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暮。
饭毕。
徐扬道:“公子在此暂住一宿,明日凌晨按原计划行事,末将先回府将此事禀于程将军,通知各处捉拿钟荐。”董率道:“贤弟武功远在我之上,还是在此保护众人安全,我回府走一趟。”孙威、徐扬皆称然,董率便告辞下楼去了。
二人回屋,尚未坐定,楼下惊呼残叫声入耳,急忙提剑出屋,见董率正与一人紧斗,正是钟荐去而复返,而那几个伙计已尽皆横尸于地。孙威、关索伤重,连下楼都困难,自不能战。孙艳武功低微,步梯下楼,吴普、程蕊、徐扬已先一步越栏落下。哪知钟荐剑更快,在他们足点地的瞬间一剑封杀了董率。徐扬见好友遭害,悲怒同生,挥剑而上,当先与钟荐交上了手。吴普、程蕊随后赶到,三人似走马观灯一般将钟荐围于当心,后到的孙艳便插手不上。钟荐早已不畏吴普的五禽戏,纵然他利刀在手,无奈刃短,守有余攻却不足。程蕊有伤,实力大打折扣。三人中,唯仗徐扬一人。钟荐边战边喝道:“老匹夫,骗得我好苦!”十成功势,七成向普。
良久,钟荐瞅见程蕊剑到,以剑引剑。“当”一声,程蕊的剑被吴普利刀削去大半截,钟荐趁势一拳击在吴普肋下,复一脚踹在他的腰间,将他踢出三四丈远。孙艳补上,却不堪一击,差一点丧命,亏得程蕊将他及时抱开,自己背上却挨了一刺。二人同倒于地,程蕊无力再战,远望吴普也是一样。钟荐因急于击毙吴普以消心头之恨,虽然伤了吴、程二人,却露了破绽,被徐扬一剑划伤肩头,定神再战道:“这里除了姜亢和那女道外数你最行,咱们好好斗一场。”口动剑不休,话尽劣势挽。过得二十余合,徐扬渐渐攻势凋零,却仍勉强支撑了十余招腿上才挨了一剑。
刹那间,店堂内多了一人,舞一对铁鞭打向钟荐。徐扬喜道:“黄兄是你!”精神大振,与其共战钟荐,却依旧不敌。孙艳再上,又遇险招。徐、黄二人在此之前已被钟荐逼开,营救不及。
剑到,发落。
空中忽然多了一剑,荡开逼向孙艳的一剑,再一剑刺向钟荐,被挡开。一人一剑在手,已立于程蕊身旁。
孙艳鼻尖伤痕已逝,额头上却添了一道。
又是一剑,徐扬的。钟荐费力挡开先前那一剑,紧跟着再挡徐扬这一剑,很别扭。双鞭到,避不及,腕受力,剑落地。
一剑架于项上,徐扬的。
又一剑架于项上,孙艳的,多余的。
冰凉的,一剑点于背后,她的,橙衣,雪覆其上。
“爹。”程蕊倒在地上弱声唤道。那人,四十余岁的样貌,蹲下身心疼地看着她。吴普过来,嘴角血迹未干,一边为程蕊看伤一边道:“原来是将门之女,老夫总算没救错人。”只一会儿工夫,程蕊背部血止。吴普忙完后咳嗽道:“程将军,令爱无事。”却见他已不在面前,忽觉双肩受力,不由坐倒,但听他背后道:“先生受了内伤,勿动!”只觉一股暖流自背心透入,知他在运功为自己疗伤,遂闭目不动。
少时疗毕。二人起身,吴普称谢。那人道:“程晨十八年前蒙先生妙手救得内人性命,今日又蒙先生救得小女,方才所报不及万一。”
“程将军,我二弟、丁召、朱凌都是这人所杀!他是魏国名剑钟荐,钟会之子。”楼上孙威喊道。
“将军,董少将军亦为此人杀害!”徐扬道。
“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黄镔岂能容你!”双鞭和一,重重地击在钟荐胸口,打得他口吐鲜血。
“爹,”程蕊道,“师傅和蜀中来的几位朋友中了这人诡计,火并后都受了重伤。”
“你师傅受伤了!”程晨惊道,“在哪里?”顺着她指处急步上楼,向古莉房间而去,却被从姜亢房里出来的关索拦住,听他道:“恳请程将军勿杀钟荐。”奇道:“为什么?”关索一手向着姜亢房间,道:“请里边讲话。”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匆忙道:“呆会儿,呆会儿。”还是进了古莉的房间。
他轻轻地坐到她的床头,缓缓地捋她的鬓发,默默地看着她那双紧闭的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良久,她醒了,朦胧地看着他,忽然轻喊一声:“是你。”挣扎着想坐起。他赶紧去扶,她好像不太愿意,但身子虚弱,想躲也躲不开。
“又是三年。”他两手握她手道。
“一共十八年了。”她抽手道,又被握住,再道:“你趁我伤重是不是?”却不再抽手。
门“啪”一声开了。进来一橙衣少女,道:“爹,如何处置那人,他们都等你下令呢。”
“爹?你……”古莉一口气接不上,晕了过去。
“先绑了,听候发落。”程晨打发她走后将古莉搂到身边。轻声道:“你就是多心。”
她醒了,见被他搂住,极力挣脱未果,听他道:“刚才是我收的养女。”便不再挣扎,静静地靠在他肩上,问道:“叫什么名字?”
“程佳。”
“挺好听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程晨先道:“这次就让我和女儿多呆几天吧。”“不行,”她立刻道,“过了年就得走。”他央求道:“三年才见一次面,一辈子能见几天啊。”她轻哼一声道:“你每三年还可以叙一次父女之情,可我呢?”,哽咽一声,“母女虽日日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他低头望了望她那张憔悴的脸蛋,见两道泪痕已然其上,柔声劝道:“只要你脱下这身道服,不就可以和蕊儿相认了吗?”却听她道:“为什么偏要我还俗才能认女儿,为什么?”于是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想让女儿认一个做娘。”“那好,”古莉道,“你弃了官,我就还俗!我们带了蕊儿,去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不好么?”前一句说得生硬,似讨价还价一般,后一句则带了三分央求、三分期盼。程晨长出一口气,道:“我程家自祖上程普开始就追随孙氏打天下,从孙坚、孙策一直到现在的孙休,历经几朝皆受主隆恩,辛苦了几代人才有今日的功绩,怎好说走就走,……”“行了,”她打断他道:“谁要听你自吹功勋。”
又是一阵默然相对,程晨再次恳求道:“让蕊儿多住几天吧。”“不行,”她一如既往地坚持道,“你这里功名利禄的味道太重,我怕女儿给熏坏了。”他无可奈何道:“你总是那么固执。”“固执怎么了!”她还道。他一本正经地道:“以前是个小古怪,现在年纪大了,成了老古怪喽。”“你说什么,”她含笑怒道,“再说一边!”他拍着她的肩膀道:“不敢,你武功比我高,过几天伤好了找我算帐,我可受不了。”“知道就好。”她娇声道。“还是想想年轻时候的事吧,”他搂紧她道,“二十年前,有一位越女对一吴士说只要他比剑胜了她,她就答应嫁给他。那吴士自以为胜券在握,好不得意,谁知和那位越女一交手才知不是她的对手。两人比斗多时,眼看吴士就要落败,不想越女在处于优势的情况下竟先中了一剑。吴士立知其意,抛了剑一把将她抱住要亲她,却忽然觉得身子动弹不得,原来被对方点了穴道。越女说刚才是她让他的,要吴士以后每天叫她一声师傅,见他连声说好才解开他的穴道。吴士很守信,立刻叫了三声师傅,然后两人都捧腹大笑。师傅,你说这事有不有趣?”他边问边向她望去,见她早已笑得面红耳赤,身颤不止。
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程蕊亭亭立于门口,垂首含泪。“你都听到了?”程晨惊道。她默然不语,忽然奔到古莉床前大声哭道:“娘——”而后不说一句,只是哭。古莉抚摸着她的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是一行一行地落下,被褥湿了一片。程晨望她二人,眼圈微红,亦不语。母女对哭一阵,程蕊忽然醒道:“爹,下面正吵架,你快去看看。”程晨向古莉道声“我去去就来。”后下楼去了,独剩母女二人床畔相依。
“杀!这种人还不杀?”
“不能杀!”
“干嘛不能杀!”
“这要和你们将军说。”
“将军还在楼上,我打他几鞭又有何妨。”
“你再这样打下去非打死不可!”
“打死更好!”
关索和黄镔正吵得凶,孙艳、程佳站在黄镔一边,徐扬、孙威当中作劝,刘菱、刘茂纵然属关索这一边,却无力争吵,两人各一手扶着姜亢一手伏于桌上,三人都是半坐半伏。原来四人见钟荐被打得实在不行了,只好拖着伤重的身子勉强下楼劝阻。
“住手!”黄镔正挥鞭向钟荐打去,被下楼的程晨喝住。姜亢等欲起身见礼,程晨知他们有伤在身,示意坐着说话,自也坐下,道:“在下江陵督程晨,诸位不愿杀此人,不知何故?”姜亢还道:“在下姜亢,可否与将军单独说话?”程晨一听“姜亢”二字,面上立起敬意,挥手示意手下押钟荐退远。姜亢这才指着己方三人道:“这两位是敝国皇脉刘茂、刘菱,这位是关索。”见对方敬讶之色一阵强似一阵,续道:“实不相瞒,我蜀国已亡了。”此言一出,程晨吃惊不小,“啊”一声出口,店堂上下皆可听见,只是众人离得远,不知他何故如此。程晨明白,吴蜀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蜀亡则吴难独存,忙问详情。姜亢具告之,程晨听得直摇头,刘氏兄妹见状兀自垂首自惭。姜亢又道:“但局势并非不可挽回,我等出蜀时,我父亲已瞧出钟会有反魏称王之心,打算向钟会诈降,而那人就是钟会之子钟荐。”程晨遂明其意,道:“眼下少将军欲何往?”“北入魏国,施离间计除去邓艾。”姜亢坚定道。程晨赞道:“胆略可嘉,后生可畏。不过目前各位伤重难行,吴蜀同盟,按理程某当请诸位府上养伤,但眼下多有不便,还望诸位谅解。”姜亢道:“将军府上有事,我等自不宜打扰,再说这客栈也不失为养伤之良处。”程晨沉思片刻,终于道:“少将军相信程某才将国家要事相告,程某也不好再隐瞒了。这些年来,我吴国经历了不少内乱。当年鲁王孙霸与太子孙和争位,孙权废了孙和,赐死孙霸。这孙威和孙熙便是鲁王之子,这孙艳便是孙霸之女。鲁王欲以庶代嫡,固然该死,但儿女有何过,程某不忍,将三人暗中收养。后来我将孙艳和小女一起送到古道长那里学艺,自己教孙氏兄弟武艺。现在三人都大了,打算让他们兄妹重聚,只因怕遭人疑,便暗中行事,这客栈就是接头地点。说好今日凌晨到府,却久等不到。程某怀疑中途出事才派董、徐二人前去接应,还是不放心,就亲自来了,不想真出了事。”姜亢听罢道:“既然我们互不猜疑,不妨叫他们过来一同说话。”程晨称善,唤孙威等人过来。黄镔头一句就问他杀不杀钟荐,见程晨不允,甚是不解。程晨瞧过姜亢眼色,将真相说了。黄镔连声向关索道歉,关索自也客气,二人互相敬辞,全不似方才争吵的样子。程晨看在眼里,提出要与姜亢相结忘年。姜亢起先推辞,后见他意坚,欣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