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也不知对方是谁,华锦年只当是遇见了救星,当下得令一般整个身子弹了起来,也顾不上后边那对狗男女是追是骂,跟在那人影后边撒腿便跑。
不得不说这华锦年虽然废了一只胳膊,脚下功夫却依然了得,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他恍如背后挨着他哥的拳头和他嫂子的马鞭,从那宁安府城东一路跑到西门口。
直到背后有人一把扯住他,喝道,
“别跑了,他们不会追来!”
“吁吁……你确定?”
华锦年又往前冲了一截,实在支撑不住,俩人都一屁股坐倒在路边的一人高的野草丛里。
“放心,那对狗男女不敢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对方点点头,华锦年这才看清对方也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肩上搭着个背囊,手里擎着副弹弓,一身农家孩子的装扮,却显得比自己成熟,身形也比自己壮实。
“那你……为啥救我?”
“行医救人本来就是我辈的本分,况且,我见不得他们做的事。”
那少年淡淡说道,一面走过来顺受抄起华锦年伤了的胳膊,锦年不知他要做什么,猛地一缩手,才发现那只胳膊已经僵住了,只一动弹便止不住地战栗,痛得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也算明白华锦城当日被七星锁扣锁住手上血脉时的痛了。
“喂,你做什么?”
“别动!”
那少年一把钳住锦年的肩膀,叫他立马动弹不得,那手劲和说话的模样和华锦城倒有几分相似,
“你胳膊脱臼,若不医治不出三日便废了。”
华锦年这才注意到那只胳膊中节上、下的骨头接合处,肘尖向上突出,后方空虚,他从小便是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哼哼,知道这大约便是骨头错了位,一想到华锦城的下场,不由地心里一紧。未及他反应,只见对方一手托住自己肘部下方,另一手将那僵住的前臂向前猛地一扯,继而四肢环握住前臂向着肩膀的方向顺势一压,将手肘屈曲到最大限度。
“好了,动一动看看。”
只听“咔啦”一声,华锦年嘴里一声痛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对方已经闪到一旁冲他说道。
“浑蛋!找揍啊……”
锦年正要挥拳,方觉得左臂顺力多了,向几个方向甩了甩,竟似往常一般活动自如。
“别乱动,你这胳膊还受不得力!”
对方止住他,华锦年接连两次为对方所救,这下更是不敢造次,两个少年索性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你……竟连接骨都懂?”
接骨复位这门功夫,华锦年印象中,便是大哥似自己这个年纪,爹也只叫他拿家里那副铁丝串成的骨架来练手,从不准他轻易与断骨脱臼之人施术,用华老爷的话说,这门功夫若没个十来年的练习,给人接歪了筋骨,那是要砸了医人一世名声的。
“雕虫小技罢了,我打小就跟我爹在红泥村行医救人,啥样的病都治过。”
对方丝毫不以为意,眼下这不起眼的农家少年瞧着年纪同自己一般大,不论医术还是身手却远在自己之上,华锦年心里暗惊这外头的世界果真不一般。
“那,请你喝上一口,就当是谢啦!你叫啥?”
“嘿!要的就是这玩意儿,跑了这些路正口干舌燥!就是少了点儿……”
华锦年解下腰间的酒壶抛过去,对方也不见外,接过便仰面将那壶里的酒饮了个一干二净,抹了抹嘴道,
“蔚千山,今年十四,你呢?”
“我叫华锦……华锦城,宁安府人,小你一岁。”
华锦年正欲自报家门,脑子里却一转,心想我此番是偷拿了大哥的盘蛇令行走江湖,往后怕是只能报他的名儿才不至于露馅。
“华锦城?你就是华氏医馆的华锦城?”
华锦年忽见对方停下脚步,带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小子不会当真认识华锦城这厮吧。
“晓看红湿处,花丛锦官城——我便是华锦城,你认识我吗?”
“噢,不是,宁安府的华氏医馆这方圆百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我小来有幸见过华老爷带他公子来红泥村行医,怎么好像……跟印象中的你长得不一样……”
蔚千山打量着眼前的华锦年若有所思,
“难怪呢,你见到的那是我哥华锦年,家父嫌我碍手碍脚,从没带我出来过。”
华锦年倒不慌不忙,他自小说起谎来便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是这样……那你见到圣使了吗?”
“圣使?哪个圣使?”
“水云台来的啊。”
这一问倒难住了华锦年,他只拿了他哥的水云台信物——盘蛇令出来,却从未得知他哥是从哪里得来这么个冰球。好在蔚千山也并未起疑,而是自顾自说道下去,似乎得知他是华氏医馆的传人后便打开了话匣。
“你知道吗,那个圣使好生厉害。”
“略知一二吧,怎么个厉害法?”
“那日,村里人抬着个受了刀伤的来我医馆里,那刀扎的可有两寸来深,血一汩汩地往外冒,我点穴、按压、敷药都试了也救不过来,正一筹莫展之际忽见院外站着个穿着黑袍的人,用头罩遮着脸,只记得腰间系着一道蓝色束带,进来说——此处血流丰盈,寻常的法子是止不住的,让我来吧。说着就见他凭空一指,贴肉在那人伤口处虚划了几下,我便见他指尖火光一闪,闻着一股焦糊味,就像烤熟的山猪肉一般,那冒血的口儿竟然凝成了焦痂,血转眼就不流了,你说神不神?”
“神!然后咧?”
“治好那人之后,他问我可知道去宁安府的路,我便给他指了,他又问我……”
“问你啥?”
“问我认不认识华锦城。”
华锦年心下顿时明白了,原来这圣使便是水云台派出来寻找天下少年医者,授予水云盘蛇令之人,大哥也就是从他手里得来的那个冰球。
“你猜,他后来给了我啥?”
蔚千山不等他回话,继续说,
“啊……什么?”
“他问完便走,遇上这般人物我哪里肯轻易放过,便一路追了他十几里路,只求他传我治病救人的技艺,他最终捱不过我死缠烂打,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给我,说——好小子,你若真有心学艺,便拿此物来水云台找我。喏,就是这个冰球儿……”
蔚千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冰球来,果然和华锦城那个生得一模一样,里边盘着青红二蛇。
“他有给你这个吗?”
“哎呀!麻烦了!”
华锦年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个冰球和所有的盘缠都拉在了背囊里,而那背囊此时还躺在红泥客栈的卧房里。
“有……可让我拉在那狗男女的店里了!”
“没了那玩意儿,你可上不了水云台。”
华锦年想了又想,说,
“我得回去取。”
“你不怕那寡妇宰了你做成血旺?”
“怕,但我要丢了那个球儿,一样有人会宰了我。”
华锦年望向蔚千山说,
“你是在这里等我回来一起上水云台,还是同我一起去?”
“……”
对方缓缓走上来,说道,
“喝了你的酒,陪你走这一遭又如何。”
“好,等咱回来再请你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
……
俩人掉头往回走,一路上又说了许多话。
“你去了水云台,家人怎么办?”
锦年突然问,
“我没家人,村里人就是我家人。”
蔚千山说着说着,脸色黯淡下来,锦年这才知他与自己锦衣玉食的童年有着天壤之别,
“我生下来就跟我爹在村里给人看病,我娘受不得穷,跑了,后来我爹在外行医犯了事,也跑了,我便一个人撑着家里的医馆,白天上山采药,晚上研读医书,是红泥村的人把我养大,我也便把他们当做家人,立志要学好本事守他们太平。谁知后来……”
“发生了什么?”
“不知从哪天开始,村里很多人生了种怪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什么样的病?”
“就是,你知道吗?喝进去的水,尿不出来,一天天过去,身体里的毒全渗进了皮肉里,一个个骨瘦如柴,脸黑得像锅灰,手脚却又肿得透亮,人又饥又渴,却不敢吃喝,既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
听他这一说,华锦年脑子里不禁在想人要是尿不出尿来是个什么感觉,这么想着就觉得憋得慌,又突然想到这般症状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可有办法治?”
蔚千山摇了摇头,说,
“我想尽了法子,也只能眼睁睁望着村里人一个个病死,时日一久,村里人也不抱念想,得了这病便乖乖等死,人死了便往土里一丢,连哭和埋的力气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个高人,传言早年在蒲田蜈蚣山修得一身治病的神术,说这病叫‘死水咒’,是村里的水受了病魔诅咒所致,没法根治,但他会炼一种叫‘血蝉子’的虫儿,可以附在人身上,把污血吸出来,滤过毒物,再把滤干净的血吐回人身子里去,此法可以延续村里人的寿命。”
“还有,这虫儿当真有用?”
华锦城听他说着说着倒也对“死水咒”“血蝉子”什么的来了兴致。
“生病的人初被那虫儿吸过后,确也觉得神清气爽,像是病好了一般,但时间一长,便越发变得形容枯槁失神落魄,同行尸走肉一般,到后来几乎天天要上门求那高人作法,否则便浑身胀得死去活来,而且那高人每次作法要价不菲,便逼得村里人为求活命对他言听计从,要什么便给什么,砸锅卖铁,卖儿卖女卖老婆的都有。”
“可是那狗男女嘴里说的什么高师?!”
华锦年突然想起他吃的那一锅老血来,敢情来那血块就是人多年憋在身体里的陈年老尿,他终于止不住“哇”得一口……
“所以说,什么高师,不过是个神棍,这下你知道这货炼虫儿吸人血做什么用了吧?从那以后,也没人再来找我看病,有个头疼脑热的只管拿了银子去拜那神棍,我盯那寡妇的店好久了,就想看看他们搞的什么害人勾当。”
“你……斗得过他们不?”
华锦年好不容易止住胃里的翻滚,刚想喝口酒来压压惊却发现酒壶里已经空荡荡不剩一滴。
“斗得过便斗,斗不过,便学成了本事再回来找他们算账。等我上了水云台,便要做天下第一的医侠,你呢,你上水云台什么打算?”
“噢,我啊……我只想着学成本事日后发大财。”
这倒也不算假话,他华锦年从小三大梦想便是——尝尽天下美食,饮尽天下美酒,阅尽天下美女。
“也难怪你对他们深恶痛绝,敢情抢了你吃饭的行当。”
华锦年心中暗想。俩人一问一答,不多会儿那农家小院的竹篱笆便在眼前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