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个招待所财务室，雨潇感觉环境蛮好，房间不大，窗外正好有一棵大树，满屋浓荫，猛一进来还觉得光线有些暗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桌边打毛衣，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她旁边埋头做作业，满桌书本文具。这不像是进了一个办公室，倒像是进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居室。
雨潇想，这个软柿子选得真是好，金道通如果不是像我一样有一个非凡的鼻子能嗅出什么气味来，那么他一定是事先踩了点的。
女人边让坐泡茶，边自我介绍姓刘，是会计，茶泡后好就收拾桌子并要小男孩去隔壁做作业，这一切倒是有条不紊，显示出她的麻利和能干。
两人接了茶后，雨潇吹着滚烫的茶水，金道通则双手捧着杯，笑着说，最近在搞财务抽查，我们来查查你们的账。
欢迎你们经常来指导！刘会计现出职业性的微笑，我们的专管员是三股的小张。
张小明，我们是一批进来的。金道通说。
是啊，他人真是好，非常关照我们！刘会计这话不无暗示。
嗯，张小明人不错。他在四楼办公室，我们在一楼违章办公室。
难怪我去你们局里时，没见过你们……
啊，我们没有具体管单位，在外面跑，搞检查……
雨潇听金道通这话挺有意思，集贸组与违章组在一楼，虽是隔间，却也可看成一个办公室，说违章办公室不能算错，集贸组天天在外面跑，当然也算是搞检查——检查无证商贩。这话每一句都不假，但一组合起来的印象，却仿佛他俩就是专门搞违章检查的，这就完全不真实了。
你们今天来……是发现我们有什么违章么？刘会计果然综合了这些信息，挺精明的。
不是不是，只是随便抽查一下，例行公事。金道通尽量说明得随意而轻松。
哦，原来这样，那请你们多多指教，多多关照！刘会计表情果然轻松多了，职场素养也适时显现，有些过场也是必须走一走的，你们辛苦了！直接把他俩的来意自我暗示为“走过场”。
指教不敢当，我们应当向你们这些老会计多学习。
哪里哪里……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厮抬厮敬地客气着，雨潇感觉这种过程特像旧小说里面常常出现的“大战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而刘会计一边说话，一边也把桌子收拾好了，把账本和凭证摆了一桌。
雨潇看着堆了满桌的东西有些发呆，心想，这些账本也许金道通看得懂，自己岗前培训学的东西早就还给老师了。好在今天本就有特别的目标，只管找原始凭证就行了。
他拿起一本会计凭证就开始翻起来。
金道通看他在翻凭证，倒也不急着跟着翻了，便拿起一本账簿，居然和刘会计在那里“借方”啊“贷方”啊，“资金运用”啊“资金来源”啊地不停讨论起来，这些词语雨潇都很耳熟，但把它们连串起来后，就基本上属于“似曾相识”了。他只管认真看他的。
运气不错，刚刚翻了几页，就看到收款收据，而且还有好几张，有办公用品，也有桌椅沙发，他努力抑制有些加快的心跳，仔仔细细地把凭证号，收据号和内容全部抄录下来，
金道通虽然聊得热水朝天，但眼睛余光却在雨潇这边打转转，从雨潇一系列动作上就知道他大有斩获。
抄录了几份之后，刘会计也开始注意雨潇——也许她一开始就注意着，她凑过来看了一下，笑着问，这些有问题吗？是分录做错了吗？
嗯……雨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
金道通连忙抢过来，看看抄录的东西，笑着说，有一点问题，不过，不是你们的问题。
哦，那就好！
他们不应该开收据，他们完全可以到我们的窗口去开正式的发票。金道通补充说。
对对对……刘会计连忙附和，这些生意人都是社会上混的，没什么文化，不讲究这些。她这话虽是附和，却也在混淆重点。
我们要以这个作为证据，去向他们追缴税款，为了保证这些证据的真实可信，你们要给我们盖章签字确定一下。
刘会计说应该配合应该配合，但她只有财务章，没有单位公章。金道通颇为理解地说，只是起一个证明作用而已，什么章无所谓，另外你签个字，毕竟，你是经手人。
刘会计一一按金道通所说的做了。金道通心满意足地要雨潇把东西收好，然后极其客气地告辞。刘会计也撑足场面，谢谢他的指导，要他们以后和张小明一起常来玩，一回生，二回熟！双方辗转客气许久，刘会计一直把他们送下楼，送出大门。
下一步我们该去追查这些人了吗？雨潇一骑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这可有些难度，而且非常费时费力。
上哪里去追这些人，我们可没这时间精力！金道通说，我们只好找刘会计这边的麻烦，他们接受这个收据就是违规的，明天，我们直接来罚他们！金道通这回表情十二分认真，说实在的，今天我和刘会计谈业务实在谈得太融洽了，让我明天来罚款，面子上有点拉不下来，还是想请你一个人来，怎么样？你今天毕竟与她没什么太多交流。
雨潇也觉得面子拉不下，但金道通说的理由还是那么回事，只得说听从组长安排。
那就拜托了！我看，就罚两百吧！
这个数字让雨潇小吃一惊，但他没动声色，只说一句没问题。
次日，雨潇再次见到刘会计时，她显然很意外，但“一回生，二回熟”，她的笑容摆脱了职业化，而显得更加由衷。她边泡茶边说，小金怎么没来呢？我昨天跟他学到不少东西，我没正规学过会计，原来是对付着做出纳，老会计退休后，我接了位，也是边做边学，到底比不得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昨天我收获真是不小！她爽朗地笑着，坦诚地说着，显得快人快语。
她越这样，雨潇越局促不安，他想最快地切入主题。一是怕她又来讨论会计问题，那他可受不了，二是又怕说得融洽了，他无法开口说罚款的事——连金道通都没好意思来，他的脸面可比金道通嫩多了。
是这样的——雨潇把茶放在茶几上，正襟危坐于木沙发上，皮包端到胸前，我是来把昨天的事情处理一下的。他自觉声音很涩。
哦，一天就追查到那些人的下落了，你们效率可真够高的！
不是不是，情况是这样，我们昨天回去向股领导汇报了一下情况，股领导认为，你们……咳咳，贵所接受非正规的收款收据，这本身已经违反了制度的。他有些口干，想去端茶，又忍住了。
确实，我们大意了，幸亏你们来了，谢谢你们来指导我们工作的不足，这对我们以后真是一个促进……刘会计依然笑盈盈的。
雨潇清清嗓子，打断她的话，……所以，所以领导认为，应当作必要的处罚，以使你们吸取教训，今后加强管理，堵塞漏洞。他渐渐越说越顺，这些话是早已准备好了的，这种说法强调自己是一个执行者，是秉承领导的命令前来处理。
处罚？意思难道是……处罚我们？刘会计这才意识到什么，但她笑容一时收不回去，僵在那里，憋得脸都红了。
是的，我今天来，就是来罚款的。他说到这句时，语气坚硬。
刘会计僵着笑脸望了他半天，终于又漾开了笑说，罚几块钱也好，算是买个教训吧！
雨潇不再与她对视，低了头，从皮包里拿出他预先填好的转账缴款书说，我把转账缴款书带来了，你们把账号填上，盖上印鉴就行了！
好的好的！她舒手接过缴款书，看了一看，脸上的还僵着的以及刚刚漾开了的那些笑，刷地一下褪得无影无踪，嘴张得老大，两百啊！
这个反应，当然在雨潇意料之中，是的，两百，这是我们共同研究的结果。他说。这可不假，即使“共同研究”的只有两个人。
这个，我作不了主，领导今天又不在，你把缴款书放在这里，我请示一下领导，明天给你答复可以吗？她轻声说。
可以，其实我们开了三天的有效期的！雨潇毫不迟疑就答应了，他觉得对待一个单位的会计和对待那些小商贩理当是不一样的，有单位的——这本身就是一个信任的保证，他应该尊重。
但他还是得把变化的可能性先预防一下，不过，我们这个数字，基本就这样定了！
你还有别的事吗？她终于把突然变得很冷的眼光从缴款书移到雨潇脸上。
没事了，我明天再来！雨潇像机器人一般僵硬地起身便往外走。
不送。她说着，径直回到自己桌边去，待袁雨潇走到门口，她又说，罚款我不是不能接受，毕竟错在我们，但是——我说一句直话——但是你和小金的这种做法，我心里真的很不舒服！
雨潇停了脚步，转头望望她，想解释什么，又不知怎么解释，点点头，有些尴尬地微笑一下，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慢慢转身走了。
骑上车，被风一吹，才知道背上出了一层汗，连衣服都粘着身体没能给风吹开。
直到骑车到了局里，他的汗才渐渐被风干。一停下车又感到热，想着去买瓶啤酒——自从那晚和金道通学会喝啤酒后，似乎有点上瘾了，刚刚在口袋里摸钱，听得金道通在楼上喊他，抬头看，金道通正向他招手，他背后站着那个被他撞了的女人。
他刚刚风干的汗刷地一下又从背上炸出来。
他懒懒地挪上楼，那女人不出所料地说腰还是痛，又买了几块钱药。笑着递过一张发票来。他别无选择地掏钱。金道通却抢上一步按着他的手，然后说，还是去交警队报个案吧，判你赔多少就赔多少！
雨潇尚未开口，那个女人笑道，刚才在等你回来时，小金和我聊了好久，他说要去报案，我不知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雨潇一想，金道通为我想点子，想来是确实有些道理，便点头认可。女人笑吟吟地说，那好啊，你们方便的话，我们这就去报案？
金道通当然是自告奋勇地陪同前往，雨潇心里也希望他一起去，虽然他不会开口要求他。
三个人到了交警队，当班警察让双方把事情经过叙述一下，那女人名叫李芳——雨潇在带她看病那天就知道名字了——她说完事情经过后，金道通抢在雨潇前面又把过程详细叙述了一遍，他从袁雨潇和李芳口里听过多次了，所以说得仿佛是他自己经过一样，他着意说明如何在周末休息日急赶着去现场收税——他特别强调着是去公干——而车子又比较破旧——因为是公车嘛，出事之后如何态度诚恳地用车子把李芳推到医院，还怕她饿着，为她买了一碗米粉……雨潇听出金道通努力地想从警察那里赚好印象加分，但金道通说得嘴顺，连买米粉这莫须有的事情也编了出来，听得雨潇脸上火辣辣的，他看看李芳，她似乎没什么反应，一直微笑着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再看看警察，他已经打了两个呵欠了。雨潇就觉得金道通那些想赚印象分的渲染根本没起任何作用。
待得他们说完，警察才直起腰来，现在你们双方是什么意思？
请民警同志秉公而断，我们该负什么责，赔多少，清清楚楚地判出一个数字来！金道通说。
这个，我们又怎么判得出数字，我们又不是医生！这种事，只有医生才是权威！警察坐直身子说，这个事情，事实清楚，责任明确，医生治好了，就行了嘛！
雨潇一听就有些急，抢过话头说，那我希望她不乱找医生乱开药，一直让最开始那个医生来看，他了解情况！
警察露出嘲讽的表情，要最开始那个医生死了怎么办呢？
雨潇语塞，看了一眼金道通，金道通居然也正看着他，两个人都无言以对。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看病了，本来也是，自己在外面买药也不好，还是以医生说的为准！那女人嘴角也露出嘲讽的微笑，缓缓起了身，说，麻烦民警同志了！说着，竟不望雨潇和金道通，转身径直走了。
那就这样吧，医生为准，双方协商。警察也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
两个人只得灰溜溜地出了交警队。
金道通阴沉着脸，腮帮子都咬出了一棱棱肉。恨自己出了一个馊点子。雨潇不得不有气无力地安慰说这不能怪他，毕竟是好心出主意。金道通满眼吐着火舌，他无法原谅自己，什么都得看结果，结果是坏的，好心有个卵用！他恶狠狠地说。
两个人默默往回走，连单车也似乎没力气跨上去，虽然彼此无言，但两人都清醒地意识到，金道通与这女人这个回合的斗智不仅没收到预期效果，实际上却把双方的脸给撕破了，尤其是让对方发现他俩这一招是徒劳无功的黔驴之技后，对方既无所顾忌，也可不留情面了。
雨潇为自己将陷入一个眼见的无底洞而烦恼，而自视极高的金道通则因是好胜心受挫而恼怒。雨潇见金道通为自己的事气得脸都变了形，颇感愧疚，退一步想反正是祸躲不过，反过来倒想安慰一下金道通了，他知道最好的安慰莫过于和他谈工作，便把刚才去招待所的情况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心有所动，看来，今天我遇到这些麻烦，也算是个报应了。他叹了一口气。
什么报应？金道通不解其意。
我觉得我们对刘会计，有一点……算是有一点……欺骗吧……所以我也被这个李芳敲诈，这就是报应……
金道通一脸的不屑，什么报应啊，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些唯心主义的鬼东西？我们那叫做欺骗吗？那叫做工作策略！以后几十年，你可能还得不断地用这些——甚至比这些还让你觉得过分的方法去工作！除非你不做这一行了，要不就趁早收起这些多愁善感，收起这些书生意气，收起这些婆婆妈妈！你应该这么想，他们违了章，那叫做自作自受！
看来现在金道通心情确实糟透了，说话像吃了地雷一般，还是那种连环雷。雨潇听得低了头再不言语。
你说了半天，这罚款收回来没有？
她还要请示一下领导，明天或后天我再去一下。
估计明天这女的又会来，你还得好好应付，招待所的事我去收了尾算了。这是金道通式的安慰。
不，我去。雨潇冷冷地说，做事得善始善终。
金道通拍拍他的背。然后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走回了分局。金道通边锁车边说，我看，这事干脆汇报给白股长，你毕竟是为公事出了这事，看组织上能不能出面与那女的协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