想自己应该是家中醒得第二早的人。
第一早的人当然是勤劳却严肃的柳妈了。
窗外的太阳才爬到西边山头打哈欠,鸡排着队懒洋洋地从窝棚内出来,领头的大红冠子公鸡老半天才伸直脖子雄赳赳地啼叫。
而他早已翻身下床,在窗口探头俯瞰院子里逐渐复苏的一切,遥望西边山头逐渐被太阳晒羞脸的云朵。
他太兴奋太开心了,又实在搞不清今日为什么每件事都和以往的感觉不同。
当他眼睛如松鼠般机灵地看见盛放在柔软纱巾上的八个剥去壳的荷包蛋时,全世界突然更缤纷可爱了。
他急不可耐地伸手拿起一个荷包蛋,不知道这些荷包蛋被柳妈怎么秘密处理过,拿在手里不仅热乎乎而且香喷喷。
这时柳妈怀抱着整套崭新厚暖的衣裤进门来,瞅他一副好像从没吃过荷包蛋的馋猫样,不禁失笑,快步到他面前,毫不讲理地把他手里的那个荷包蛋夺了放回纱巾上。
他立刻因此脸绷得非常难看,嘴也高高地撅起。
柳妈故意学他撅起嘴说:“先穿好新衣服,别刚起床就只惦记吃。”
柳妈穿衣服是非常麻烦的,何况她那双手有厚茧,冬天又冰凉,总免不了挨上他皮肉,冻他一个激灵。
“柳妈,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自己穿衣服?”
柳妈强制性地给他穿衣服,穿上以后还要罗里吧嗦地这拍拍那牵牵,好像永远打理得不够满意。
他很顺从,毕竟早已习惯了,幸好今天柳妈的那双手并不冷,相反还特别暖,是不是煮过鸡蛋的原因?
“好了,我的小祖宗,我的小馋猫,我的小寿星,感觉这套新衣穿在身上舒服么?”
他轻咳几声:“脖子那里有点紧。”
柳妈于是拨开脖子那里的一颗衣扣,继续煞有介事地端详他全身,就像城里的邓工匠对待新出炉的铁器般。
“满意吗?”
他总认为这三个字应该他问柳妈,因为柳妈完全当他是工艺品,每分每寸都力求完美。
“我想吃蛋,还想吃糕点。”
柳妈泄气了,沮丧了,每次问他这三个字,都没能得到“满意”的回答。
她只好自己安慰自己:“看上去不错,嗯,不错,这套新衣的布料是我选的呢。”
他看柳妈又走神了,就转身把荷包蛋一个个拣到怀里,然后蹦蹦跳跳地准备出去玩了。
柳妈已老,所以爱走神,但她恢复过来时可眼尖得很:“站住,你还需要在我的监督下漱口洗脸。”
他站住,表情委屈地垂着头:“柳妈,我就是去大厅漱口洗脸呀,我答应过你,肯定永远做个干干净净的好孩子。”
柳妈笑了,抚摸他的头柔声道:“好孩子,大厅有许多美味糕点等你畅怀地吃。”
他抬头高兴地惊呼:“什么糕点都有?”
柳妈道:“想吃什么味道就有什么味道,谁叫你今天是小寿星?”
他面露困惑:“小寿星?”
柳妈道:“小寿星,长尾巴,不然才懒得给你弄糕点,煮鸡蛋呢。”
他嘴巴又撅起,像要哭了:“我不想长尾巴,长尾巴好痛。”
柳妈瞪眼:“谁讲的?”
他说:“梦里有个白胡子爷爷讲的。”
柳妈噗地笑出声:“还在做些无聊透顶的怪梦,别信那白胡子爷爷,信我,我告诉你,我小时候长过尾巴,根本不痛,爹妈也会奖励我。”
他好奇地问:“奖励什么?”
柳妈故作思考状,半天才说:“我记得好像是一大盆烤红薯。”
他连忙说:“我不要烤红薯,烤红薯容易把脸弄脏。”
柳妈笑道:“放心,你家比我家有钱多了,烤红薯是穷人才吃的,你长尾巴,我给你做糕点呀煮荷包蛋呀。”
他充满期待地望着柳妈:“我爹我娘也会奖励我?”
柳妈特别坚定地点头:“当然,而且是听你想要什么奖励,他们才给什么奖励。”
他立刻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拍手欢呼:“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去找我爹我娘。”
柳妈又板起脸,严肃地沉声道:“慢着,先漱口洗脸,先让自己干干净净。”
他瞬间丧了气:“做好孩子真是麻烦。”
柳妈的神情恢复和蔼,用手轻抚他的头,意味深长地笑道:“但你须知道,只有好孩子,大家才爱,大家才给他吃荷包蛋吃糕点,吃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如此一来,再麻烦也很值得,不是么?”
他想了想,虽然这番话他有些地方不能立刻想通,却打心眼里明白了柳妈是为他好。
柳妈总会提醒他怎么做个好孩子,怎么去得到大家永远的爱。
而相比之下,他的亲生父母对他疏忽多了,何况他们自己本身已天天都有数不清的麻烦。
他们总会提醒他的,也只一件事:绝对别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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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日,他刚满八岁。
他边吃糕点荷包蛋边想象着长尾巴是什么感觉,真的不痛么?
家里人本来对他已很好,今日更好得过分,连柳妈替他穿新衣的手也不如以往冷了。
爹娘取消今日的所有行程在家陪他,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出去饱饱地玩一整天。”
要是昨天,爹肯定没听他回答完就拉长脸准备苦口婆心地教诲他:应该把兴趣放在诗书上,以后学以致用,别成为贪玩的蠢材。
今天不同,今天爹显得比他还高兴,听他回答完立即挥手招来几个懂武功的下人保护他走去大街。
大街也格外热闹,难道今天除了是他生日,还是别的什么节日?
一切对他而言都陌生又新奇。
他眼睛越来越亮,脚步越来越轻巧,简直要像风筝般飘飞起来。
各种从没见过的稀罕东西令他应接不暇,突然前方人头攒动,惊呼不断。
原来是有人杂耍卖艺,早引来看客无数。
他也迫不及待地想挤过去瞧瞧,怎奈人实在太多了。
他正苦恼之际,转眼就瞥见了那些保护他的下人。
他立刻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他立刻稳稳当当地骑到了其中最高的一个下人肩膀上。
他立刻看清楚了那些杂耍卖艺的竟是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但那些孩子立刻也使他不得不发自肺腑地惊呼拍手。
他们太厉害了,比他的这几个懂武功的下人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有个身形瘦削脸色蜡黄好像刚拉过几天稀的孩子,既会把剑舞得虎虎生风,又会把大铁锤轻易地高举起。
当他高举起大铁锤的时候,大铁锤的阴影几乎遮住他整个人,他纤细的手臂伸直也在轻微颤抖,令人不禁为他屏息,连冒冷汗。
但他这样子能举很久,手臂并未如人担心般突然折断。
他的力气真是大,真是人不可貌相。
突然那最高的下人不屑地笑:“我敢说大铁锤肯定有鬼。”
他怂恿道:“你干脆去试试,揭穿他们呀。”
那瘦男孩听见了,对他们展露友好的笑:“可以,如果揭穿有鬼,我与伙伴们从此不在这条街混了。”
他拍手:“这是你自己说的,七叔,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七叔道:“别被人以为我在欺负小孩。”
那瘦男孩很有分寸地道:“如果揭穿有鬼,我们就是骗子,无关乎什么小孩不小孩。”
他超越年龄的成熟令围观的人们情不自禁地爆发出一阵叫好。
七叔尴尬了,知道自己退无可退,只好放下少爷,迈步进场,深吸口气准备去拿大铁锤。
他先是单手拿大铁锤,运足力气,肌肉纷纷鼓胀,血管青筋也突起,但大铁锤依旧纹丝不动。
他却已大汗淋漓,来不及擦汗喘息,满脸早就憋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纯粹的用力。
他只好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大铁锤,周围的人已开始喝倒彩。
最终大铁锤仍旧不给他任何面子,仍旧纹丝不动。
他妥协了,认输了,头也不敢再抬起,对着那瘦男孩态度极认真地施了个江湖人才懂的礼节。
但不是江湖人至少能看出那礼节绝对代表一种尊敬与佩服。
瘦男孩竟也有模有样地抱拳回礼。
他简直比七叔更像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少爷的心被触动了,甚至可以说被震撼了,他开始崇拜瘦男孩。
要知道七叔平素多么傲慢看不起人,今天也心悦诚服地对瘦男孩施礼,他若不崇拜瘦男孩,还能怎么样?
出了拥挤的人丛,少爷对下人们说:“你们回去,都回去。”
下人们迟疑:“我们把少爷一个人丢在大街上,出事了谁向老爷交代?”
少爷瞪眼:“刚才七叔好丢脸,你们不走的话,我再也玩不开心,今天我长尾巴,我要是不开心,回去谁向老爷交代?”
下人们面面相觑:“可……”
少爷道:“你们不必真的就此回去,我也不是真想赶走你们,我只想单独逛街,你们不妨远远地跟着我,保护我呀,况且整座城都是我家的,谁还敢对我心怀不轨?”
七叔道:“七叔现在确实没脸再陪你了,大家都一样,听少爷的话,远远地跟着,远远地保护,应该不会出事。”
少爷对七叔露出微笑:“我不生七叔的气,真的。”
七叔也微笑:“是,少爷今天长尾巴,别生气。”
他说完就领着那些下人走开,很快转过街角不见了。
少爷眼睁睁看他们不见才跳起来欢呼:“终于彻底自由!”
再转头去看,杂耍卖艺的那群小孩也已收拾家伙散场。
还剩下几个意犹未尽的看客朝瘦男孩不停地竖大拇指。
瘦男孩都很礼貌地一一鞠躬抱拳谢过。
只听有人赞不绝口地说:“这孩子今后必前途无量,年纪这么小,却已身负神力,剑法超群,更重要的是特别有礼貌。”
立刻就有人附和:“对呀,这孩子虽然乍一看面带菜色,萎靡不振,但细观之下才觉得气宇非凡,不是个永远会拘于市井卖艺的庸夫。”
少爷听了这些,更发自肺腑地崇拜瘦男孩,甚至差点忍不住去拉他的手。
但他好像根本看不见少爷,家伙收好以后就带领其他孩子离开了。
少爷摸摸怀里,早晨柳妈煮的荷包蛋还剩两三个,而且还有余温。
他不禁笑了,似乎因为这剩下的两三个荷包蛋就对某件事突然充满了信心。
他脚步轻快地跟在瘦男孩他们后面出了大街,走入城外的郊野。
他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走入城外的郊野。
他没想到城外的郊野竟比城里的街市更热闹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