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脸色很难看
第十八章
吴胖子和钱智高的身边各坐着一个打扮时髦妖艳的女人,两人同时介绍说是自己的老婆。程菲看着那两个女人的模样都很年轻,怎么看都不像吴胖子和钱智高的老婆,就说周正大哥和周嫂子呢?他们真的来了吗?
吴胖子说他们两口子刚出去,马上就回来,你周嫂子还念叨你呢,说想见见你。程菲这才在饭桌旁坐了下来。
吴胖子开始张罗着倒酒,说先不等周正他们两口子了。
两个女人绕过桌子坐在了程菲的两侧,把程菲夹在了中间。程菲说两个嫂子请别靠我太近,我很热的。自称是吴嫂的女人说热你就脱衣服嘛,这不是咱自己的家吗?说是钱嫂的女人伸手摸了下程菲的脸蛋儿说你看你,你脸红什么?你都多大了你?怎么还像个雏儿?你害什么臊呀?
吴胖子和钱智高在一旁哈哈大笑,看样子很开心。
无奈中,程菲站起来,转身就想走。
”走?你不等周正和你周嫂子了?你身边的嫂子在和你开玩笑,你怎么这都计较?”钱智高的脸色很难看。
”别的呀老钱……你们两个娘们儿都给我消停点,别见了人家大科长就逗……哈哈……”吴胖子打起了圆场。
程菲向窗外看了看说,周大哥和嫂子怎么还不回来?我不等了,我真的有事情要办的,说完他掏出了手机。正在他拨号的时候,手机被两个女人给夺了去。
我们看看科长用什么牌子的手机!
程菲很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看算了,讓小程先回去吧,看样子他真的有着急的事情要办呢。钱智高的态度180度大转弯。
既然来了,那得喝杯酒再走呀。吴胖子”哗哗”倒了四玻璃杯子白酒。
来,我们干了这酒。钱智高举了杯子说。
好,我干了就走,我真的有急事的。程菲也端起了杯子。他了解自己的酒量,三杯子下去都没有问题。只是为了他的小雪他才很少喝酒的,小雪最讨厌的就是白酒的味道。
那酒的味道有点怪,怪得讓他喝到肚子里就感觉头很晕。
这是多少度的酒啊?程菲晃了晃身子问道。可是他突然发觉这四个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他再用力摇了摇头,好像看到周正正在朝自己微笑呢。周嫂子呢?他问。可周正的面容一闪就消失了。
他开始感觉浑身燥热,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刺激着他最敏感的部位……有一只手正在为他宽衣解……他看到了小雪正用力亲吻着他的嘴唇……他又看到还有个小雪蹲下身来在亲他的……他无比兴奋,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了……
妻子的身体不好,他很久没有和妻子好好过上一次性生活了。那种渴望那种冲动讓他无法自制……何况他的面前是两个美丽的小雪,他已经失去全部的理性了。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无休止的放纵……
吴胖子说那小娘们是怎么长的?太迷人了!自从那次在饭桌上见到她后,我总他妈的梦遗……
钱智高说我也惦记着呢,瞧她那样子要是玩起来不知道有多过瘾呢。只是可惜了,她是程菲的老婆……要不,咱单独请她出来吃饭?问她要多少钱?
靠!吴胖子说你拉倒吧你,你以为她是坐台的小姐哪?再说瞧她那清高的样子,还能看上咱俩儿这土包子样?我倒有个办法,我想这小子如今当了科长一定很要脸面……吴胖子诡异地冲钱智高眨眨眼睛。
窗帘后,一架摄像机的镜头贪婪地观望着床上滚动着的没有穿衣服的两女一男,记录着淫荡的呻吟与急促的喘息声……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窗外直直地立着,继而,那影子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这叹气声虽然不大,但躲藏在窗帘后的吴胖子和钱智高似乎都听见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向窗外看去,浓浓的夜色中,只有院中的那棵海棠树的枝叶在风中动了动……
那两个女人是在午夜时分离开的,离开的时候拿了吴胖子和钱智高给她们的钞票,那钞票真的很好花吗?
深夜中的街道显得是那样的清冷,两个女人站在路边找寻着出租车的影子。一阵寒冷的风吹过,她们几乎同时打了个冷战。
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蹒跚着走来,一根竹棍,重重敲打着冰冷的水泥路面……
小雪躺在床上,一直圆睁着眼睛在等她的老公归来。
程菲的手机关机了?怎么打都打不通。
程菲从来不会这个样子的,就是下班晚回来一小会儿,他都会给她来个电话的。
小雪不知道去问谁,她知道程菲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朋友。后来她记起了程菲那个在报社工作的同学,那个第一次见面(只见过一次面)就用那种很什么的眼神看她的那个叫周正的记者,她想给这个记者打个电话。她起床翻了家里全部的抽屉也没有找到这个人的电话号码,她想下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后来她终于在查号台找到了周正家的号码。拨通后,她刚说了句这是不是周正家?话筒里面就传出来一个女人很愤怒的吼声:”他不在,他住院了!你是不是也在盼着他找你?”然后,那边就挂断了。
小雪手拿话机呆了很久,心里莫名其妙的。
清晨,程菲终于回来了。他的面色是那样的憔悴,那样地讓她心疼。她想知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程菲没有和她说任何事情,只是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瞧着她。
”昨晚我打电话找你,你没有开机,我就找你的同学周正……听说他住院了……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他?”小雪真的想知道昨晚都发生了什么,看着程菲的模样,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想讓程菲亲口告诉她,所以她选择了这样一个话题。
”那……那我们就去看看他……”程菲的声音很沉重,表情木讷。
两个人刚从从大鸭子山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程菲手机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小雪看到程菲在接听电话的时候,在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
出租车一进市区,程菲就忙叫了停车,告诉小雪先回家,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隔着车窗,在中午的阳光的照射下,小雪看到程菲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小雪像往常那样去做晚餐,做着做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竟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后来她索性不去做了,干脆抱着腿坐在床上发呆。
床头的小闹钟在”滴滴答答”走动着,不一会儿,就把夜色给带来了。
快凌晨了,她终于听到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要去迎接她的老公,但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她的老公并没有躺到她的身边来,她听到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很重地倒下去的闷响的声音。
她跳下床跑到客厅的门口,却被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给熏了回来,她只好关了客厅的门,她对自己说:可急死我吓死我了,不过,回来就好……于是,她就很舒心地睡熟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卧室里、客厅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早点和米粥,但只有一副碗筷。小雪就笑了,想程菲也是,自己先吃饭完了就先把自己的碗筷给洗了,留给自己洗又能怎样?虽然自己有贫血的毛病,也不至于连这点活儿也做不了呀。
而且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这几天正考虑回广告公司去上班呢。
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小雪的心里总是很惶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卧不宁,只盼望着程菲能今天能早点下班到家。
程菲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说是不在服务区内。她又开始拨打程菲的手机。
餐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打开楼门向走廊里望了又望……小雪的头开始眩晕,她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犯病的,只好吃了药到卧室的床上去休息。后来她就睡去了,睡得很熟……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她梦到有两个长得很恶心的人在用肮脏的大手抚摸她的身体,她想喊想动都做不到……她能做的只有痛苦地哭泣……她痛恨那只捂住她嘴巴的粗糙的长满汗毛的大手,是这只脏手阻挡了她喉咙里要发出的声音,这是她要呼唤她的程菲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出现的似乎不是程菲,是一双眼睛火热的眼神,那眼神是周正的眼神……
要是有把刀我就把这双捂住我嘴的大手连胳膊给砍下来,剁成肉酱!在绝望中她想到了刀和手臂。
她在拼命地挣扎,虽然她的反抗又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妈的,你家程菲居然敢玩我们两个人的老婆,我们就玩你……”
”谁讓你是程菲的老婆呢?哈哈……今天就算是代替你老公还账吧!哈哈……”
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那是两个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如野兽在嚎叫……
”咣”的一声很重的关门的声音,把她从恶梦中唤醒了。她努力地睁开双眼,房间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她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脸颊上湿湿的,泪水居然还没有干。同时她感觉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痛,是那样难受。
她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摸索着去按墙壁上的开关,灯并没有亮起来。真的是停电吗?
”菲?是你回来了吗?”
客厅里很寂静,没有一点儿动静。
她浑身战栗着,恐惧到了极点。
她鼓起勇气,双手平伸出去,一步步走进客厅。
她的手在客厅的中央位置触摸到了一个物件,一个灵活的物件,那物件被她的手推了一下后,在来回晃荡着……她又摸了摸,那是两条大腿在摇荡……
”啊……菲……”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冲击着整个黑夜中的楼区……
整个修配厂家属区的灯几乎都亮了起来……
警车与救护车在浓浓的夜色中呼叫着驶进楼区……
周正站在第三医院的太平间的门前发呆,他的身边来来回回很多人在经过。小雪身着白色的衣裤,背靠在太平间小门的西侧,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周正的背影,面色苍白而冰冷。突然,她的身子一动,后背离开了冷冰块般的墙壁,直直地走向了周正。
”周大哥,出殡的日子定下来了,是程菲他们厂的领导帮着定的时间……人家说该找人算算的……我也不知道哪个日子好……”
周正看着小雪还挂着泪痕的面颊,心下一沉。小雪温柔的声音与那身白色的装束讓他心里有些不太适应,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死者的遗孀穿成这样子呢。”我对这些……也不太明白……告诉我,是哪天出殡?我来送送程菲……毕竟……”周正对程菲的自杀原因有很多的猜测,但猜测终究是猜测……警方证实,程菲确实是自杀。
小雪说能送我回家吗?
周正轻轻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了帮忙的修配厂的白色的半截子车,扶小雪上了车……
我的记忆又开始模糊了,手中信纸上的字体也跟着模糊了。我感觉自己很累,就想一屁股坐到床上去,当我坐下去的时候,就立即蹦了起来。这床是那样冰冷!冰冷得讓我的臀部无法忍受。
这又是我的错觉吗?
我弯下腰,伸出双手去摸那床,手在接近床的瞬间,就立即感受了一股阴寒的气息直逼自己的手心。床?这是什么床啊?
我蹲下身子,掀开了床罩,我看到一扇新换上去的木板门。为什么说是新换上的呢?因为这扇门还残留着木头原有的气味,颜色白白的,并没有粉刷过油漆。这门的颜色与床的其他组合木板有着明显的差别,关得紧紧的,封闭很好。我用手指头敲了敲,发出”砰砰砰”很闷的声响。难道这床里有什么秘密吗?
我再次返回厨房,在厨房里寻找我所需要的工具。很多的锅碗瓢盆,还有抽油烟机和炉具,就是看不到我想要的钳子、锤子类的工具,哪怕有把大菜刀也好啊。
在我到处乱翻了一通后,就开始站在厨房正中间的位置发呆,真的是无从下手。忽然,我感觉有东西在动。我的心里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挂在墙壁上的那件淡红色的睡衣正在轻轻抖动。厨房里没有一丝的风,你个破睡衣没事儿你抖什么呀你?在那里乖乖挂着不好吗?我气急败坏地走了过去,其实我的心里恐惧得要命。
我抬起手拎起睡衣,”啊!天哪!”我看到了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头挂在那里,嘴里吐着长长的血红色的舌头,惨白的脸上那黑色的滴血的眼球直直地瞪着我看……
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用力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对自己说:是幻觉是幻觉是幻觉,那一定不是小雪,那一定不是小雪!
我定了定心神,向墙壁上看去,女人头消失了,却赫然悬挂着一把沾着鲜血的大菜刀!
我不顾一切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手取下大菜刀,疾步走出厨房,直奔卧室而去。
我双手高高举起大菜刀,对着那床就要劈下去……可是,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小雪出现了,静静地坐在床的正中央,穿着那件淡红色的睡衣,甜蜜而微笑地看着我:”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我?”然后她就开始慢慢地脱身上的睡衣。”来,放下你的刀,你知道爱的滋味是什么吗?你知道永远永远在一起相依相偎的感觉是什么吗?你知道什么是爱的诺言是什么吗?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的面对……来,过来,过来告诉我……”
我痛苦地摇着头,脑海里一片空白,后退着,后退着……
我背靠在了衣柜上,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你是谁,你真的是小雪吗?
”你敢说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拉我的手为什么要那么用力……”
我说你也在用力握我的手啊,你……你……还在我面前脱……
”啊哈哈啊哈哈……”床上发出一声声凄惨的怪叫,程菲竟从床里冒了出来,伸出两只尖尖的大爪子扑向小雪……
第十九章
小雪没有躲闪,微笑着注视着程菲。
”程菲!住手!你……你个死鬼……你要做什么……”我怒吼着,菜刀向程菲劈去……我的身子向前一扑,扑倒在床上,我立即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感觉自己的头好晕好困,眼皮在急剧地上下打架,真的想倒下去睡上一大觉。这时我闻到很呛人的烟雾的味道,还听到了有人酣睡的呼吸声和很响的打呼噜声。这些声音来自我的周围。我向四处看了看,在烟雾缭绕的空间里,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条长凳上,我的左右,各坐着两个人,都把后脑靠在雪白的墙壁上昏睡着。我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这个长条形状的房间。很昏暗的40瓦的灯泡的照射下,我的对面停放着一张大铁床。套着一双白底黑布鞋的大脚正冲着我的面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上盖着一条黄色的绣着图案的布单子。
床下,放着一个紫色的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根就要燃尽了的黄色的粗香。香炉旁,摆放着一个黑色的泥瓦盆,盆里满是黑色的灰烬,这灰烬还在向外飘着一丝丝一缕缕的轻烟。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正坐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我和那四个酣睡的人在给一个死去的人守灵,这也就意味着,明天一早,或者说是今天一早,这个亡者就要被送往火葬厂火化了。我转头向门口看去。也许是为了要把太平间内烧纸的烟气放出去的缘故吧,打开的铁门并没有关上,外面黑漆漆一片,不时有阵阵冷风吹进来。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身边的这几个人咋睡得这么的熟呢?虽然我可以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儿。
我感觉自己的手里拿了件东西,举起来一看,发现是个还残留着一半水的矿泉水瓶子。我又左右看了看其他四个人的手里,竟都在怀里抱着个矿泉水瓶子。看来,喝完酒的人都口渴啊。难道是矿泉水在作怪?
我又把目光转向床上的那位亡者,努力回忆着这个亡者究竟是谁。
”嚓嚓……嚓嚓……”门口处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虽然是”嚓嚓”的脚步声,但我听出声音是那样沉重,就如同双脚与地面很缓慢地摩擦时产生的效果。我转头看去,门前出现了两个黑色的影子。
我要站起来,想去迎接他们。可是我的双腿酸酸的,就如没有了知觉,很难将我的身体支撑起来。我只好就那样地坐着,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到我的身边。
我看清了他们的模样:是小雪和独眼人,他们正艰难地抬着一个黑色的大布袋子走进来。
小雪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白色的衣裤,而是换上了她那件黑色紧身风衣。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脸颊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她放下了手里的布袋子,长舒了一口气。独眼人的衣着还是他那身灰色的陈旧的衣裤,胳膊肘夹着竹棍儿,双手紧紧掐着大黑布袋子一角,面无表情地在那站着。
小雪走到铁床的床头处,用手掀开了黄色的布单子。静静地端详了一会亡者,说:”菲,该起来了,躺在这里的,不应该是你,应该是他!”她指了指地上的布袋子。”我们该回家了,我和表叔来接你了……”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凉和无奈。
于是,他们两人开始忙活起来。
我就那样地看着这两个人忙活,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是小雪和独眼人盗窃了程菲的尸体!又更换了钱智高的尸体,那钱智高的死……
”我给你讲讲吧。”钱智高突然从黑布袋子探出头来对我说。
我的头”嗡”的一响,险些昏死过去。
钱智高独自坐在家里的厨房里喝着闷酒,开始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后来竟拿起了酒瓶子往喉咙里灌。等到酒喝光了,他就摇晃着身子开始在家里各个房间里乱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喝!喝!你成天就知道喝!早晚喝死你个‘犊子’!”胖婆娘坐在客厅里朝他号叫着。
”你……你个臭娘们儿……敢骂老子?想死啊?”钱智高猛地转过身来,向胖婆娘挥起了巴掌。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体不好啊?你的心脏……医生说不讓你再糟践自己的身体了……”胖婆娘双手抱着头说。
钱智高的手终究没有像以往那样地落下去,他颓废地立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我……在找我的手机,我要出去给老吴打个电话……”
胖婆娘有些莫名其妙,打个电话为什么要出去打呀?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站在家门前,看着老公不稳的身子,慢慢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钱智高身子摇摆着走在幽暗的胡同里,冰冷的夜风讓他清醒了很多。一个黑色的影子,正悄然向他接近着……
吴胖子终于把拉满配货的大卡车开进了路边的修理部,车子干加油不走道,他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居然找不到任何毛病。这讓他感到气恼,继而便是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一路上,钱智高这浑蛋总给他手机打电话,接通了又不说话,他这个气啊,这不是浪费他的电话费吗?难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看来电显示,又是钱智高手机的号码。
”你他妈的再不说话小心老子回去开你的‘瓢’!”吴胖子忍无可忍了。
”老吴……程菲死了……他上吊了……”
”什么?死了?他上吊……”吴胖子放在耳边的手似乎在哆嗦。
”是……因为我们?还是……对了,那两个‘三陪’呢?”吴胖子压低了声音,举着手机走到了离修理部远一些的地方。
两个维修工正在检修着他的大卡车。
”我找到她们两个了,又给了她们些钱……”
”那就好,那就好……”吴胖子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明早是……程菲的葬礼,我想参加……你能赶回来吗?”
”你……你敢去参加……他的葬礼?!”吴胖子很吃惊。”我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看来是赶不回去了,可是你……”
”我去探探消息……看看她老婆有什么反应……我可不想蹲大狱……”
听到”蹲大狱”这三个字的时候,吴胖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
”是油路堵塞,供不上油,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一个维修工过来说。
沉沉的夜色中,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着。路两侧的田野、村庄一闪而过。
开了快一天一宿的车了,吴胖子浑身上下别提多难受了。”这死鬼!说自己的心脏病犯了,躲在家里,害得我自己一个人折腾!这么远的路,连个替班的人都没有!”他恨恨地想。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见又是钱智高的,就忙开了耳机。他听到的,是个女人惊恐的哭喊声:”老吴大哥啊,你快回来吧!你钱兄弟的命都没了,你咋还不回来看看呢?”
”什么?!”吴胖子一踩刹车,车轮胎摩擦着路面,车身滑出去老远。
”他……他死在了太平间里,还穿着别人的寿衣……”
”寿衣?谁的寿衣?”
”就是……就是你们那个同学的寿衣……他好像叫程什么菲……”
”程菲?他……他不是死了吗?他……”
”程菲的遗体不见了,你钱兄弟他……他躺在太平间里……在人家程菲的位置上等着出殡……”
”嘟嘟……嘟嘟……”电话那头出现了忙音。
吴胖子两眼呆滞地注视着面前的挡风玻璃,冷汗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些都是真的吗?自己出门还不到一周的时间,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程菲真的自杀了?钱智高死在了太平间里?难道自己是在做梦?他多了个心眼儿,立即拨通了周正的电话。
在给周正的电话里,吴胖子证实了程菲的死亡。可周正为什么不提钱智高的死呢?难道事情败露了?尤其是周正关切的话语,听着更讓他心里不是滋味,同学?友谊?人性?
”嘀!嘀嘀嘀……”一道白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一辆大客车按着喇叭迎面开来,紧贴着他的卡车驶了过去。吴胖子浑身一激灵,清醒了许多。
他发现自己的车身在公路上打着斜,忙开始发动车子,宛城就在前方了。他要立即赶回去,趁着漆黑的夜色,赶回家里,去拿保险柜里的钱。
在吴胖子发动车子的瞬间,他不经意间向路边看了一眼,在车大灯的照射下,他看到了一个穿青色西装的人正在向他挥手致意,那人的脸上挂着惨白的笑容,浅粉色嘴唇的张着,呲着白森森的牙齿……
程菲?!是程菲!
吴胖子加着油门,大卡车就如一头在公路上发了疯的巨大怪物,发着怪叫奔跑着……
有人在敲他的车窗。
”噢啊……噢啊……”吴胖子恐惧到了极至,嘴里也不知道在呼喊着什么。
”你别怕,我是你的同学程菲呀。我要走了,真的,我真的要走了。我走之前,只想和你握握手。来,你不要怕,我和你握完手就会离开的。来,把你的手伸出来吧,握一下,就握一下……也不枉我们在人世间相识一场……”程菲惨白的脸和惨白的双手都紧紧贴在车窗的挡风玻璃上。还有,程菲的表情看上去很真诚。
”好好……我……握……我和你握手……”吴胖子泪流满面,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按开了窗子,把手伸了出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夜空。
在吴胖子伸出手的那一刻,一辆同样的大卡车与他的卡车相对擦肩而过。他伸出窗子的那只手臂消失了。
又是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吴胖子的车翻滚到了路旁……
吴胖子的手臂刮落后,掉在了那辆卡车的车厢内,那个司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这只胳膊运送到几千里外的邻省去了……
一晃儿,钱智高在黑布袋子中探出来的脑袋消失了。
是我的臆想吗?是我自己吓自己吗?这……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还有,程菲出殡这天我并没有留在这里给他守灵呀!我记得是在自己家里睡的,还晚起了一个多小时呢。不行,我要回家,我一定是在梦游!我要回到我熟睡的地方才能醒来。
奇怪,我竟真的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向门口走去了。
第二十章
迷离间,我已经站在了夜色斑斓的街道上了。街市里的灯光都呈白亮亮的光泽,这光泽讓我感到眩目。我茫然地向前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在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人理睬我的存在。我这是去哪儿?我应该去哪儿?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背着大书包年龄在十几岁样子的小女孩儿,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在向我挥舞着小手。她梳着黑黑的短发,嫩白的小脸,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与咧着的小嘴似乎都在表明是向我微笑着,她的四周亮光闪闪,就如一个快乐的小天使。我的心立时激动万分,她真的是在召唤我吗?只有她才会理睬我吗?
我不顾一切地跑向马路的对面,任凭来往飞驰的车辆在我的身边呼啸而过。
我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周叔叔您好呀,怎么一个人出来溜达呢?我的婶婶呢?她为什么没有陪您来呢?”她仰着头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心里酸酸的。
”哦,我知道了,婶婶一定是在家里给您准备晚饭呢,婶婶对您可真好呀!”她又说。同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哀伤。
”周叔叔,您怎么不和我说话呢?您把我给忘记了吗?您不认识我了吗?”她的声音很响,脸上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我说:”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你不是我的小邻居吗?在我回到住宅大厦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的时候,在我茫然无助疲惫不堪走上楼梯的时候,只有你从楼梯上跑下来,对我说:‘周叔叔您早呀,您住13楼怎么不乘电梯上呢?哦,我知道了,您在锻炼呢。’你的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太好喽!您还记得我!谢谢您记得我,谢谢您周叔叔!”她使劲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我感觉她的手很柔软,但有些冰冷。
”告诉我,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呢?”我关切地看着她。
”您刚才不是叫我做‘小邻居’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您就这样叫我吧。您看,我们这个城市的夜色多美呀,我还不想那么早回家呢。”她欢快地说。
”小邻居,哈哈,也好。”我笑过之后发觉自己很久都没有这样地笑过了。
”周叔叔,我们一起逛逛大街怎么样?”说完,她还没等我答应,就一蹦一跳地顺着街道向前跑去。
”小邻居,你等等我……”我看着她的背影,不得不追赶了过去。
路两侧高矮不等的广告灯箱释放着艳丽夺目的光泽,橘黄色的路灯、白色的车灯交相辉映着,小邻居那矮小且瘦弱的身影在三五成群的人流中晃动着,给我的感觉是那样不舒服。于是我快走了几步,拉住了她的小手说:”叔叔和你一起走,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她瞬间地瞧了我一眼,目光茫然而诧异,但没有说话,只是很乖巧地和我并排走着。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孩子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我又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难道这个孩子会告诉我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吗?
”叔叔,我们进去!这里很好玩的……”她的话音未落,就已经松开了我的手,跑进了身边的一个房子。这房子很亮堂,透过明亮的橱窗,我看到里面坐着很多人在边喝着咖啡边聊着天,看他们的样子都是成年人。
我抬头向这屋子的上方看去,我想知道这个屋子到底是个什么所在。于是我看到闪着霓红色的灯箱里的五个大字:竟圆咖啡厅!
竟圆咖啡厅?这不是我和小雪喝咖啡的那个地方吗?这不是我听到程菲那幽灵般的叹息、小雪突然晕倒的那个地方吗?
小邻居,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不知道这里很怪异很危险吗?
我飞身冲进门去,站在明亮的大厅里,找寻着小邻居的影子。
大厅里人很多,都如我在窗外看到的一般,客人们都在闲谈,都在喝着香香的咖啡。小邻居呢?怎么看不到你的身影?
忽然,大厅的灯光暗淡下来了。就如这个咖啡厅在瞬间打烊了一样。中间明亮的大吊灯关闭了,只有四周墙壁上的壁灯闪亮着微弱的亮光,墙壁上粘着印着蓝色小花图案的壁纸。几个服务生在收拾桌椅,样子很匆忙。
我无助地站在大厅的中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紧张到了极点。我并不是害怕什么,或者说是为自己担心什么,我紧张的是小邻居。这孩子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呢?消失在这个讓我不安的环境里。
一阵舒缓的音乐声响起,大厅里突然变得五光十色。我看到很多人在旋转顶灯飘摇不定的色彩里一起相拥的影子。
在不知不觉中,我竟融入到这个场所来了。
我在相拥的人群里徘徊着、转悠着。旋转顶灯折射出来的光线讓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今天我们玩点什么?”一个脆脆的小女生的声音从我的右侧传来。我的心里一动,忙转身看去。我看到小邻居和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坐在茶桌旁喝着橘黄色的饮料。
”当然是摇啊摇了呀。”一个孩子说。我看到他从口袋里取出了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红色的药丸。
”午夜了!午夜了!时间到了!时间到了!”一声声刺耳的尖叫声讓舒缓的音乐立刻停止了。
快节奏的音乐立时震耳欲聋般响起。我感知到地在摇晃,屋顶在颤抖。人们蜂拥至大厅的中央,疯狂地摇摆着身体,拼了命地晃动着脑袋。我的眼里,只看到小邻居的短发呈瀑布形在飘、在旋转……我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
该回家了,小邻居,你的爸爸、妈妈不担心你吗?难道你明天早晨不用去上学吗?你背着大大的书包,该是还没有写老师给你留的作业吧?
我回头向窗外看去,看到的,只是厚厚的窗帘。
等我再次去看小邻居的时候,疯狂的人群里我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小邻居,你在哪里?你出来!叔叔我一定要送你回家!我冲进人群,推搡着痴迷的舞者,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小邻居。最后我没了力气,颓废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叔叔……我……我在这里……叔叔……”我终于听到了她微弱细小的声音。
我缓缓站起身来,循声寻去。我看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屈着一个”猫”样的小身体。我走过去,怜惜地把她扶了起来。
”回家吧,孩子。”我说。
小邻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出了大厅,门外是茫茫的一片夜色,冷清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我轻牵着小邻居的小手,缓慢地向前走着。凭直觉,自己是带着她向第三医院的方向去的。
”你这样做对吗?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会惦记你吗?一个小女孩子,为什么不早点回家?那种场所对你来说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吗?”我真的有些生气了。
小邻居沉默不语。
”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都这么晚了,也不出来找找你?”我更加生气了,甚至把情绪转换成了气愤。
”我的妈妈对我很好,从来不讓干一点家务活。她说女孩子学会了家务,会一辈子受累的。所以有的时候我很恨我的爸爸,他总支使我干这干那的。”
”什么?”我有些奇怪,这孩子不回答我的问话,反而对我说这些。
”我原来以为父母的离异是因为我,后来我才知道是爸爸在外面有了情人。我现在最憎恨的就是‘情人’这两个字!”
”情人?!”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心里很恐慌。”你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想这些,你是应该好好读书的年龄。”
”哼!”小邻居把头转向了一边,讓我很尴尬。但等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她眼中隐约闪现的泪花。
”怎么了,小邻居?”
”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好吗?”小邻居看着我说。
”好,叔叔请你好吃的。告诉叔叔,你想吃什么?”听她说饿了的时候,我的肚子立即也开始”咕咕”叫了。
”好呀!叔叔,我们就去那里吃吧!”小邻居用手向前方一指,样子非常快乐地说。
我向前方看去:远方,树木枝杈间隙中,出现了很多白亮亮的光。这白色的光讓我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了好几下。那里不是我被黑衣人追赶而拼命逃去的大楼吗?那里不是还有个音乐喷泉吗?那里不是还有一桌子的”菜”吗?那里不是还有个老伙计的脑袋突然间变成了个硕大的骷髅头吗?还有就是我和这孩子怎么溜达到这里来的呢?
我说”咱不去那里,孩子,咱回城里去吃不好吗?”
我的手空空的,孩子的小手已经消失了。我看到小邻居在我的前方飞快地奔跑着,如影子在飘动……
”孩子,你不该去那里,你不要跑那么快好吗?”
我孤独地站在大楼的门前,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小邻居又消失了。
我走进大楼内,大厅里很寂静。我没有看到那个身着蓝色制服、鼓鼓的胸脯上别着个金灿灿小长条牌牌的、对我很热情的女子出现,只好向走廊里走去。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存在。
”哈哈,来,我们再喝点……”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我身边的房间里传了出来。我转身看去,我看到屋门裂开了一个缝隙,小邻居探出半个身子出来,在向我招手。我笑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忙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和我那晚梦里摆放的物品如出一辙,大大的饭桌上堆积着山珍海味和高档的红酒。我看到自己仍和穿黑色西服系红色领带的那伙计在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我说周正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的破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和这个会把自己的脑袋变换成骷髅状的伙计扯淡了啊。你不怕他又会变个”鬼”样来吓你吗?
小邻居呢?她是怎样走进我的梦里的呢?我这才发现小邻居并没有在房间里,这孩子难道……
我推门出去,看到小邻居正站在门的一侧,背靠在墙壁上低头沉思。乌黑的短发将她的脸旁遮盖得严严实实,我还发现她原来背的那个大书包不见了。
你……你是谁?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引我来这里?你不是想吃饭吗?房间里的饭你不能吃的……”我焦急地看着她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身体动了动,仍垂着头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说抬起你的头,讓我好好看看你,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一章
我感到异常的恐惧,边后退着边看着她,她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可怕?
”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吗?”她的头发在她的额头前垂荡着,声音低沉而恐怖。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地问我?其实我一直在问别人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告诉我,你怎么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她说讓我来告诉你吧,今天是10月14日。一个很特殊的日子。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我想起来了,大玲子来精神病医院看我的时候,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大玲子很肯定地告诉过我:”今天是10月14日。”难道”10月14日”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10月14日……是什么日子?这个日子又能……怎样?我磕磕绊绊地后退着。
”你说呢?你说能怎样?”小邻居伸出双手,凶狠地向我扑来。
我急侧身子,闪了过去。但我立刻就后悔了,忙去抓小邻居的身体,怕她柔弱的身体撞到我身后的墙壁上去。
可我什么都没有抓到,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楼梯,小邻居正一步一步地向上走着,步履艰难。
”你……你是讓我继续跟着你走吗?小邻居,你不要再吓我了,你还想带我到哪儿去?”
没有任何办法,我只好走上了楼梯。
在忽明忽暗的墙壁灯的照射下,这楼梯显得是那样漫长,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我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疲惫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无奈地停了下来。正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刻,我发现楼梯消失了。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宽大的房间,里面布置相当豪华,一张黑色的老板台放在房间靠里的位置,有一个人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双眼紧紧盯着桌上的电脑发着呆。这个人是周正!
那么我呢?我到底是谁?我还是周正吗?
”扑通……扑通……”我的身后传来了很沉重的脚步声。
我发现周正立即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物件,飞快地插到了电脑的主机上……
门开了,穿黑色西服系红色领带的那伙计踉跄地冲了进来,几步就奔到了老板台前,瞬间,我又听到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周正上身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熟的样子。
”醒醒,醒醒大记者!刚才你还和我吹呢,说什么喝得越多,稿子写得越好。怎么了?这就耍‘熊’了?”
周正睡眼蒙眬地仰起头,说你这酒也太冲了,你不也一步三晃吗?
”哈哈,你呀,应该和我学学,出去吐了不就没有事情了吗?算了,等你把我的稿子写完了,我送你一台笔记本电脑,用着也方便。”
真的?周正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两个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可我的记忆深处跳跃出来一条信息出来:我的笔记本电脑?我是多么地喜欢笔记本电脑,又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部笔记本电脑。
我用力摇了摇头,这时我看到穿黑色西服系红色领带的那伙计正仰坐在老板台后面的老板椅上,身体在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人,这人已经不是”我”了,他是何镜医生。
”你要照顾好这小子,你知道吗?我怀疑他动了我的电脑。实在不行你就想办法……”老伙计用手掌做了一个向下砍的动作。
何镜医生身子向下哈了哈,说行是行,可是……
老伙计从怀里拽出一把钞票来,扔在了老板台的桌面上,何镜一把就抓起来塞到裤兜里了。
这老伙计要干掉的一定是我!是我动了他的电脑?动了电脑就是死罪吗?
何镜医生匆匆向前走着,我紧紧地跟随着他,我就在他的身后。可是我的身后呢?程菲难道也还在我的身后吗?
我看到大楼的门前停着一辆救护车,莲子护士和那个保安叫麻将衰的正站在车旁模样焦急地等待着何镜医生的归来。
车子开走了,我玩命儿地撵,我想知道他们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干掉我。是把我从楼上向下推吗?对,应该是先推后扔!
”周叔叔,您老跑什么呀?也不等等我。”小邻居的声音从我的后方出来,讓我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我回头看去,我看到小邻居正微笑着朝我走来。
我说你刚才去哪了?讓我着急担心。其实我还想说讓我害怕什么的,但没有说出口。
我去吃东西了,吃得好饱呢。
我送你回家吧,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也许快午夜了,或者说快黎明了,我现在的时间观念和记忆都模糊得很。
小邻居拉住我的手,一双黑黑的眼睛直视我好一会,很郑重地说:”周叔叔,谢谢你!”
”谢谢我?你怎么像个小大人似的呢?”我抬手在她黑色的头发上轻轻抚摩了一下。
”谢谢你陪我到现在,真的,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很少有人在这个日子对我这样重视,这样关心和爱护我。”
”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应该知道的呀!”
我茫然地看着她。
小邻居仰头望了望雾气朦胧的天空,拉起我的手就走。
”我们还要去哪呀?”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求你了周叔叔,和我去一个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告诉我去哪儿?要不我坚决不去!”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孩子了。
”就是这里呀!”
一阵阵凉爽的风吹过,我的耳边立刻传来了音乐的声音。这音乐的节拍是那样的剧烈,那样讓人激动。
我已经站在了一座大厦的顶层平台上了。我看到一群少年在平台上伴着这猛烈的音乐声疯狂地扭动着腰身……小邻居的身影很快就融入到这个队伍中去了。
也就是在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就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的手,依然握着小邻居的小手。
我们两个并肩站在深夜的黑里,我们两个并肩站在大厦的平台上。
我的耳边似乎听到了”铛……铛……”的声音,是午夜的钟声沉闷地敲响了。
叔叔,我该走了。小邻居说,她的声音很低,低得我离她这样接近,才能隐约听清楚,非常缥缈的感觉。
我的心里猛地一颤,失声说:”你?走?你要去哪里?”
她不再回答我的问话,一头扎下去,从高高的大厦平台扎向了地面……我哭喊着,不要啊!不要小邻居!我看到她背上的大书包在与她一起下坠着。我不顾一切地扑了下去,伸手去抓……我什么都没有抓到,却扑到了杂草的上。我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四周光线暗淡,又是黑夜!我这破梦啊!还讓不讓我睡个安生觉了?
我正孤独地站在一片树林里。小邻居呢?我的脸上为什么还残留着泪水?你要是也和我一样摔在这杂草上该有多好?
擦去了泪水,我的眼睛看东西开始清晰了。
夜色朦胧间,我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正穿行在夜色下的小树林里,那是小雪吗?她仍穿着她那件紧身的黑色的风衣,我追了过去,树林的尽头是一大片墓地,小雪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那一块块泛着青色冷光的大理石墓碑……
我站在成群的大理石墓碑中,寻找着小雪的身影。小雪,难道你还会像在那个梦里一样消失吗?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我眼前这个大理石墓碑下浮了起来。
小雪竟一直蹲在我的眼前,好像刚藏了什么东西在大理石墓碑下面。
为什么,你在苦苦寻找着什么的时候,你想要找寻的,竟在你的眼皮底下?
一轮很圆很大的月亮不知在何时从云层里闪了出来,大理石墓碑反射着冷冷的光泽。我看到了。墓碑上的小邻居在向我露着很美丽很天真很无邪的微笑,这是她的照片,这是她的墓地。照片下面,赫然写着XXXX年10月14日!
那是小邻居的生日!
我对着墓碑说:”谢谢你了,小邻居,我明白了。”
我蹲下身去,在墓碑下,找到了我的U盘。
我是什么时候把U盘给了小雪的呢?是他们夫妻到精神病医院看我的时候吗?
我的眼前很快就闪出那天的印象:程菲他下意识地用手把小雪向自己的身后推了推……好像我是个危险分子似的;在临出门前,小雪回头向我张望了一眼,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是我拉了小雪的手?是我有意拉了程菲爱人的手?是的,程菲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小雪的视线……我是在那个时候把U盘塞进了小雪的手里!我是想讓程菲帮助我,反倒讓他对我产生了误会?所以他总在我身后?
我说小邻居,我会再来看望你的。
我走出墓地,远远地看着小雪的身影在月色里移动,就快步追到了她的身旁,对她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些什么,你能和我说点什么吗?”
小雪停了下来,慢慢向我转过头来。
我没有看清楚她的面容,却看到她脖子下解开了三颗扣子的风衣,半个白嫩的乳房显露了出来。正当我要收回自己的目光的时候,小雪伸出双手,猛抓向我的胸部,我”啊”地大叫一声,向后一仰,身子很结实地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了。同时我听到”砰”一声,有物件落在我的脚下。不会是又把大块头的胳膊给撞下来了吧?
我回头看去,自己这次撞到的是个大衣柜。等我把头转回来寻找小雪的时候,就感觉眼前一亮,我的面前,是小雪家的那张冰冷的大床。我的脚下,躺着那把我要劈开大床的大菜刀!自己手里的刀,险些剁了自己的脚!我就这么又回到小雪的家里了?
这时我听到了门口有开门的声音。
我走出卧室的门,站在客厅的入口向里看去,我看到客厅内的灯光很暗淡,小雪站在门前正在开外屋的门。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西装,黑黑的秀发散落在后背上,如不仔细看,她的头发就如同和西装的颜色融到一起了。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手拿竹棍儿穿深色衣服的人,居然是独眼人!
”表叔,您来了。我的程菲呢?他……您把他的魂魄带回来了吗?”小雪向门外张望着,看她的表情,我断定她看到的,只有独眼人一个人。
独眼人是小雪的表叔?还是程菲的表叔?
和程菲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他告诉过我,他是来投奔他的表叔的……我问程菲你表叔是做什么的,程菲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始终没有告诉过我他表叔的职业……还有我依稀记得小雪曾经告诉过我程菲的表叔早已经去世了呀!
在我思索的时候,独眼人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双手稳稳地拄着竹棍,面对着墙壁上的婚纱照,一言不语。
小雪不自觉地也跟着独眼人的目光向婚纱照看去……
静,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突然,我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说:”对不起,讓一下……你阻挡了我的路……”
我下意识地向一边闪了闪身子,就感觉到有个青色的影子向客厅沙发的方向飘去了……
我想自己本该害怕的,但我发现自己竟是那样镇静。我的心很平静地跳动着,我的心很响亮地告诉我,你并没有做对不起程菲的事情,不管他到底是人是鬼怪还是妖孽,你问心无愧为什么要惧怕他?
我大步走向坐在沙发上向我微笑的程菲,我说程菲你个死鬼你个王八蛋你有种你别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也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鬼葬礼了。
刷地一下,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十二章
眼前一片漆黑是因为我关了电脑,我实在受不了,真的是太累了。打字累了就睡几个小时的觉,饿了就煮袋方便面……我好像有一个世纪没有走出自己的家门了。我顺手拉开了厚厚的窗帘,外面阳光普照,秋景宜人。楼下许多孩子在快乐地玩耍,讓我的心也跟着快乐了很多。孩子是最幸福的,因为他们的心是那样的纯洁无暇。
这是一个很清爽的早晨。
看到孩子们不用去上学,我就知道今天肯定是休息日。我把座机电话的连线上,拨通了报社的热线电话。我想那死老魏大礼拜也是很少回家的,为了报纸的发行量和大伙的奖金是操了不少的心。果然,老魏在电话那头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破口大骂:”你个犊子浑蛋加草包!你敢跟我玩失踪?你家电话没有人接,你手机关机,你老婆大玲子说你死了……你以后也别来上班了……”
我说龟儿子你个老魏你先别骂我行不?你在报社等我你哪也别去,我有东西给你看,你看了就知道谁是犊子浑蛋加草包了……”
我真的想好好睡上一觉再去报社见老魏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就忙又开了电脑把稿子存到U盘里,简单洗了把脸就冲出了家门。
老魏正在QQ上和一个不知道多大岁数的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聊天,见了我递给他的U盘问都没问就插到了主机上。
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直打哈欠。
”哦,真有你的,一周的时间你写了这么多?”老魏在傻笑,本来就不太大的眼睛迷成了一条眯儿。我写的稿子,老魏向来都是很喜欢的,在他这里审核,从来都是一路绿灯。
我说您老先看,我迷眯一会儿。
这一觉我睡得真是太舒服太香甜了,一个奇怪的梦都没有做到。甚至于老魏在用手扒拉我头的时候,我都有些恼怒了。
老魏说我全看完了,但我要给你提几点修改建议。
我说我没日没夜地写了那么长时间你就这么快看完了,你还是不是人了?
老魏说你看看窗外。
我这才发现办公室里亮着灯光,窗外对面的大厦上的广告牌子早已五光十色了。我真的睡了这么久?
这老魏居然看了一天的稿子没有动地方,这讓我有些感动。
我手指电脑说您说说看,还有哪里不妥善?
老魏说首先我给你肯定一下,你的小说虽然读着有那么点乱,但写得很吸引人,讓我有种不忍心放弃很想读下去的感觉。
我说这就好,您继续建议。
其次是你是不是有点浑蛋了?你怎么把我也写进去了?还有我什么时候和你老婆有一腿了?那些都是谣传你难道不清楚啊?
我说那我把您的名字给改了,一定改,您放心。关于大玲子的那段故事容我再想想。
好。老魏点了点头,看样子他很满意我的回答。
第三是这些恐怖诡异的情节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说我写累了就睡觉,睡觉的时候就做了些不着边际的怪梦,我就都加到小说里了。
老魏仔细看了我一小会,像是在观察我,讓我感觉怪怪的。
”神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情的?”他声音低低地问我。
我说哪件事情?
”程菲的尸体已经被公安机关给找到了,是路过程菲家的住户报的警。原来以为是自来水漏了,找管理员开门后才知道,水是从床底下流淌出来的……就是在你小说所描述的那张冰冷的床的下面。那床的小门里用棉被包裹着很多冰块,冰块里存放着程菲的遗体……冰化成了水……”
”那……那小雪呢?她……她怎么样了?”我失声道。
”她……哦,对,程菲的妻子叫小雪,她失踪了……还有程菲的那个被人称做阴阳先生的表叔也不知去向了。”
”那程菲的遗体呢?”
”听说已经安葬了,是程菲厂里人给操办的。”老魏回答说。
”他……程菲葬在哪儿了?”
”当然是葬在竟圆公墓了,怎么了?”
”哦?竟圆公墓?”
我很茫然地望了望天花板,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场景:”朦朦胧胧间,我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正穿行在夜色下的小树林里,那是小雪吗?她仍穿着她那件紧身的黑色的风衣,我追了过去,树林的尽头是一大片墓地,小雪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那一块块泛着青色冷光的大理石墓碑……”
小雪难道去找她的程菲去了?我真的很为她担心。我为什么总是对这个场景念念不忘呢?我忽然想起老魏曾对我说:”那女人的声音很怪异,听着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就如鬼魂发出来的声音……”难道给老魏打来电话的是小雪?
第四是你提到的那个”小邻居”的死,我知道你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愧疚,那也许是你的一块”心病”。我也知道,我们的报纸是应该关心和报道一下单亲家庭的孩子了。你已经为这个孩子写过很多报道了,我们报都用了。至于你写的那个穿黑色西服系红色领带和你一起共进晚餐的老伙计,我怎么觉得咋那么像咱市里的私人企业家杨老六呢?这段儿你得掂量着点写,千万别搞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出来,免得又是打官司又是告状什么的。
我愣了一下,我说我是怎么写的?我真的写了吗?我回去再好好看看稿子。
”你这是怎么了?样子咋还这样傻呢?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这样吧,你应该去见一个人,现在就去……”老魏低声说。
我说见谁?
老魏说这个人叫杨五风。
杨五风?我的小说里有他的名字呀!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老魏。
老魏说他是我的老同学,开了一个心理咨询诊所……你应该记得他的,你小说涉及到的人物都是你以前采访过的人,或者写过关于他们的新闻稿子。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你老婆又在和你闹离婚……对了,你莫非真的和那个出车祸死去的美女”的姐”梅子有婚外情?你怎么把自己写成了植物人?当时被撞成植物人的是梅子的老公呀。对了,听大家议论说好像这两口子要殉情。
我说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真的那么差吗?
老魏说你到底去不去见下杨五风?你曾经采访过他的,你知道他诊所在什么地方的。
我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说我想先回家再好好睡上一觉去,等睡清醒了再说。
在我即将走出门的时候,老魏突然向我喊到:”对了,你那块‘红布符’呢?怎么没有用?”
我说,那代表的是人的舌头。
”还有,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鬼葬礼?”
我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地说:”人死了,离开这个世界了,需要一个葬礼。鬼是死去了的人,还需要什么葬礼?我所说的‘鬼’是指活着的人的心里的‘鬼’,应该给这个‘鬼’举办个葬礼,讓它永远地消失在人间。”
说完这话后,我感觉心里特别畅快,也讓我突然之间决定了一件事情。
我径直去了岳父的家,把大玲子接了出来。我把她带进了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在烛光红酒的陪伴下,与她吃了回相当丰盛相当浪漫的晚餐。在举起酒杯的时刻,我只对她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回到家里,我与妻子缠绵了大半夜才算消停。大玲子偎依在我的怀里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那样爱你恨你又舍不得离开你吗?
我轻轻抚摩着她乌黑的秀发说,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就是你第一次抚摩我的头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深深地爱上你了。
第一次抚摩你的头发?我停了抚摩她头发的手,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抚摩她头发的。大玲子侧了侧头,眼睛湿湿地看着我,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有一天,我受了报社那几个浑蛋的戏弄,心里真的好难过,一个人躲藏在楼道拐角处很伤心地哭泣,你知道的,我的家在外地,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打拼……对于魏总,他是领导,我对他是很尊重的,是帮他做了好多事情,他也帮了我很多的忙……我多么需要一个人的庇护或者说是帮助……我需要转正为正式的……我要有个固定的工作。是的,你轻轻走过来了,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别哭了,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我听后扑到你的怀里号啕大哭……你把我带到欺负我的那几个家伙的办公室门前,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你用的力气太大了。居然把门上的玻璃都震掉下来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搂着我的肩膀,踩着玻璃,走进办公室里,你用手指点着那几个人的脑门大吼说,以后谁再敢欺负大玲子我就活劈了他!然后你就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们结婚吧。以后你又把我的父母都接到这个城市里来居住了,我的心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恨你吗?是因为我不是个处女的原因吗?那段时间里,你像疯子一般,在报社里,你不喜欢我和任何一个同事说话,连与别人笑一下都会讓你发怒。甚至于我去门卫取邮件,和门卫的老吴说句话你都要大发雷霆,门卫是个独臂的残疾人啊!报社里的很多人对你都是敬而远之……这些你都记得吗?
她把头深深埋到我的胸口处,把我的胸口给弄湿了。
我说,记得,我都记得的。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真的怕她突然消失了似的。
等妻子睡熟了,我整理好睡衣,起身走出卧室,开了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室内高档的装潢和很前卫的家用电器……良久,我走到衣服架子前取下了裤子,很缓慢地拽下了腰带,从腰带的夹缝里拿出了U盘。
我坐在电脑前,就那样地看着电脑发呆。呆了很久,最后我终于把电脑打开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法医孙野的电话。
孙野说你小子最近藏哪去了?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
我说原想躲几天给个”大款”写个发家史,后来改写小说了。我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你的邮箱是多少?告诉我你邮箱的地址。
给孙野刚发完邮件不到十分钟,我的手机就响了。我知道孙野一定会给我回电话的。
孙野说这可是杨老六这些年来偷税漏税的证据啊,你是怎么搞到的?
我说你别管了,请你帮我转交给相关部门吧。
我走回到卧室,看着妻子香甜地熟睡着,我对她说:”银行的贷款算不了什么,我喜欢笔记本电脑更算不了什么,我们会用我们的双手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的。”其实我并没有笔记本电脑,拥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是我的梦想。
”铃!”床头的小闹钟怪叫了一声。妻子动了动身子,没有醒来。
我拿起闹钟,对它说我知道是谁动了你了,就是我自己。
我放下闹钟,脱了睡衣,赤条条进了被窝里,我来了个干干净净的一级睡眠。
我本想不会再做梦了,但我还是做了个梦。
我走在大街上,大街上阳光灿烂,还很幽静,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正在我奇怪之时,独眼人出现了。他站在我的面前,手中拿着竹棍儿,他还是穿着那身破旧的蓝色衣裤。
我说您能告诉我吗?
他说告诉你什么?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总喜欢拿着竹棍?像您这样的大师应该拿的是桃木剑或者是个桃木做的拐杖之类的东西。
他说我喜欢竹子,竹棍无心,何处藏鬼?
哦,我说我明白了,那您为什么还要帮助小雪去太平间里……
那个是另一个我。独眼人说,有的时候,在亲情面前,会出现另一个自己。
那您的衣服呢?您就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吗?
他说我喜欢这身衣服,外表穿得华丽,不等于身上没有伤疤。
哦,我说我又明白了。
我翻了下身,很香甜地睡去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妻子给我做了顿很丰盛的早餐,我吃得特香甜。家里的饭菜是世界上讓你吃得最踏实的饭菜,不会讓你觉得自己的”嘴短”。
我穿上衣服去门口穿鞋子的时候,我看到妻子正蹲在鞋架旁很细心地为我擦着皮鞋。看着她的背影,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模糊了。
我想自己通过写这篇小说,真的把心中很多的”鬼”都赶走了。
出了家门,我直奔电梯。电梯的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穿了件红呢子大衣身体显得瘦弱纤巧的女人,她的颈上还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巾。
”这是您的吗?上次我们同乘电梯的时候,我拾到的……”
她微笑着向我递过来一块红色的破布……
我擦擦眼睛问自己:我的心里又有”鬼”了?
我年幼的时候很喜欢听一些古老而哀伤的故事。虽然根本不能体会那其中的哀伤,却相当迷恋,觉得那些传说中流露的,是多么浓艳美丽的色彩。
那时讲故事的总是我的祖母,她是一个很适合口述传说的人。因为她足够老,而且讲述得足够缓慢,这一切都成为了那些缥缈旧事的装点,令其更加可信,令我更加着迷。
我记得她向我讲的每一个故事,甚至她讲述时的神情动作,每个细节。即使经过了那样久远的岁月,即使我已经记不完全她的模样,我还是可以记起这些。
我还可以记得她曾经反复抚摸我细软微黄的头发,说道,胭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胭脂么?
不知道,祖母,我不知道。
因为一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就会知道你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安娴妩媚的女人,很美丽的女人。这会给你带来幸福。
祖母,他们是谁?
他们是男人。就像你的父亲一样的男人。在这世上,女人永远是男人的点缀,所以女人只要美丽就够了,不可以太聪明,更不可以比男人聪明。智慧对于女人来说,是祸根,只会带来猜忌。其实女人这一辈子,只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就足以幸福,宠爱你的男人多了,反而不好。胭脂,胭脂,你在听吗?你听得懂吗?
我懂,我都懂,祖母!您不要讲这些了好不好?我想听故事嘛!
那天祖母讲的是一个变成龙的男子的故事。
一个少年救了龙王,龙王为了致谢,送给他一颗明珠。对于世代穷苦的人家来说,得到龙王的秘宝反而会招来祸患,容易招来贪婪权贵的迫害和掠夺。少年为了保全明珠,将它吞进了腹中。谁知吞下宝珠的少年竟变成了一条龙,而且不由自主地向九重天上飞去。这少年舍不得母亲,泪如雨下,变化作滚滚黄河。他不住回望,每回一次头,黄河便多了一道弯。他一共回了九十九次头,于是黄河就有了九十九道弯。
听完这故事的晚上,我梦见了那条伤心的龙。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说,然而终还是一直沉默着,在我的天空久久徘徊。梦是突然结束的,醒时我发现自己汗流浃背,而且哭湿了枕头。
这时我的父亲走过来抱起我说,胭脂醒醒,去看看你祖母,她不行了。
这个化身为龙的故事成了祖母一生中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十几年后我再回忆当日,所执着的不再是那个可悲的少年,而是祖母在讲故事之前对我说的话。
她说,胭脂,一听这名字男人们就会知道你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说他们会宠爱我,她说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幸福。
如她所愿,我已经长大,变得美丽。我的细软黄毛已变成了长可及地的乌黑长发,丝缎一般。十八岁时,我的美貌名动京城,与我是一个普通塾师的女儿的身份并不相称。
但我并不幸福,至少还没有得到祖母所期望的幸福。从小一起玩耍的姐妹们都已经出嫁,有的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却仍不肯松口,不愿这一生就此轻许。
明知道留不住的,偏偏不甘心。
我也曾读四书五经,也知自古英雄,只不懂为何女人生来便须依附男人而活?祖母临终的言语仿佛成了一种诅咒。
不想嫁,并非心已死。也动过情,那是几年前的清明细雨时节,我去祭扫,遇见一个陌生少年夸奖我的容貌。不敢抬头,因为羞怯,也怕失了礼让他见怪,所以没能记住他的相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就一遍,我却没能听清,只听到模糊的音尾。其实我很想再问一次的,但直到他走远了,看不见了,也开不了口。
从此便又成了陌路。他那时送了我一枝杏花,现在早已全部凋落枯萎,花枝也不知去向。总之这唯一的一次动心,还没有开始,就杳不可寻了。
如今的我才貌双全,却犹如市场上的羔羊,待价而沽。就在这一年的夏末,四王爷走进我的家门,开出了一个天高的价,要娶我做妾。
他是皇帝的弟弟,位高权重,人也风流俊雅,长相不俗。他可算是少数我见了不觉得恶心的男人之一了。而且他很会讨女人的欢心。
他并未上门强娶,只是不断地亲自来献殷勤,送衣送物,甚至古董珍玩。最后一次,他送给我一条黄金腰链,上面嵌了七颗月白的宝石。
他说这金链是大理国的贡品,传说是龙王的秘宝,具有神力。
龙王的秘宝!这一句,只这五个字,打动了我。我想得到这链子,只为应和童年时的一个梦,哪怕要我付出代价。就在那天,我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本是场令人艳羡的婚事。四王妃长年卧病,很可能命不久矣;四王爷并没有其他的侍妾,届时我便可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因此出嫁前夕我的亲戚们看我的眼光就好像我已经做了王妃一样。
我却满心空荡荡的,只是终日把玩那条链子。
七颗宝石看起来相似,其实光泽成色都不同。我最喜欢正当中的那一颗,光线照在上面会显出一种透明而又忧伤的颜色。
很像我梦中那条龙的眼睛。
也许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无法抗拒的宿命,也许每一个灵魂自生至灭都在寻找某一种颜色,或者声音。这是命运埋下的线,还是我们的欲望设下的陷阱?
大喜之日眼看就要到了,而我心中的不安却与日俱增。我总觉得嗅到了危险临近的气息,它就像一个潜伏在前方的凶兽,只待我走到跟前便会扑上来,将我撕裂。
这的确就是荒谬的臆想,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却真实地感觉到了恐惧。
我一度将这种感觉告诉了四王爷。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而后言语温存地安慰了我几句。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黑色的恐惧,如此阴暗卑怯的,将他的脸孔也映得扭曲。我的心顿时冰凉: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我的夫吗?
此时此刻,真恨不得化身为龙,头也不回地飞去九重天上。
终于还是到了那一天。我穿上大红喜服,戴上珠冠,盖上喜帕,坐进了把我送向不可知的未来的轿子。
听说皇帝亲临,来喝弟弟的喜酒。朝野权贵、当世名流都来了很多,可谓是高朋满座。
当时鼓乐喧天,轰动京城。我已经茫然,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到,全然随他人摆布。
我被喜帕蒙着头脸,一下轿就被许多人推来搡去,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被按着跪下,拜来拜去,也不知拜些什么,却总是没个完。
突然一下,所有的声音的嘎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了。接下来,仿佛是许多人一起撕心裂肺地狂呼起来。
护驾!护驾!护驾!
他们说护驾?护什么驾?这时我感觉到背后传来巨大的冲击,一双手将我推向空旷的前方。我向前跌倒,喜帕和珠冠都掉落在地,我的长发瀑布一样哗地流泻下来。
一切的声音又静止了,这一次是为的我的头发。然后在场不计数的男人的口中都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汇在一起,那么清晰,然而并非善意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将眼睛藏在低垂的长发下面,不敢抬头,耳中嗡嗡直响。
又是一阵骚乱,有刀兵相交的声音。之后,又静下来了。一个男人走到我的面前,命令我: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他自称朕。那么,他应该是皇帝。
我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张与四王爷极为酷似的面孔,然而没有他年轻,更多了一种死人般的灰白色。他的眼睛却是很凶的,灼灼地瞪着我。这是会杀人的人的眼睛。
他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件满意的器物,是欣赏的眼光,却满含着情欲,令我害怕。
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他很温和地问我。
胭脂。我又低下头,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是胭脂水粉的那个胭脂么?
是的。
皇帝大笑起来。好名字,他笑着说,一听就是一个美人的名字。人如其名。
来人哪,他吩咐道,传朕的旨意,赦胭脂无罪,她的亲族也免罪。
赦我无罪?我什么都还没有做,哪里来的罪?为什么还要他赦我无罪?我心里脑中一片混乱,莫名其妙。
皇帝亲手拉我站起来,将我脸上的乱发拂去,又打量了一番我的脸。他说,好,好。
他说,老四送你的东西都不要留了,你喜欢,朕以后送你新的。
我恍恍惚惚,然而悟到了一件事,我不是四王爷的女人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弄清了整件事:四王爷居然利用自己的婚礼谋刺他的亲哥哥,也就是皇帝。他失败了,不仅自己被削爵抄家、终生囚禁,自己的新娘也变成了皇帝的禁脔。
因为皇帝看中了我的美貌,所以我和我的亲族得以逃过了株连的厄运。
真的逃过了么?
父亲是读书人,虽然不得志,却还是笃信着诗书上的教诲。他可以容忍自己唯一的女儿成为权臣明媒正娶的侍妾,却不能容忍她为了自己家人的性命而成为当今皇帝宫外寻欢的对象,没有一个名分。
在那场没有进行完毕的婚礼的第二天,我的父亲在他教了二十几年书的课堂内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父亲本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他的死斩断了我和那些冷漠亲朋的最后联系。我漠然地任皇帝安排我在一处豪华却封闭的宅院住下,等待百日之后他的驾临和宠幸。
头七之后,几乎每天皇帝都派人来赏赐我,同时检点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如果发现有四王爷送的嫌疑,就马上带走。
我的确交出了一切,除了那条金链。对于皇帝来说那算不了什么,他也许可以送我十条百条,然而都不会是那一条了,不会再有那样一颗忧伤的宝石。
我提心吊胆地藏它了十几天,正以为不会再有人发觉了,却突然来了一个钦差亲自上门讨要。
来者就是御林军统领,飞凌将军。他奉命查抄四王府,细心清点之下,发现少了这条御赐的龙王金链。他猜测是在我那里,但他并没有向皇帝禀报,也没有声张。他费了一点周折才打听到我的住处,又花了一笔银子才堵住守门太监的嘴,让他们放他进来。
他做这一切当然是希望保全我在皇帝心中地位。我心里明白,无话可说,只能乖乖交出金链,却掩饰不住脸上的不舍。
他看着我说,夫人并不像是贪图小利的人,为何偏偏执着于一点黄金?
我对他苦笑,问他:将军可有过至死难忘的东西么?
他窘住了,讪讪不能言。
于是我知道他一定有过。
飞凌,飞凌。
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然而不仅仅是英俊,除了英俊一无是处的男人也有很多,有的男人看起来简直就像盛满污水的白玉杯。玉是其表,污水则是内心。
飞凌还是一个清澈的男人,拥有秋水一般的外貌,流水一样的内心,清澈灵动,英姿勃发。
我在他看我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兽性,他的眼睛透明而温存,是我一直在渴望的那一种。
他给我的感觉,就像那年清明偶然相遇的那个少年,令我怦然心动,娇羞难抑。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向他表述这一切的资格了。飞凌,他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锦的年轻将军。而我,胭脂,只是一只被皇帝养在金笼子内的鸟,什么时候羽毛不再美丽动人了,就是我的死期。
胭脂,胭脂。这果然是一个必须倚靠男人的宠爱才能幸福的名字啊!
那天送走飞凌将军之后我坐在铜镜前一个人哭了很久。父亲死了我都没有觉得绝望,现在却那样深切地被绝望的刀子割得死去活来。我知道我真的动心了,对飞凌。
哭得迷糊时,我又想起那个送我杏花的少年来,我想当年要是追上去问了他的名字现在又会怎样?我努力回想他的声音,想他吐出的那两个模糊的字。
然而根本想不起来,岁月真是可怕,才那么短短的几年,就不知不觉地将我最不想忘却的记忆抹得干干净净。
我哭了半天,没有人来劝。这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皇帝精心挑选的宫中的老仆,早看惯了冷宫凄凉,只把我的哀怨当好戏,或者,畏惧惹祸上身不敢插嘴。
我终于哭得倦了,强打起精神,对镜补着胭脂。挑鲜红的一点,用水在左手心和开,轻轻往脸上拍。拍着拍着,我又笑了起来。我知道飞凌他还会再来的,一定会的,很快我又能见到他了。
我松开紧攥的右手心,里面是一枚近乎完美无瑕的月白色宝石,光线照在上面会显出一种透明而又忧伤的颜色,很像我梦中那条龙的眼睛。
也有点像,飞凌的眼睛。
我私自留下了龙王金链上的一颗宝石,当中最美的那一颗。我这么做,除了不舍得宝石,还因为不舍得飞凌。
他不可能将有缺损的金链呈给皇帝的,等他发现链子上少了一颗宝石,就不得不再来我这儿,向我讨要。
到时候,也许他会骂我,也许他会鄙视我,他会以为我是一个非常贪心非常浅薄的女人。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再看见他一次,我对自己说只要再有那么一次的注视,我就可以熬过一生。
从那天他走了以后,我就一直痴心地等着他的再临。我猜想他会是怎样的怒气冲冲,想着想着就脸红心跳,连想象他发怒的模样都能令我迷醉。
可惜等待的时间竟比我原想的要长得多,又过了三天他都没有来。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粗心得够呛,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将链子丢入了一堆查抄来的宝物中。
第三天的晚上,子夜时分,我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有人为了那颗宝石闯进了我的住处。是许多人,却独独没有飞凌。
夜里我是被一些异常的声音惊醒的。醒虽醒了,脑子却仍不太灵活,四肢也绵软无力,鼻子闻得见一些似有似无的香气,想是熏香。
我从来不用熏香的,这直是因为讨厌。每天从早到晚点个熏香,往往把鼻子也熏得麻木了,再想闻些别的味道也辨不出了。
因此这深夜突然出现的香气又勾起了我那时刻提防着危险的触角。我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力量,从床榻上挣扎起来,抓起包着宝石的丝帕,滚到了地上,开始向门口爬去。
往日总是埋怨它狭小的房间此时竟变得这般大,那本来不放在眼里的几步路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一只手终于搭上门槛的时候,我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
这时我看见院中有火光,那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的火。火魔张牙舞爪地凌虐着庭中的花苗和小树,许多陌生的人影,仿佛地狱中跳出来的一群恶鬼,在火光中乱舞着。我看见他们把死尸拖到火堆里,那是守门的太监和服侍我的下女们。
我的牙齿格格打颤,我听见他们在说,都没有!看来龙涎一定在那个叫胭脂的女人身上!
龙涎?什么是龙涎?难道。
我直觉到这些恶鬼一般的人是在找我私自留下的那颗宝石。我想如果把宝石交给他们,飞凌就肯定不会再来找我了。
我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再见飞凌一面!我很清楚就算再见,我也不可能向他倾吐我的相思。但是,只为这毫无希望的一眼,即使要我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我从丝帕中取出宝石,将它放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我已经口干舌燥,而这宝石足有拇指大小,我顿时被噎得喘不上气来,一阵头晕,就此失去了知觉。
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否早在那个恐怖的晚上便已葬身大火,而今存留世上的不过是一个酷好做梦的魂魄。可惜这种怀疑,连同我对飞凌那种狂热的爱恋一道,最终都成为泡影,在我那漫长而又迷离恍惚的生命中,渐渐地,碎成了无法还原的尘埃。
我从恐惧与窒息造成的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个宁静的湖岸,开满了碎碎的白花。旁边有一片青翠的竹林,林中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婉转地啼叫。
我的身上竟是湿透的,破碎衣服被水浸得很重,贴合在皮肤上,却是那么少,几乎不能蔽体,清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我浑身酸痛,一睁开眼,便看见一个年轻汉子的面容,赶紧本能地交抱双臂,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谁知那汉子咕咚一声跪在我面前,纳头就拜,口中还大声嚷着:神仙娘娘!神仙娘娘!
我惊慌地坐起来,紧紧护住胸口。我问他,你叫我什么?你是不是个疯子?
那汉子只是磕头,嘴里不住地嚷着:神仙娘娘!您是神仙娘娘下凡!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用双手捧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献给我。我不敢接,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口中嘟嘟哝哝地念着我听不懂的词句。
我不忍心了,终于伸手接过了他奉献给我的衣服,也接过了他奉献给我的一生的忠诚。
之后我从他那没有条理的叙述中理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原委。这个把我当作神仙的年轻男人名叫子成,是住在附近的农民,偶尔来湖边砍几根竹子换酒喝。
今天黎明他来到湖边时,看见一道白光从天际直坠入湖底,令湖水沸腾一样地旋转翻覆,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子成受了惊吓,失足掉进湖里,旋转的湖水将他一直拉到湖底。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淹死的时候,看见那道白光向他漂来,将他托上了湖面。他爬上岸,一回头便看见衣衫不整、毫无知觉的我仰面漂浮在湖面上。
这时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我的长发散开在湖面上,容颜安详圣洁,给碧清碧绿的湖水增添了几分仙境一般的神秘气息。
这情形宛若诡秘的图画,那天子成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地向我描述了这幅画。后来的许多年,他又颠颠倒倒、反反复复地向许多人描述过这幅画,不厌其烦。
当时我看到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叙述,眼里一边放着光。我知道那并非仅仅是对神迹的狂热渴慕,还有本能的惊艳。这个单纯的男人,后来真的为了那一眼的惊艳耗尽了一生。
我问他,这里是哪里?
他回答,这里是白水集,这个湖叫白水湖。
我又问,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他挠挠头,说,京城?京城在黄河北边哪!这儿是江南,离京城总也得有几千里吧?
我瞠目结舌,凶恶地一把抓住他,声音也变了调:你说,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了?
子成结结巴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日期。我一听便又昏了过去。
原来我从几千里外的京城来到江南,只用了半夜的时间!
十年后我回望当初,再也没有了那种大悲大喜。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那半夜的时光自己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我已经无所谓知不知道了。
虽然说这十年过去,我仍然不觉得幸福,但是我仍然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是一件好事情。
后来我所能知的就是那夜过后全京城的人都在传说皇帝的禁脔,那个有名的美人胭脂所住的庭院连夜遭到了洗劫,大火烧尽了一切,包括那曾以美丽长发和精致容貌迷惑圣上的女子,也化为了灰烬。
是的,胭脂那夜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我,被人们奉为白水圣女,是受人景仰的在世神仙。
人们传说白水娘娘只用手摸一摸就能只好他人多年的顽症。她能看见墙壁那头的东西,能听懂禽兽的语言,能为旱地求来甘霖,还能在三伏天令沸水瞬间结冰。如此等等。描述白水圣女的神力的故事数不胜数。
这些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我根本没做过。不管怎么说,我吞下的那颗名叫龙涎的宝石的确具有神奇的力量,它改变了我,赋予我常人所不能的力量,却也主宰了我——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上那种神奇的力量。
当年在白水集,我莫名其妙地治好了一位老人的病,从此被村民们奉为神仙。我对那种汹涌而至的崇拜感到恐惧,于是离开了那里。与我一起离开的还有发誓要永远追随我的子成。
十年来我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然而没有再踏入京城一步。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信徒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很多是被子成那种虔诚的布道吸引的加入的人。
而我本人,往往只是冷漠。对信徒们冷漠,对自己也一样冷漠。可惜这种灰心的冷漠总是被他们曲解成神祗的莫测。即使是没有表情,也可以说成从容。
追随我的人越积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教派,叫白水教。
后世的人们可能不会知道这一切一切,他们只能从青简史册中读到一两句提到白水教的话,而且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因为白水教略有势力之后,就被朝廷归为邪教了。
朝廷每年都花费大量的银两,用于搜捕和虐杀白水教的教众。他们最想抓的当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白水娘娘,然而总是扑空。这不是我能够未卜先知的结果,这些都是子成消息够灵通的缘故。
子成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头脑简单的年轻农民了,可以说他才是白水教真正的主脑。他对我依旧尊崇和狂热,但他已经不能像最初那样满足于我温柔地看看他、和他说上几句话了。他说他一直不满当初只能献给我一件衣服,他说他要打下一个江山献给我。他要天底下的每个人都信奉白水娘娘,要他们都心甘情愿地跪伏在我的脚下。
我说,子成,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些不过是你想要的罢了。
子成的眼睛像当初一样放着光,他说,对,这些的确就是我想要的,是我最想要的。我喜欢看着那些人齐齐跪伏在您的脚下,一个也不敢抬头,希望得到您的眷顾。可您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您谁也不看,谁也不在乎,因为您是多么高傲的神仙!——您就是我的神仙娘娘啊!
我无法向他说我的心思我的秘密,无法告诉这样的他我不过是一颗名叫龙涎的宝石的奴隶,而他的作为,又正在把我变成他的傀儡。
于是我只有轻叹一口气,说,我倦了。离开我,子成。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其实我还想说,我想我们是越来越没有话好讲了,子成。但我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我不想看见他失望失落的神情。我自己已经够失望,够失落,我不想再拉上别人。
玲珑是比较早开始追随我的人之一。她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知怎的竟听从了子成的传道,便从家中出走,跟着我们一路走来。
玲珑读过许多书,远比我多。她的容貌虽然不出众,却有着出众的头脑。所以她真正成为子成的心腹后,很快就明白了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个拥有一些异能的柔顺女子。
玲珑并没有因此离开我们。相反的,她是身边唯一一个了解我的全部遭遇,并且对我怀着同情的人。她赢得了我最大的信任,成了我的无怨无悔的倾听者。因为可以向她坦诚一切,使我那种深深的不安与痛苦的以减轻。
我告诉她胭脂,告诉她龙涎,告诉她四王爷和皇帝。甚至那年的清明那年的杏花,甚至我对飞凌的相思。以及那化身为龙的少年的故事。
我觉得我很像那个少年。平庸浅薄的人啊,居然妄想永久地占有龙王的秘宝!我已经遭到了报应。
我觉得我还不如那个少年。因为他竟然可以逃去九重天上,我却只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一直活在人间。
玲珑巧笑倩兮,问我,胭脂,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飞凌?
其实连她也不懂我。她只知道我的情,却看不见我的伤。她不能理解我的自卑和退避。
我淡淡摇头,疼痛如飞散的烟花寥落心底,口不能言。
玲珑笑道,其实现在你的地位远比他崇高,为何不去见他?
我定定看着她,僵硬地笑,这次连摇一摇头的力量也不复存在。
玲珑笑着说,胭脂,你真傻。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像你这样傻的女子!
她的笑高深无比,完全是一个明了一切的智者的笑容。浅薄如我,当然不能参透。
她笑的时候我只在想,她会不会是世上最后叫我胭脂的人?我一定要留住这个人。
白水教的崛起迅速得近乎神话,几乎摧毁了天下所有不信有神的人的信念。它的崩溃差不多也只用了一夕的时间,同样的势不可挡。
人们并不会觉得奇怪,古往今来,黄巾赤眉,结果不外如此。
真相早已湮灭无踪了。真相就是那个名叫飞凌的男人。
京城那个名叫胭脂的女人死后的第十个年头,白水教纵横中原,教徒数逾百万,更向南疆诸国渗透。中原朝廷与大理国合力,派出强兵两百万众,决心一举剿灭白水教。
那年的隆冬,两国大军集结在澶州的黄河北岸,与南岸的白水教众形成对峙。
统领这连百万大军的都是战功卓着的两国名将。在代表中原朝廷出征的十余位将军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飞凌。
现在是白水教的存亡关头,子成对我说,到了白水娘娘大展神威的时候了。只要打败两国大军,白水教就能称霸天下。
我问他,无可奈何:你要我怎么打败他们?
两军对峙的第三天夜里天降大雪,黄河一夜之间上了冻,两天之后冰层已有五尺多厚,完全可以承受几百万人同时在上面奔跑。
两国将士欢呼雀跃,以为此乃天助。就在那天的黎明,他们开始步行过河,向白水教众发起进攻。
当一百多万的兵马将帅一字担开,一齐走到冰河的X时,伴随着一连串的巨响,结实的冰层瞬间碎裂成为大小不一的浮冰,封冻的黄河又开始急流。上百万的人马同时落入严寒的河水中,顿时哀号震天。
我和子成、玲珑以及数百教众站在黄河边一座突兀的山崖上。我漠然注视着这一幕人间惨剧,忽然回过头对子成说,我做到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子成率领教徒们一起跪拜在我脚下,高呼着我的名号。
他们高呼白水圣女万寿无疆。是白水圣女,不是胭脂。
我懒得回应,只是问,我还要做什么?你一并说了吧。
子成说,您应该将北岸上剩下的人也一并解决掉,斩草要除根。
迎着冬日微薄的阳光,我摊开我的双手。我知道这双手藏的力量,我也知道那并不是我的力量。我仿佛听见龙涎在我体内发出狰狞的呜咽。我听见它说,来吧,更多的灵魂,更多的血!
我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越陷越深。我其实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物。
我将摊开的双手伸向太阳,我也在心里豁出去地大声说道,来吧!
然而我的心底仍有愧疚,仍有畏怯。我的眼睛并不敢接触那真正圣洁的阳光,而是心虚地在他处游移。我注意到对岸上有银光一闪,于是宿命地被那光吸引了。
那是一个银盔银甲的将军。我但愿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飞凌!
就在这个刹那,龙涎的力量发挥了出来。黄河的北岸开始整块整块地塌陷,没有踏上冰河的人们也来不及逃窜,纷纷掉进了水里。
我亲眼看见飞凌也落进了黄河中,一下就没顶了。我的手脚完全僵硬了。
飞凌!飞凌!飞凌!飞凌!
我清楚地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从心湖的角落中渐渐浮出,带着春日细草的清香,倏地清晰了。我又听见那个捧着杏花的少年羞涩低沉地吐露他的名字,他叫。
飞凌!
原来,原来。所有的谜底都是残忍的。我们的心再冷再狠再硬,也赢不了造化。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几乎涨裂胸膛的痛苦,我开始用连自己都非常陌生的绝望声音疯狂地大喊他的名字,我喊道:飞凌!飞凌!飞凌!飞凌!
玲珑是第一个意识到我下面会做什么的人,她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喊道,胭脂,你千万不要——我已经跳下去了,她只撕下了衣袖的一角。
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冰冷的黄河水中找到了飞凌的瞬间。在这之前则是最绝望的一段时间,我在苦寒的河水之中费力地游动,寻找。
那些令人悚然的哀号渐渐静止,只余死寂:因为死亡,所以寂静。
我在浮着许多冰块许多尸体的流水中挣扎,同时凄惶地大声喊着:飞凌!飞凌!飞凌!飞凌。
龙涎的力量使我既不会被水流淹没,也不觉得多么寒冷。可是我能够想象得到飞凌此时有多么冷,有多么绝望。
我捞起一个人,他不是飞凌;再捞起第二个,又不是。
我一直不停地呼唤他:飞凌!飞凌!飞凌!飞凌!
终于,我找到了他,他已经失去知觉了,脸颊和嘴唇都冻得苍白。我喊着他的名字,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向岸边奋力游去。
我只想着要赶快上岸,根本管不了那是南岸还是北岸。
我们上了北岸。离了水他很快就苏醒了,他睁开双眼,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他依然认得我,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说,原来是你啊,胭脂。
接下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只手卡住了我的脖子。
他笑了,那是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取得胜利时笑容。他笑着说,你输了,白水圣女!让你的人马上投降,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痴痴迷迷地看着他的笑容,呼吸困难,一个字也吐不出。
白水娘娘成了俘虏,白水教众群龙无首,顿时溃不成军。在后来的围剿中他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没有逃脱的都和我一样成了两国朝廷的阶下囚。连子成和玲珑也不能幸免。
我们三人再见面时,是在京城的天牢内。飞凌和另外一个年轻将军一起,奉命将一直单独囚禁的我押往天牢,接受两国会审。
再见的场景倒有点像我吞下龙涎的那夜。漆黑的刑堂内火光灼灼,血腥气和焦糊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我看见子成和玲珑的脊背上都有大片的血渍,巨大的铁钉穿过了他们的琵琶骨,据说这样他们就不能施展妖法了。
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妖魔,他们却不敢这样对我,他们甚至不敢走得离我太近。真是讽刺。
许多鬼影似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据说是大理国的使臣的肥胖男人走到离我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问我,你说!龙涎在什么地方?
他知道龙涎!
我本来一直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般任他们摆布,一听到这个词,我抬起了头,心头又有凌厉的气息涌动。我反问他,你说什么?
我问你龙涎被你藏哪儿去了?你少跟我装傻!
是的,就是他。他的口音和那晚杀进我住处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原来他们一直都知道,我就是胭脂。原来那个说过会给我幸福的皇帝,那个我一直深深爱恋着的飞凌,那些险些杀死我的凶手,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不是什么白水圣女,我是胭脂。一直受人摆布的胭脂,一直被爱着的不爱的或者仇恨着的人利用和背叛着的胭脂。
我又看了一眼子成和玲珑。他们都是我爱着的人,因为我的背叛,现在落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我也背叛过别人,我还背负着无数的杀孽,我也活得不纯洁。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我说,龙涎十年前被我吞进肚子里了。
这是实话,可惜没有一个人肯相信。那个肥胖的使臣用云南话声嘶力竭地叫嚣:她说谎,她说谎!
他挥了挥手,一个大理武士领命走到子成面前,揪住他的发髻,将一把剔骨尖刀紧贴在他的脖子上。那使臣又问我,你说不说?龙涎到底在哪?
子成大叫起来,娘娘!您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不能帮您打下江山我已经很难过!要是能够为您去死,正是我最大的荣耀!
几乎是同时,玲珑也大叫了起来,她尖叫道:她说的是真话!龙涎被她吞了,龙涎在她肚里。我可以作证!你们放了我们俩,我知道怎么把龙涎取出来!你们放了我们我就告诉你们!
子成愣住了,他安静下来,嘴唇剧烈地颤动。这时玲珑还在不停地大叫,我知道怎么取出来!古书上都写着的!龙涎在她的心里,只要把她的心掏出来。我都说了,你们怎么不放我们?
子成看着玲珑,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突然往她的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叛徒!
玲珑也安静了。两行泪水从她聪慧的眼眸中流出。她定定地对子成说,子成,我根本没信过她。我从来都是不信神的。
子成,我是因为爱你才一直跟着你们的呀。现在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救你呀!
子成冷冷地说道,我不希罕!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放出光来。
然而只一瞬,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自己的脖子划过锋利的刀刃,鲜血痛快淋漓地溅了出来,殷红浓烈,染了那大理武士一身。他吓得慌忙丢了刀,连滚带爬地退到一旁。
玲珑瞪着这一切,她的瞳仁瞬间涣散了。她开始狂妄疯癫地大笑,便笑边尖叫着,我恨你,胭脂!我恨你,胭脂!
她看着我,高声叫道,我恨你,胭脂!然后一头向墙上撞了过去,将头骨撞得粉碎。
我凄迷地望着,并不惊恐,只在想,原来我错了。
我一直以为玲珑比我聪明的,谁知道天下的女人都一样笨,都是为情而生,为爱而死的愚蠢的动物。
可是我还是要当一只愚蠢的动物。这时我最希望的竟还是由飞凌来亲手结束我的生命。我希望被他杀死,由他来结束我这无可奈何的人生。这样我甚至会觉得幸福,多么可笑。
果然,到如今还是没有人敢靠近我,他们最终推举了武艺最高强的飞凌来结果我,用他的剑破开我的胸膛,剜出我的心。
他们只要龙涎。而飞凌,我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难道也只是为了龙涎?
飞凌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我。他的眼睛那么透明,还有一点忧伤。我知道我还是那么爱他,我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爱上了他,就在这时候。
我对他微笑了,迎上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低低地说,飞凌,飞凌。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是我的命,还是一枝杏花?
他浑身一颤,宝剑落了地,发出清脆的一声断响。我看见他的眼神迷乱了几个刹那。
他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向出口走去。他说,这事我干不了,我下不了手。
和他同来的那个年轻将军快步追上他,猛然拔出剑来,一剑刺入飞凌的后背!
我的心一拧,一下子茫然了。
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年轻将军嚷道,飞凌已经不可靠了!他被妖女迷惑了,不杀他我们又会多一个敌人!
他刺得太用力,剑竟拔不出来了。飞凌一手抓住穿透他胸膛的剑刃,慢慢转过身,向我走来,嘴里呢喃着什么。
我听见他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还有那枝杏花。连我自己都快把它忘记了。我以为。
他没有说完便倒在地上死了。胭脂般妖艳的血从他的伤口汩汩地流出,汇成一缕一缕的红色溪流。
我却看不见,看不见任何的色彩。眼前一切的忽然都变成黑白的了。黑的墙,白的火,白的人,黑的鬼。连那么多那么多的血,也像是黑的,只是黑的。
我好像又昏迷过去了,但我记得我在昏迷之前拣起了飞凌的剑。
再后来的事我就真的都记不得了。
我想我也许就那样死了,随我爱了一生的男人沉睡过去了。我们再也不会醒来,不会误会,不会有恩怨纠缠。也不会再分离了。
然而我还是会醒来的。睁开眼,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只看见白乎乎的一团,蜿蜒卷曲的,上面许多繁星般的光点。可是我是那样疲倦,连惊讶骇异也来不及,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千年。
原来祖母当年的故事真的成了预言,或者根本就是诅咒。年幼时我的梦亦然。那个叫做胭脂的人间女子吞下了龙王的秘宝,于是变成了一条白龙。
这条龙因为留恋人间一个名叫飞凌的男人,继续以胭脂的形貌在世上又度过了十年的时光,只为再见那男人一面。最后飞凌死去了,伤心的白龙毁灭了京城的一切,飞回了九重天上。
传说就是这样的,这就是结局。
如果你在清明时节看见一个长发及地的美艳女子,默默站在杏花树下避雨,你可以去问她,也许她会告诉你曾有过这样一个故事,或者相似的故事,或者根本没有故事。
往事宛如胭脂划过的细细痕迹,纵然很深很艳,日子久了,总会磨灭。
我们都知道龙是长生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