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城市亮起了灯火。似乎全世界的城市都是这样，在夜晚将临的时候是最热闹的。绚烂的彩灯纷纷亮起，川流般的车辆堵住了街道，欢愉的人们在欢呼歌唱，店里面播放着宁静悠扬的乐曲，却压不住整个世界的喧嚣。
一身正装的高云昇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被灯光照亮的窗玻璃上倒映着他的侧脸，出神地看了许久，窗外缤彩渲染的街道藏住了他半个影子。突然就感觉自己老了，那个半透明的影子应该长出了些许白发。
其实并没有人说他老了，他也没见过自己长白发的样子。可是他就是这么觉得，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多的事让他感到力不足心。爱人的相离，子女的不再，对待事业逐渐冷漠的态度，所有的总总似乎都在暗示他后半生不堪的境遇。
所以才会想要离开，想挣脱一下如同囚牢般的束缚。
无声地对着窗玻璃上的影子笑了笑。这时夹着四个文件袋的男人毫不客气的坐在了高云昇对面。
“你迟到了。”高云昇看也没看对面，脱口而说。
“路上堵了点，所以慢了。”风致想都没想，张口就是一个理由。
“少来，你又不开车，堵不堵跟你有半毛关系。”高云昇立刻就点破了风致的借口。
“老大我就不能打个车过来吗。”风致叫苦，他随手把带来的文件袋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打车你都迟到才是最该骂的。”高云昇说着，举手召唤侍应生。
一身黑衣白衬衫的侍应生立刻迎来，送上两份菜单。
“菌菇塔加一份鸡肝酱。”高云昇点好菜。
“我可以全选肉吗。”风致小声悄咪咪地问，这其实是老大第一次带他来这么好的餐厅吃饭。高云昇没理他。
“需要点喝的吗。”侍应生问。
“我朋友说他在你们这儿留了半瓶酒，可以让我取。”高云昇说。
“请问先生你朋友的名字，我去确认一下。”
“黄旭，是一瓶波尔多的葡萄酒。”高云昇回答。
侍应生收好菜单离去，不一会儿便推着一瓶红酒走了过来。
“请签个字。”他掏出一张单子，让高云昇签字。高云昇随手在上面签上名字，然后确认了侍应生送来的红酒，侍应生把半瓶红酒倒进醒酒器里。
“老大你中彩票啦，请我来这么有范的地方吃饭，平常让你拔个毛能骂我半天。”风致撇着脸好好打量了高云昇一番，看那一身整整齐齐的正装，那危襟正坐的模样，那不用自己出钱的菜单，老是觉得今天的老大非同凡响。
“不是我出钱，我替黄旭跑了趟腿，去了趟羡江，他请我的。”
“老大你去羡江了，有去看沈姨吗？”风致有点脱线，抓住了个不是很重要的要点。
“嗯，去了，说来也奇怪，两个好久没见的人，坐在一起竟显得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云昇说着话，脸偏了过去，好像在看窗子外的情景。
“风致，你说我是不是老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风致的脸问。
“老？没有啊，我看老大你生龙活虎的，上可以捶我，下可以追龙樱雨，怎么可能老呢，谁说的。”风致很自然地回答着。
“你沈姨说的。”高云昇讪讪地笑了笑，“可能是长了点白头发，被她看见了。”
风致伸着头看了看，觉得是沈姨看错了。
不一会儿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风致真的点的是很实在的肉类，他要的是熏肉汉堡加西冷牛扒，配了一杯橘子汁，没要前菜和汤品。菜一端上来就拉开膀子准备大干一场。
“我不再的这几天有没有偷懒。”高云昇问问这几天的状况想打开个话题。
“没有，做任务的时候龙樱雨可卖力了。”风致大口吃着汉堡，努力的战斗着。
“我没问他，龙樱雨很让我放心。”高云昇纠正。
“那我就更没问题了。”风致很是自信。
“乐医生那边最近有说什么，关于你的脑子。”
“没，最近我没去。”风致含糊地吞咽着，他吃得很快。
“应该多上上心的，医生让你写日记就应该好好写，别老是想着偷懒。”
“写日记，很麻烦的。”风致嘟囔着为自己找借口。
高云昇不再说话，他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眼睛又看着窗外的街道，炫目的霓虹灯招牌在对面闪烁着。
沉默了一会儿，高云昇说：“可能是人真的老了，有些多愁善感的。
我从羡江回来的时候在车站遇到个算命的，他在角落铺了张毯子，身上是一件很久没洗的黑长褂，像个要饭的乞丐。我看着好奇，就走过去算了一卦。
他说我是‘明月本无心，行人自回头’，应当放下过去，自解所扰。”
“老大你算的是姻缘吗。”风致插嘴。
“不是，我什么都没说，他张口就瞎乱算的，都是些蒙人的话。”高云昇摇头笑了笑。
“我想着人的烦恼太多就是总想着过去，有些事你不记得，心里自然就开心了。”高云昇突然说着莫名的话。
风致嘴里嚼着东西，没有回答。
“风致以前的事你有想起过吗。”高云昇突然问。
“那得看你说的多久以前了。”
“还没见到我，龙樱雨之前。”
“不记得了，脑子里最开始的事还好像自然而然的就应该有你。”风致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呵呵，我想起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那时候的你还和龙樱雨一个样不爱说话。”高云昇笑了笑说。
“我吗，不可能吧。”风致表示诧异。
“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坐在招待室的凳子上，逗了你什么半天也不说话，然后就是文智那混蛋冲进来对我说‘对，就是这个家伙，以后就是你的小弟了’。
最后还是……才让你开口说话的。”高云昇说到一半却没有说下去，风致也没有搭话，好像他们及时停止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有一天我也会把那天给忘了吧。”高云昇幽幽的说着。
“老大你，不会的……”风致回答着，声音却小了起来，因为心里没有底。
因为风致知道老大说的其实是他风致自己。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还是数十年。其实是你忘记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过了多久了。
很早的时候风致就发现他脑子出了点毛病，他开始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对于他而言越是久远的事情就越是空白，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空白还在不断扩大，已经扩大到风致不愿丢弃的地方。
去看医生时乐医生看着风致照的片子不断皱着眉：“很棘手，是应激性失忆症。”
“那是什么。”风致问。
“就是你以前应该是受了什么比较大的刺激，激起了你脑子的自我保护，自我选择的让你去忘掉一些以前的事情。”
“那为什么我觉得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呢。”
“那就是病情扩大了呗。”乐医生没好气的回着风致，“我给你开点镇静精神的药物，然后你平常可以写写日记，加强点记忆力，我打算先给你出套心理治疗方案。”
风致坐在一旁撇着嘴没有说话。
“复诊的时候记得来。”乐医生最后叮嘱着。
风致摇了摇手表示回应，出门后就把自己的那张病历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他也没有回去写日记。那时候的风致并没有把医生的话放在心上，他没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不堪的难以忍受的经历，也觉得过去的自己经历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他也不用去刻意的想起一些已经忘记的事情，那时候的风致还觉得自己每天过得很好，没心没肺的。直到有一天风致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风致你有看过自己的档案吗，没准能想起什么。”
“没有。”风致回答，他委实觉得今天的老大有点啰嗦。
“过去的事情，要是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也不影响好好生活的，你要是忘了我，我也是很高兴的，这样你就不会记得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总是在骂你了，你要是忘了……也是没关系的。”高云昇还在罗里吧嗦地说着，他大概是想说，总有一天，风致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把他给忘了吧。
风致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大概是知道这个啰嗦的老头子今天是想说什么了。虽然很累，不想见到你们这这些小崽子的话总是挂在嘴边，可临门一脚的时候，这老头子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帮黄旭跑腿？局里每天不靠谱的八卦满天飞，总有一两条是要应验的吧。
“黄局是签字同意老大你提前退休了吗。”风致开口点破了。
很多次的，高云昇在私下对风致和龙樱雨说自己想休息了，虽然自己离规制内的退休年龄还差上好几年，可心里已经很想提前去看看安静外面的世界了。所以念叨得多了，高云昇就自己写了份报告交了，告假也好，退休也罢，述说了自己已经不想工作的意愿。黄旭看着这个同事多年，曾经开朗粗放，在近几年就渐渐变得慵懒敏感的朋友，也是很想同意签字的，可奈何局里人手实在不够，很多事他都需要高云昇帮他打下手，而且这件事又不符合制度的流程，只能暂且按下，表示有机会一定第一时间满足要求。高云昇没法，也只有多写几次报告和黄旭来回拉扯。
但只要黄旭签字同意，高云昇就会离开，患有失忆症的风致是不是也会忘掉他。
“不是退休，是离职。”高云昇说，“新局长就要来了，黄旭说其他程序都帮我办好了，只要新局长上任签个字，就可以放我走了，我想这次大概是成了，黄旭是真的想放过我了。”
“真有新局长要来，那很好啊。”风致应和，心里却有一丝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滋味，他是真心知道老大是想离开这座城市的，这个在近几年渐渐失去生气的老男人，很多次的望着天空里的鸟群飞离这座城市的上空，消失在远方的天际里。或许这座城市和在城市里发生的一些事对高云昇就只是自我束缚的牢笼。
“老大有想好出去了先去哪儿吗。”
“没有，我想应该会先往东走，现在心里想的是可以去看看海吧，我可能会找个靠海的屋子，先住上一段时间。”高云昇低着头摸了摸脸，竟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或许人就是这样，住在全是山的地方看惯了山，心里就总是想着远方的海，或许我看惯了海，觉得也就那样，就会想起你们来。”
“吹吹海风，脚踩细沙，感觉不错耶。”风致说，“那老大记得给我寄明信片哦。”
“嗯。”
场面带着点点的尴尬，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了起来。其实是风致的牛扒吃完了，混着橙汁把最后一口肉放进嘴里叫嚼着，咀嚼了半天咽也咽不下去，好像是最后一块肉切大了。
街外响起幽幽的警报声，那是火警的警报。一辆救火车开过街道，快速的转过街角，又悠悠的远去了。感觉最近失火的地方有点多啊，总是似有若无的听到火警声从耳边飞过，风致想着。
“这家店的味道咋样。”高云昇看风致大口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肉，问他。
“不错，可惜龙樱雨受伤了列医生不放他，他来不了。”风致起身把自己带来的四个文件袋递给高云昇。
“没事，下次给他补上。”高云昇接过递来的文件袋，也不拆开看看，直接收了起来。
“以后写报告的时候仔细点，被人查出了代写也是很麻烦的。”高云昇说。
“知道了。”风致拍了拍屁股准备走了。
“今天这么早就回去。”
“打算去桃花公墓一趟，去……看看。”风致用手扣了扣脸说。
“嗯，那帮我问个好，就说我离开前会去看她一次的。”高云昇说着，喝了一口红酒，“还有龙樱雨，告诉他遇到危险的事别老是横冲直撞的，受伤了胆心的还是他的朋友。”
“知道啦。”风致揣着手离开，留高云昇一个人慢慢喝着最后一点酒。
可一会儿走到门口的风致又折了回来。
“又怎么啦。”高云昇皱眉，心想这小子应该没啥好事。
“我，我是从局里直接过来的，结果出来的时候忘带钱包，我还想着去朱姐店里买点蒲公英的。”风致嘟囔着搓着手，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你怎么不把你的嘴也忘了，尽是开口厚脸皮的话。”高云昇骂着，从身上掏出了钱包。
风致笑嘻嘻地逃了出去。
十分钟后，风致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来到刚才吃饭的位置，可老大已经不在了，侍应生已经在收拾餐后的餐桌了。
“刚才这桌的客人呢。”风致问。
“那位先生刚刚离开了。”侍应生微笑着回答。
“哦，知道了。”风致垂着头说，觉得自己有点泄气。他慢悠悠的走出了店里，街上交错的灯光拉出他一个重叠的影子，斜斜的影子也垂着头。风致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们吃饭的位置，那张已经收拾好的桌子空荡荡的。现在他真的要去墓园了。
沉重的露水盖上了花枝，湿润的花球轻垂摇曳，在夜光中泛着晶莹的白光。黑影沉默地站着，把手中的蒲公英放在墓前。夜风轻轻吹动，微凉的寒气抚摸着肌肤，像是雾气一样的露水在空中消散，树叶间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黑影回过头看了一眼，数双青色的鬼眼闪烁着亮光。
谁在黑夜里轻喝了一声，藏在黑暗里的“鬼”们收到命令后立刻冲了过来，令人悚然的呼啸仿佛海浪般顷刻拂面。
黑影转身抬头，一双同样的青色眼睛在黑夜里泛着亮光。他展开双臂好像是要拥抱什么，可他的前方只有呼啸而来的恶鬼们。
风突然停了，娇嫩的蒲公英停止了摇曳，夜晚的露水又开始凝聚。世界一片寂静。黑影面对冲锋而来的危险，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