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丑惶惶不安。
几乎每走一步,他心里都强烈的意识到,自己急需冷静,似预感那个名叫封云的俊美少年领头的三位故人,还会想尽招数纠缠着他阴魂不散。
莫测的诡谋正时刻潜伏在周围,他却只久久的一阵疲倦。
或许直到现在,洞中十三年的囚禁才与他身体各部位尖锐而野蛮的显示出深刻而真实的精神压 迫。
或许直到现在,他才彻底领悟,挣脱肉体的束缚不容易,要全面挣脱精神的束缚更不容易。
现在走出洞穴的他,满眼是惶惶不安的陌生,满心是惶惶不安的迷茫。
他甚至怀疑现在的自己还算一个人么。
但他威猛的豪侠气概并未被复杂凌乱的心情损坏,见者仍无不生畏,急趋一旁。
谁都察觉不出,如此坚毅刚烈的身躯早已成了世间最单调的脆壳,任何外界给予的直接或间接的感应或触碰,都可能残酷的将其一点点压碎。
XXX
天色已晚,黄昏凄凉。
有风似从遥远而寂寥的天际徐徐吹来。
村道上柔软而淡薄的尘埃被片片吹起。
许多调皮的孩子意犹未尽的逗留在玩闹的最佳地点,轻纱般的尘烟飘过他们的小小身体。
徐徐的晚风,片片的尘埃,小小的身体,组成了一幅亲切无比的乡村图画。
还有温馨的炊烟像慈祥老爷那丛就要掉光的花白胡子,母亲的连声呼唤恰合炊烟缭绕而起的平和节奏。
下地干了整天活的男人们三两成群,扯着浓厚泥土气息的闲话,很放松的将日子满载而归。
这个滨海小村的男人们既打渔也种地,只有少数厉害角色够资格做猎手,一旦在野兽遍布的山林狩猎成功,回村便如战场凯旋,受到所有村民的敬重。
最近最受敬重的猎手当然是海。
后山洞穴里外发生过的凶险争斗,完全影响不了这个村子不知已延续多少年的平凡而平静的生活。
白丑本来是搀扶着海走在妹妹前面,但现在进了村却走在妹妹身后,有种做贼心虚之感,搀扶海的手竟微微颤抖,呼吸也凝重起来。
妹妹想帮忙搀扶哥哥,仍被他严厉的眼神拒绝。
他坚决要独力搀扶这个年轻人,一是为感恩图报,二是为借着海的身体掩藏自己的懦弱和丑陋。
这个村子与世无争,可他带来了武林的血腥阴谋。
这个村子多像他以前居住的地方,只是他住过的村庄沿湖而建,不是滨海。
那个村庄本来也与世无争,他偕同爱妻及女儿过着与世无争的平凡日子。
他们一家本来可以美满幸福的活下去,但他偏要进入江湖,树敌不断,最终葬送一切。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耻,觉得自己又在祸害这对纯朴善良的乡土兄妹。
他不该跟着他们回村,可惜他已无法回头。
走到一个岔路口的一棵老树下,他突然在夕阳衰弱的光辉里停住脚步,仰头望着迷 离的遥遥天际,巨大的凄凉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真怕自己会失控的放声痛哭。
妹妹转身,姿态笨拙。
他深邃而凝重的眼神就像一根鞭子猛抽妹妹的心,半晌妹妹才勉强鼓起勇气问:“怎么了?”
白丑颓然的收回目光,越过她肩头望向那三两成群互开玩笑回村的男人们,不禁苦笑:“其实我更想隐居在这样一个小村,也做这样一个村夫,可惜我虽放下了江湖,江湖却不肯放过我。”
妹妹听得懂他话中的痛苦和无奈,她虽未进过江湖,近来却总在哥哥身上发现相同的痛苦和无奈。
她懂这些,但不知如何安慰,因此近来也感到哥哥越发疏离,会失去哥哥的恐惧逐渐加重。
她笨拙的微微一笑,折了个方向,走上一条荒凉狭窄的小路。
这是一条回家的捷径,一条无人问津的捷径,一条完美的逃避现实的捷径。
他们都渴望又畏惧人群,他们都成了怪物。
荒草悉悉索索地摩擦他们的裤脚,就像无数鬼爪想夺去他们的灵魂。
他们的灵魂在他们的行走间荒草丛生。
XXX
破旧狭窄的房子,毕竟造就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兄妹住久了,之间的呼吸能得到活跃的交流,人气能消除房内原有的沉闷死气。
人不必再压抑的默然过活。
即使世间最高敞华美的宫殿,没有人气在里面流通,不消半年就要变得灰头土脸,霉味滞涩,光线也激不起半点生机。
人离不开房屋的庇护,房屋更离不开人的呼吸。
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如此。
离群索居的人不易活得放松快乐。
大诗人陶渊明隐居田园肯定也有说不出的寂闷。
当白丑跟着妹妹一同走进院子面对这间破旧狭窄的房子时,立刻刹住了脚,彻底发痴。
这是货真价实的完整的家。
这瞬间,关于家的种种念想震伤了他多年孤独的心。
他嗅到家的气味,竟莫名觉得前面开门的妹妹是自己当年冷酷遗弃的女儿。
他真想冲过去拥抱她,但愈加沉重的海的身体阻止了他急切的双脚。
不用直接问,他也知道这对兄妹已真心接纳他做新的家人。
这对兄妹太善良纯朴,令他更自惭形秽。
他扶着海,站在门口止步不进。
他呆呆的望着昏暗的屋里,逐渐热泪盈眶,内心的凄凉感却比之前还沉重,比海的身体还沉重。
妹妹眼见他矛盾至极的异状,急道:“你又怎么了?”
妹妹转回门口扶过哥哥。
白丑醒了神,迟钝的低啊一声,与妹妹合力将海扶到床上。
他浑身陡然轻松,鼻尖敏感的耸动着。
他疯狂的手舞足蹈,大叫大笑:“酒!这里有好多酒!”
妹妹出去烧热水准备给哥哥敷伤,被他的笑声叫声惊得颤抖,才发现房中和院内不仅好多酒,还有好多别的东西。
一直穷困的她首次发现这么多好东西,必定是那天县老爷和村民们送来的。
目注这么多好东西,她并不开心。
她甚至怨恨这些东西,觉得是它们让哥哥和她再度遭受苦难。
她冷声对白丑道:“你想喝酒,尽管喝吧,一口气喝光才好。”
她只想这些东西赶紧消失,让哥哥和她的生活回归以前的平静简单。
她不看白丑,因为她克制不住也要他赶紧消失的想法。
她怕自己对白丑说出可怕的话,引起内心的羞耻愧疚。
他们兄妹救了白丑,反倒像是欠了白丑更多。
白丑看见酒,闻到酒,顿时欣喜若狂,忘乎所以,抱起一个酒坛,开了坛口,仰脖子痛快淋漓的猛灌。
冷酒打湿他的身体和意识,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飘飘荡荡。
他陡然看见酒变成了血,从那对奸夫淫妇的赤身上喷涌而出。
他陡然闻到酒变成了血,从被他遗弃的女儿身上弥漫开来。
冷酒入肠,终未热血。
血和酒一样冷,一样苦。
真苦。
他再也喝不下去,摔了酒坛,狼狈不堪的弯腰呕吐。
妹妹骇然,忙进屋子,终于忍不住对他发火:“你喝酒,呕吐,为什么不去外面,你看不到我哥躺在这里?”
白丑狂扇自己耳光,哭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妹妹更骇然,呆若木鸡的望着他,半晌才道:“你到底怎么了,一路上就越来越怪。”
白丑仍哭道:“你们不该救我,我已不适合活在外面。”
妹妹火气又冲了上来:“你……你不知好歹,你忘恩负义,你喜欢困在山洞,那就回去吧,反正你手脚健全,没有伤病,自己走得路。”
话音未落,妹妹竟猝不及防的被他拉入怀中:“我对不起你,我的好女儿。”
妹妹内心酸楚,怒火全消。
她有了个哥哥,现在又要有个父亲?
她能不能接受这个父亲?
她木讷道:“你放开我,我还得烧水……我还得照顾哥哥。”
白丑颓唐的如梦方醒,痴痴放开她:“我出丑了。”
妹妹微笑:“你本来就丑,你赶紧把你吐的脏东西扫掉,如果不想喝酒,就出来帮我烧水。”
白丑喜道:“是,我听你的。”
妹妹转身,刚跨出门又木讷站住,似羞涩的轻声道:“你愿意当我是你女儿,我不介意。”
白丑喜得泪流满面,叫道:“是,我听你的。”
XXX
夜色抵消了黄昏,星光月光如雪如银,逐渐替代了颓废的夕阳,在这偏僻乡野,长夜的气质缠绵而恬静。
海其实早已半路晕厥,被他们扶到床上后一直未醒。
妹妹烧好了热水,提着木桶来床前,用干净的毛巾浸湿一点点细心的擦拭哥哥身体。
海双目紧闭,额头汗出如浆,脸色惨白,呼吸粗重又灼热,但妹妹手触他皮肤却是一片僵硬冰凉。
她迫切的望着白丑,而这个古怪汉子凝定门口,已很久没动过,似乎睡着了。
她知道他绝对没睡,哀求道:“你快来看看,我哥现在很不对劲。”
白丑点头,沉默的走到床边坐下,伸出强壮手臂利落的扶起海虚弱不堪的身体。
白丑的样子竟与海一样,满头大汗,脸色百得吓人,呼吸重得像头牛。
他瞪着海半天,突然沉声道:“这小子应该有深厚的内力,否则不会受如此严重的内伤,由此可见,这小子明显不是简单的乡下人,而是江湖中年轻一代出类拔萃的高手。”
妹妹惊愕:“你说什么?什么叫内力?”
白丑恍惚自语,被她惊呼打岔,仓皇的回过神来,苦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妹妹关切之色更强烈,红着脸急问:“我哥到底怎么了?”
白丑沉重的语调变得柔和:“没大碍,只是要恢复原来的体力,恐怕还须静养一天。”
妹妹听了这话,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总算减轻。
白丑道:“我现在就先替他打通血脉。”
妹妹又懵懂:“什么意思?”
白丑道:“他在山洞为了拔刀救我,聚力过久也过猛,导致体内有些血脉凝住了血流,我先替他把这些堵塞的血脉打通,否则……”
妹妹忙道:“怎样?”
白丑郑重道:“否则他无法脱离丧命的风险。”
妹妹恐慌道:“他还可能死?”
白丑倒是镇定自若,信心重回:“放心,这点事难不住我。”
他脸上亲切温柔的笑容转到海后背的瞬间收进粗糙坚硬的皮肉。
他盘腿在床,沉稳如山,海瘫软的身体毫无重心的往后跌倒,幸被他双手迅捷拍上背脊,令其上半身似被一根无形却牢固的绳索牵住而挺得笔直。
海额头的汗越出越多,却明显是热汗,热的整张脸由白转红。
妹妹即使再不懂也知道那是哥哥的脸充血了。
哥哥热血沸腾,头上也开始蒸腾热气,白丑与哥哥的状态一般无二,强烈的热气散发满屋,旁观的妹妹也顿觉燥热难受。
XXX
山林间,松树密集。
早已颓弱的夕阳难以穿透茂盛枝叶,大地笼罩着一片阴森森的幽暗。
东方寒如闯进一座以万千怪异松树构成的迷宫。
追逐的目标与他毫不疲倦的捉着迷藏。
仿佛那人已变成来自地狱的魔鬼,兴致盎然的久久玩弄他,要把他永远困在这里。
刀锋暗沉,刀光游曳也是夕阳般颓弱。
寂无声息。
没有鸟啼,没有风响,甚至连他奔跑蹑行的声音也似不存在。
但他明知山林里有声音,各种声音,只是自己状态反常,突然耳聋。
他最不熟悉的自然环境便是深山老林。
山林是沙漠的对立面,他虽久在江南,却对山林充满神秘的惧意。
他处身树影中,与周遭完全格格不入,刺激得他极度不安。
他一焦虑,就容易耳聪目盲。
他不得不暂时停下追逐,双脚钉在地上也像僵硬的树干。
风冰冷的不知从山林中哪处缺口吹了进来。
他努力的听着,半晌终于听见一点声音。
未到仲秋,还是浓春,枝繁叶茂的时节却突然被一阵阵风吹落一根根尖锐松针。
无数松针扑打他身体,几根松针甚至狠扎他脸颊眼角。
他沉住气息,稳住心境,环顾越来越暗的周遭。
他已可以听见声音,还必须看见具体的东西。
他看见树干,树叶,草丛,石头,飞鸟,蚱蜢,兔子,狐狸,野猪,毒蛇。
他保持绝对冷静,绝对静止。
一只鸟以为他不是活物,飞到他左肩,歇了小会儿,锐叫着窜上树梢。
一只蚱蜢贴着他裤腿跳过去。
一只兔子被一只狐狸追逐,瑟瑟发抖的躲在他身后,定是把他当做掩护的石头。
一头野猪凶狠的与他对视,半天也察觉不出他的活力,终于不当他是威胁而远去。
一条毒蛇在狐狸追逐兔子离开他方寸间后游上他脚面,竟盘成一团似打起了盹。
声音嘈杂而起,在他感受中却更显安静。
世间万物沉寂,风加大势头,刮得树林鬼影幢幢,刮得他乱发飞舞,他却又听不见丝毫声音。
但他突然迅急展动凝然如风化岩石的身形。
那条盘踞他脚面的毒蛇如受地震惊吓,竟弹跳半空,撞上一棵松树,险些晕去。
他身形一动,声音便活了,呼啸的风声撕裂空气,摧枯拉朽的往前疾驰。
闪电般的雪亮刀光映得周遭事物一片惨青,碎影不断从惨青中爆溅出。
刀光如闪电之际,也如蛇信,向一棵老树舔了舔。
血花朦朦胧胧。
一个人惨嚎着从树后狂奔而出。
东方寒紧随,刀锋更前,直逼那个人后颈。
那个人就像之前那条毒蛇,仓皇的重重撞到另一棵老树,仰面跌下。
听得见闷脆的怪异声响。
东方寒辨得出那是骨头破裂。
这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声音似瞬间充斥整片山林。
东方寒身形又凝然不动。
锐利的目光冷漠直视那个倒伏树下的人影。
他此次从一开始就坚定了决心,不会再轻易放走封云。
现在他已做到?
那个被他一刀划破喉管的人就是封云?
不是封云。
是个干瘦如猴的老头子。
是老猴。
尸体逐渐冷僵,眼中的不甘与惊疑始终鲜明。
不是封云,却是封云推他出去当挡箭牌。
东方寒没有箭,老猴或许可以挡住箭,却无法挡住他的刀锋。
他的刀锋如他的意志,早已无坚不摧。
连情感都可以击溃的意志,实在太恐怖。
老猴到死终于领略到这份恐怖,封云什么时候才能领略?
东方寒也不甘,也惊疑。
他不信自己的判断错误。
本来断定是封云,出手击毙的偏偏是另一个人。
此生最大的挫败,让他更加无情。
他无情的看着周遭一切。
迷宫。
置身迷宫,任何判断都不可能绝对准确。
是什么扰乱了他本该始终敏锐的直觉?
全身似沉沦在一片污臭黏稠的泥沼。
每条血管似奔涌着滚烫的愤怒。
他无情,为何还会愤怒?
强烈而深刻的愤怒。
就在他快要怒不可遏的爆发时,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竟传出一阵清脆掌声。
他应声猛地转过目光。
他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但能清楚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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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好心好意的告诫过你。”
果然是封云那极少变化的傲慢语调:“你拔刀太快,应该稍慢一点。慢则体现你的心态已冷静,思维已有条不紊。而快却只意味着你已被仇恨与愤怒侵蚀得心烦气躁,思绪错乱。”
东方寒眼神痛苦,刀锋的寒光也似正承受前所未有的压抑。
封云笑了笑,接着悠然道:“东方寒,你真是一个不守信的人。你违背对大公子的约定,现在又违背对自己的承诺。还记不记得那夜你在大公子面前怎样定义今后的自己?你此生只会杀那个人,在杀那个人之前绝不先杀任何人,可现在你却已先杀了老猴。他虽绰号老猴,归根结底是个人。不是你仇人的人。呵,有趣,复仇者本就是杀人者,两者之间本就分不了太清的界限。当初你硬要分清,现在总知道自己多顽固吧?江湖上混,切忌顽固。你犯了这条江湖大忌,从此必须在血雨腥风中沦落。”
东方寒的声音似沦落到可怕的地狱边缘,让他自己听了也几欲窒息:“我既必须沦落,就不在乎多杀一人。”
封云笑道:“你还打算杀我?可惜我恕不奉陪了,有更好玩的事等着我呢。你若追得上我,尽管挥刀杀了。你若追不上,老天也没办法。”
东方寒道:“你本可以一直逃下去,突然返身走出,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屁话?”
封云道:“咱俩相识不久,恩怨却够深,至少你那边觉得够深。为了感谢你顾念之情,我才走来意思意思。”
东方寒懒得再和他说话,展动身形向他急掠,电光般的刀光紧逼而上。
他已疯狂。
迅急身法和凶猛刀气卷起呼啸的风声令整片山林战栗不止。
可这次封云还是全身而退。
他所处的位置已空荡荡,不存丝毫人的气息。
东方寒刚才所见的仿佛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幽灵。
东方寒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刀锋不断劈砍,刀气卷动风暴,阵阵乱响,周遭被他劈断了几棵大树、砍裂了几块岩石,漫空四处都是杂草树叶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