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
秋天的艳阳。
好像总比别的季节更惆怅。
人在温暖柔和的阳光下,体内的血液却逐渐被烤得沸腾。
但陆元奇嘴角流出的那片血早已凝结。
他手中剑也早已深深刺进坚实的大地。
他仰头望天,望到的并非艳阳,而是毫无生机的寒阳。
他握紧剑柄,只有剑还能勉强支撑着他疲惫痛苦的身体。
他的身体也和寒阳一样毫无生机。
他吃力喘息,汗水沾湿前额,沾湿他心底越来越脆弱的意识。
他整个人都浸泡在发臭的汗水里。
血还不断地流出嘴角,流进汗水里,染上阳光,便呈现着刺眼的颜色。
他咬牙,仿佛每颗牙都快脱落到咸咸的舌尖。
他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得随时会砰地砸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已彻底没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看来今天注定要死于此地的人是他。
但战斗戛然而止。
独狼并不乘胜追击。
他简直忍不住想问独狼,为什么不干脆利落地杀死他?
口口声声说干脆利落,其实也不过如此吧。
就算独狼再有杀人的经验,轮到必须杀他时,也难免犹疑不决。
他简直忍不住又想问独狼,为什么事已至此还犹疑不决?
但他实在很痛,痛得完全丧失了开口出声的力气与胆量。
独狼凝视他,像是已把他当做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而独狼自己却比尸体更冷冰冰。
他转回目光去接触独狼的眼睛。
他才发现独狼的眼睛那么空洞,他才发现他们的眼睛都空洞得难以装下友情。
“结束了。”
“结束了?”
他们的声音同样那么空洞。
独狼道:“再继续下去有何意义?”
陆元奇点头:“这本就是一场没意义的战斗。”
独狼道:“但我们还是避免不了。”
陆元奇道:“人活着,总会做些特别多余的蠢事。”
独狼道:“蠢事并不可笑。”
陆元奇又点头:“面对大部分蠢事,人根本笑不出。”
独狼道:“就像我杀人。”
陆元奇道:“你杀人确实是蠢事。”
独狼冷笑:“蠢得想回头都难。”
陆元奇沉默半晌,叹口气道:“真的不继续了?”
独狼表情淡漠:“真的。”
陆元奇道:“但我们都还活着,这样能算结束?”
独狼道:“为什么不能算?”
陆元奇道:“若继续下去,你已可以轻松杀死我。”
独狼道:“杀死你又不会令我痛快。”
陆元奇面露吃惊之色:“你不痛快?”
独狼道:“人生里最不痛快的时候就是现在。”
陆元奇道:“你不是一直想杀死我?”
独狼道:“你错了。”
陆元奇道:“在你面前,我错了很多,但我知道,你总有令我满意的解释。”
独狼道:“我有时很想给你一记重拳,打破你的鼻子,打断你的脊梁骨,让你变丑,变得任何女人都不会爱,让你永远休想站直地活着。”
陆元奇道:“可惜前夜捱了你那么多记重拳,鼻子还没破,脊梁骨也还没断。”
独狼笑了笑:“所以我要告诉你,我打你几拳已足够了,从来没准备真的杀死你。”
陆元奇叹道:“你怕她因此而恨你?”
独狼摇头道:“我怕杀死你后,我就彻底孤独了,有种孤独需要爱情来填补,有种孤独却需要男人间的感情来改变。”
陆元奇道:“你其实仍当我是朋友?”
独狼道:“我当你是朋友,但我已不配再拥有我们的这段友情,从始至终我恨的人就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陆元奇痛苦地沉声道:“谁也没必要恨。”
独狼突然转变话题道:“你知道就算你用剑刺伤我的腰,这场战斗同样很不公平?”
陆元奇道:“我知道。”
独狼道:“你不知道,我在奇怪,你虽身受重伤,但还不至于这么快就露出败象。”
陆元奇态度平静:“你想通原因了?”
独狼道:“我只问你,那个人是不是在半道上与你动过手?”
陆元奇问:“哪个人?”
独狼道:“屋中那个人。”
陆元奇恍然道:“张归?”
独狼道:“是不是?”
陆元奇坦白道:“是,因为他欠你一条命,他不忘恩负义,是个好人。”
独狼冷笑:“好人?他不过是只狗而已。”
陆元奇惊愕:“他对你如此,你还……”
独狼道:“他能骗你,却休想在我面前耍花招,他就是只狗,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的事?”
陆元奇语塞。
独狼却又自顾自地摇头道:“不,他有资格,他是毒蛇娘子的狗,就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
陆元奇道:“毒蛇娘子?”
他实在不信天底下第一琴中雅士竟也跟了毒蛇娘子。
独狼跟了毒蛇娘子,他或许还最终能明白其中的理由。
因为那理由有大半是他亲手造成的。
但张归已在江湖上名利双收,人人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敬意,又会有什么理由堕落到毒蛇娘子门下?
独狼诡秘地笑了:“你以为他真的是张归?”
陆元奇怔住:“难道他不是?”
独狼娓娓讲述道:“张归有个秘密的孪生兄弟,在奏琴方面生来就极具天赋,几岁时已能奏出仙乐般美妙的琴音。可惜他虽有超凡脱俗的琴技,却是个智障儿,长大后张归利用他很快名动天下,成为琴中第一雅士。但他这个智障儿并非永远不会恢复正常,就在七年前突然如梦方醒,并依靠毒蛇娘子立刻识破了张归的阴谋。他于是心甘情愿地跟随毒蛇娘子回死神谷,而张归失去他后,也逐渐在江湖中匿迹了。”
陆元奇听得目瞪口呆,这或许是他近来听过最震撼的真相了:“他有名字吗?”
独狼道:“他有名字,他恨张归,所以自己也叫张归。”
陆元奇道:“又是个奇怪的人。”
独狼笑道:“奇怪至少可以不累。”
陆元奇道:“他现在不智障了,是不是已变得很聪明?”
独狼道:“何止聪明?他现在已可算死神谷的头号军师。”
陆元奇道:“他半道上阻截我也有阴谋?”
独狼点头:“他打算先自己动手来消耗你刚刚恢复的力量,你竟浑然不知,还以为他是懂得偿还的好汉。本来你虽重伤在身,也能轻易击倒我,你的实力我有时比你自己更了解。但经过他的阻截,你已比蚂蚁还不堪一击。”
陆元奇道:“好像你说得有道理。”
独狼道:“反正我不再打下去了。”
陆元奇道:“你还是不痛快?”
独狼道:“越来越不痛快。”
突听后面有人柔声笑道:“千万别搞得大家都不痛快。”
独狼不必转身,已猜到这是张归。
张归从小屋里走出,步态优雅,表情悠然。
他走过去与独狼肩并肩,目中满是既神秘又骄傲的笑意:“你说我算死神谷的头号军师,但我偏偏对付不了你。”
独狼道:“那只因你我都同属一家,何苦互相对付?”
张归语气懒散地道:“你如果就此停下来,恐怕我们难以再同属一家了。”
独狼冷笑:“那又怎么样?你还能凭空把夫人变出来?”
张归也笑:“有趣,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终于懂了夫人干嘛一直很喜欢你,还愿意和你上床。”
独狼道:“你连她和我上床的事都知道了,不怕回去被她打屁股?”
张归故作恐惧道:“怕,怕极了,所以还希望你大人大量,别乱告状。”
独狼突然问:“你想不想你那兄弟?”
张归果断摇头:“每天照镜子都看到他,也懒得想了。”
独狼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张归道:“什么事?”
独狼道:“现在你那兄弟比你有出息,他苦练琴技,在琴上面的造诣不比你差了,更关键的一点是,他依然得到了广大民众的认可,依然是鼎鼎有名的天下第一雅士,而你永远只可能是人家的狗,连主人的床都上不了。”
张归脸色发青,嘴唇发抖,整个人都紧张不自在。
独狼要是毒舌起来,素以毒舌著称的张归也必须甘拜下风。
张归沉默。
独狼却接着更咄咄逼人地道:“我讨厌你沉默,因为那表示我的话全说中了,令同门伤心,可是江湖一大禁忌,会导致天诛地灭的。”
张归只好又开口,他说了刚才已说过的两个字:“有趣。”
他转身,脸几乎直接和独狼的脸相撞,但他的眼睛根本不因此而眨一下。
他显得平静极了,像傍晚的海面,即将卷起狂潮的海面:“你他妈真的有趣。”
独狼也很平静,一字字回应道:“我妈可不比你有趣,不过你妈有不有趣,我这辈子也无法考证了,毕竟人死了就绝不有趣。”
张归道:“你知道就好,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杀不死你,你们都已重伤,我只需动几下手指,就可叫你们瞬间跌倒,再难爬起来。”
独狼道:“我也信你说的这些,我也迫不及待地想尝试。”
张归笑道:“我不会随便就打乱计划,你不用挑衅我,我已经有很不错的办法来逼你,还记得梦里女人对你说的话吗?别让我们逼你。”
独狼无奈地耸耸肩:“我没让你们逼我,我只是突然不痛快。”
张归不理他了,却走向陆元奇,又与陆元奇肩并肩:“你想他死吗?”
陆元奇不想。
张归接着道:“但我必须提醒你,你们若不继续战斗,不仅他会死,还得搭上某个人的命。”
他诡笑道:“某个女人的命,虽然不漂亮,但也值得你们怜香惜玉了。”
陆元奇表情变了,转头瞪他,却还是不说话。
张归只听见他鼻子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我知道你们都累了,我可以让你们休息一会儿,要喝茶吗?我进屋现沏,我沏茶的技艺照样厉害。”
话没说完他已走回小屋,途中又擦过独狼的肩,也听见独狼鼻子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他再次得意洋洋,因为无论独狼多么伶牙俐齿,今天都休想反客为主。
今天他要做个最热情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