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皇天祭台的远处,有一片辽阔的旷野,零星地散落几个村落。旷野中升起了一股股浓烟,飘渺升腾,犹如云柱,更似狼烟。
对于农耕民族而言,狼烟是一个信号:死神即将降临。在狼烟的背后,往往是奔腾的游牧民族铁蹄,以及挥舞弯刀的可怕的手。
正因如此,击败游牧铁蹄的伟大帝王,往往成为亚夏族的英雄,甚至于成为神。毫无疑问,庄帝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统领千军万马,平定天下,令游牧民族臣服,创造了亚夏族最辉煌的时代。
昭皇成就不及庄帝,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过亚夏族人依然奉其为拯救者,原因就在于他收服失地,将强大的沙驼部落赶回沙罗半岛。
为此,昭皇的天祭台很大、很壮观,是完全可以比肩庄帝的。
昭皇天祭台上的风很狂暴,仿佛从四面八方一起涌过来,敲打着平台上小型宫殿的门窗,撞击之声透露出不满的情绪。这座小殿以皇城内帝王大殿为模板,由科檀木为建筑主材,由能工巧匠们细心构造。
殿前有一座巨大天祭青铜大鼎,里面堆着一层被压实的木炭残渣,并不厚实的浅浅的雪覆盖其上,不和谐地反射着太阳光线,显得大鼎单薄而空洞。祭台上的卫兵们百无聊赖,懒懒散散地来回踱着步,眺望萧山诸峰。
萧山的冰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密林瑟瑟抖动,枝头被雪压得很低,原本缠绕高树的鬼手藤粗壮枝蔓像被抽空似的,干巴巴地攀附在树丛间,或没入低矮的灌木丛里。沉寂的山林里,野鹿、长尾猴、野兔正在四处觅食,偶尔朝天祭台的方向张望。
芮隐穿着一身红色的锦缎朝服,金丝线盘绣的巨蟒翻云覆雨,巨蟒的眼睛是由两颗小珍珠嵌进的。他披了一件灰褐色的狐皮大氅,腰间系着一条狐尾絮成的长丝绦。首辅苍白的脸上点缀着几点麻子,胡子更白更长了,像马尾巴似的,皱纹比过去多了许多,整个人显得特别苍老。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却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似的,芮隐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疲惫。
芮隐的身边站着一个人。他胖得几乎成了一个球,滚圆的头上只有几缕长发,全都集中在前部,从左边梳到右边。有趣的是,后边的头发在脑勺的部位长了一圈,显得特别浓密。
此人正是长老院的刘伯。
刘伯与周丕相识极早,替帝国掌控铁矿,家族在昭阳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影响力,甚至可以左右帝王的归属。正因如此,芮隐一直渴望亲近刘伯,希望获得他的支持。不过,刘伯似乎对芮隐态度冷淡,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首辅大人,你约刘某来到昭皇天祭台,有什么密事要谈吗?”刘伯一边眺望远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们上一次来到昭皇天祭台时,这里仿佛是亚夏大陆的中心,大陆最强帝国的大臣、贵族汇聚在这里,为伟大帝王的仙逝祝祷、祈福,场面是多么壮观而隆重啊!”
“是啊!五颜六色的华盖旌旗铺满整个山脚,如同朵朵彩云,托起一代伟帝升入天庭。如此规模空前的天祭仪式,在帝国三百年长河历史中太罕见了,能与之相媲美的,只有定皇与庄帝的天祭仪式。”
“定皇天祭仪式只存在于史料上,相距年代又过于遥远,恐怕是不足采信的。”芮隐说道。
“哦?首辅认为有人刻意为定皇天祭仪式添油加醋?”刘伯略微错愕地问道。
“至少鹰族为了彰显定皇地位,一定会着意突出,生怕帝国权贵忘记鹰族的贡献。”
“这倒是不假。”
“然而,时间是奇怪而玄妙的,能够长久地记住留下伟大的瞬间,也会轻易地令人忘却;曾经纵横捭阖的人物,在隆隆地向前滚动的时间马车上,早晚会被甩下去,被碾得粉碎,零落成泥土。刘伯请看,几个月的时间,昭皇的天祭台已经显得落寞而孤寂,一代伟主长埋于此,陪伴守护在他身边的,只有区区几十名手执长矛的卫士。”
“芮隐似乎很有感触啊!”
“最近我常常想起,与昭皇相识后的一幕一幕。想当年,我也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也有做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壮志。”
“这一点,刘某倒是印象深刻。那时,你只身到昭阳城闯荡,凭借独到精辟的分析能力,逐渐成为昭公的心腹和智囊,最终又助昭公登上血王座。后来昭皇选择你出任户政大臣,作为七大辅臣之一,替帝国管理境内人口。”
“由于资历尚浅,我只排在辅政最末一位,不得不依附首辅宿虔,与璩旦等辅政大臣搞好关系。可是,芮隐不想久居人下,便在暗中挑唆布局,利用众辅政间的微妙关系,将他们一一扳倒。最终我成为帝国首辅,位极人臣,大权在握。”
刘伯没有说话,有点发愣,静静地看着芮隐,不知道芮隐为何说这些。
一个长年在权谋中游刃有鱼的人,一旦说出某些真诚的话,往往会让别人觉得不适应,甚至产生一种要被出卖的感觉。刘伯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为了保住我的权力,成为昭皇最信任的大臣,芮隐一直尽心尽力,处理政务常常是秉烛夜读。”
“这一点,我是看在眼里的,对首辅的能力也是非常肯定的。你针对帝国实际情况,制定了许多改变银夏政局的策略,甚至建议昭皇,吸纳拥有强大实力王国背景的能者,进入帝国辅政团参政,极大程度地联合了各个王国。”
“刘伯能说这句公道话,芮隐实在是感激不尽。”
“其实,刘某还知道首辅用心良苦,帮助长老院扩大影响力,助力燕伯等人深入控制帝国经济,包括银币铸造等方面;你还和仲达院众爵往来,通过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使把持地方政权的贵族与皇权捆绑在一起,成为休戚与共的共同体。”
“看来刘伯一直是看在眼中啊!”
“可惜,帝国国力日渐强盛,你的声威如日中天,却也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刘伯说得极是。我为了权力所确立的政策,反倒是制约和冲击自己。新晋的辅政大臣们暗中联合,与我分庭抗礼,离心离德;更可悲的是,有些伯爷与爵爷不理解我,与其他辅政大臣结成同盟,对我冷嘲热讽。正因如此,芮隐在达到事业巅峰的时候,感受到高处不胜寒,即使想要修正策略,也不能游刃有余地把控了。”
“所以,首辅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开始寻找盟友?”刘伯用手扶了扶锦帽,眼睛冷冷地看着芮隐。
“是啊。我曾利用手中各种重要的资源,聚集了许多朝臣与贵族,为我的首辅之位鼓与呼。”
“芮隐明白,自己只有在绝对权威上立于不败之地,才能牢牢拴住这些盟友,否则联盟不过是昙花一现。”
“然而,我错了。”
“哦?”
“真正能够让我延续权力的人是昭皇,只要我能得到昭皇的信任,何必纠结于其他辅政大臣的针对呢?”
“可惜,你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没错。为了打压政敌郎玄,我尝试请昭皇出手,却一次次失望而归。那时,我错误地以为,曾经励精图治、睥睨天下的昭皇,终究不过是凡人,他的智慧、勇气和魄力,在众人歌功颂德中一点点消逝了。”
“所以,首辅有了新的打算?”
“起初,我寄希望于昭皇的后人。不过,娥后与昭皇感情名存实亡,朵姬又被御医诊断难产子嗣,我只能选择有继承权的西伯。”
“从维护帝国霸权上来看,芮隐的选择不能算错。”
“是啊!金亭王国的野心实在太大,若是娥后掌握帝国大权,帝国恐怕会被金亭取代。”
“其实,芮隐还有一点没有说。”
“哪一点?”
“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为了幽蓟国王的使命。”刘伯面色阴沉地说。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说到底,芮隐是不想帝国失去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