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纵马而来,蹄声似乎踩在孙观心头。
塔楼顶部那道耀眼光亮如同一把匕首直刺而下,韩凝却似飞蛾扑火般迎了过来,毫无惧色,直至离石塔百步之遥处才生生停下。
韩凝勒住缰绳,竭力的安抚坐骑,从城内到此并不算远,这匹宝马良驹却不住地嘶鸣,仿佛虚脱。
湿润的汗水变得冰冷,皮肤紧紧贴着她的衣褥,韩凝将马儿系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慢慢靠近石塔。
她走出黑暗,站在光亮下,抬头紧盯着头上光源处。
傅璇香若无其事地将双手托在脸颊上,向下望去。
两人目光交汇,亮眼的火把,让韩凝看清了女孩的面容。
“是她?”惊讶和疑虑没能压倒冷静,韩凝认出了对方。
而这女子身边,一个令她牵挂,动容的面孔出现,正是奄奄一息的孙观。
“你不该来。”穴道被点,孙观这话只有自己能听到,他不明白为何韩凝就这么下马走了过来,她原本还有机会可以逃。
如果韩凝真想逃,她又何必来呢?
心爱的女人来了,对于孙观而言一切已经足够,但死亡的迫近,才刚刚开始。
“放了他!”塔下的韩凝高喊。
傅璇香从倾颓的破壁里翻出,利用她那条丝带轻盈地从十余丈高的塔楼荡下,落在韩凝面前。
“韩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傅璇香打着招呼,仿佛眼前这人是自己的老朋友。
“慕衡安是我杀的,既跟楼上那人没关系,也不关朝夕门的事。”韩凝从容不迫。
“那你要是死在这儿,你哥哥便会善罢甘休?”傅璇香并不相信。
“你是真的在乎?还是害怕?”韩凝眉角一挑,怒火和杀意逐渐升腾。
傅璇香娇气地笑了几声,仿佛在取笑她的威胁。“我们跟慕家并无关系。”
不打自招,韩凝心中骂了一嘴。“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遮掩的。”韩凝脸上露出鄙夷,“莫非那慕衡安是个行侠仗义之辈,你们受了他什么莫大恩惠,所以来替他报仇?”
“也许呢。”傅璇香显得十分随意,“至少江湖上的人不会知道,毕竟没人能证明。”
“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放了他。”韩凝再次看向塔顶,脸上再添几分果决。“我的命就在这儿,你们自己来取吧。”
“你居然真的愿意为他送死。”傅璇香的语气充满好奇,“这个人瘦巴巴,像根柴禾,无非就是剑法好一点,他刚才还骂你是个水性杨花,轻薄放荡的女子呢。”
韩凝听后仍是不动声色,她猜到孙观这话的意思是为了保护自己。
“送死?”韩凝笑得洒脱,泰然自若,在敌人面前绝不露出半点胆怯,反问道:“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听了这番挑拨侮辱的话,傅璇香见韩凝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她心里不免有几分嫉妒,这两人间不但有十足的信任,还有心意相通的默契。
“那日在客栈,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清楚我的身份,你反而出手帮了我。”傅璇香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没准我们俩能成为朋友,可惜......”
“何必惺惺作态。”韩凝想到这个女子刚才还试图挑拨自己与孙观,现在又如此做作扭捏,愤怒涌上心头。
“不,我是真的很感激你,这个情我一定会报答。”傅璇香缓缓抬起头来,脸色变得灰暗阴沉,“所以,我让你死在那个男人前头,好不好?”
纤细白净的手突然抬起,那条银质丝带如同长了眼一般向韩凝急掠而去。
韩凝从未想过束以待毙,对眼前这个笑里藏刀,刁钻乖戾的女子早有防备,并且在迎门酒楼时,韩凝已经见过她的本事。
双刀同时出鞘,一为护,一为斩,不分轩轾,左手单刀使得是“月影婆娑”,右手单刀则是“初阳贯日”。
她两招分使极不熟练,有形无实,但傅璇香看不出其中破绽,只觉攻势受挫的同时,刀锋已然迫近,立刻扭转身形,长带另一头从自己肋下穿出,用的是三节鞭的架势。
丝带一头击向韩凝右手手腕,后发先至,她内力显然达不到用软鞭便能削金断玉的境界,但这一拂之下若是中了,对方必定单刀脱手。
韩凝这招“初阳贯日”行到中途也只能变招,刀势急转,反斩向对手兵刃。
然而银带终是快了一步,已将韩凝右手缚住,原本她运气于刀,能将这材质特殊的丝带斩断,但劲力消散,手腕吃痛之下,刀刃只将长带抵住,未能击穿。
傅璇香手上真力一催,想趁机扭断韩凝右手,但气劲未能传到,已被带偏。
双方右路僵持,左路却别开生面,韩凝身形一侧,左手单刀运起夕寒刀法,得心应手,刀光缭乱,傅璇香则挥动飘带,霎时舞出几个银圈,隔在身前,将韩凝刀势罩住,这几个圈有虚有实,或大或小,若是贸然刺入,她便能绞住对方小臂。
两人右路较劲比的是力回牵引,脚下生根,不退不让,左路却是见招拆招,相持不下。
但见塔顶一道人影闪动,一直在孙观身旁暗中观察的简长川此时有了动作,他如同居高临下的猎鹰一般从高塔纵身一跃,俯冲而下直扑自己的猎物。
孙观奋劲嘶喊,想出声提醒,但真气受阻,只觉头晕眼花,仰面倒了下去,塔下的局势他已无法知晓。
但他能想象得到,一个傅璇香,韩凝就未必能胜,简长川从旁出手,她便再无生机。
韩凝已感头顶有恙,但碍于此时与傅璇香缠斗,如何能分心躲闪,她已猜到当日跟傅璇香一道的那名汉子必然蛰伏在侧,但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马鼻嘶鸣,那匹百步开外的骏马高啼一声,如同一道疾风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向韩凝,它却高高跃起,正好挡下了简长川这势如破竹的一击。
双掌拍到,一声长啸,随后便是哀鸣,那匹骏马已然从空中跌落,再无生机。
简长川受力一挫,向后卸劲,趁机退靠在高塔石墙之上,他心中纳闷,这畜生莫非真有灵性?竟然救主心切,甘心舍身赴死,挡下自己这避无可避的一掌。
而他身下的傅璇香却看得真切,那马儿跃起之时,鞍带旁侧竟有一人借力腾空,她连忙高声提醒道:“小心,马上有人。”
简长川正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黑,一道人影,一道寒光于半空中向自己袭来,大惊之下,他连忙躲闪,那道黑影如同投石一般轰入墙面。
这座破败的石塔为之一震,几乎倒塌,飞石砖块伴随着巨响四散而去,简长川还未反应过来,脚下一空,那人又从石塔中破壁而出,自下而上直直攻来。
简长川眼见得韩凝策马而来,已再三确认她身后并无援兵,甚至傅璇香跟她交上手,也没忘记警惕,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韩凝是两人一骑,援手竟借着夜色,藏伏于马匹一侧。
但此时已容不得他懊恼细想,对方攻势已至,自己先机已失,极为被动,他使出壁虎游墙的功夫尽力周旋,贴着塔身与那人游斗。
刀落处,势大力沉,简长川双掌避实就虚,凭借身法躲闪,想着抓住空隙趁机反攻,但对方紧跟不舍,密不透风连攻十余招竟还不了手,若是在平地无遮无拦,恐怕早就性命不保,幸好他借助石壁一番躲闪腾挪,一时半刻还能勉力支撑。
险境环绕,简长川这套家传武学“千虹掌法”讲究招式绵延,一气呵成,无奈对方丝毫不给他转圜反攻的余地,眼见败迹已现,他急中生智,竟然贴着墙面,从高处游击而下。
这般动作,无异于将后背卖出,对方只要趁隙攻下,自己必定命丧当场,但简长川意图明显,一招“气掀沧海”目标却是韩凝,若对方不管不顾,洞穿自身后背,丢掉性命的同时,韩凝也会跟自己同归于尽。
此番算计是因为他已知道对方的身份,不是韩轲还能是谁。
简长川大喝一声,再次凌空而下,韩轲看穿他的意图,当即变转身形,双足一踏,借力跳出,想抢在他攻到之前护住韩凝。
简长川听得头顶一动,心中一喜,猛然转身,他之所以靠着墙面滑下,为的就是此刻,对方断不会用韩凝的命跟他做赌。
他脚下一蹬一勾,正好挂住墙隙,乃是一招“倒悬挂月”的功夫,同时身子急转,双掌横向拍出,使出一式“断潮截浪”,正正击向韩轲。
气浪翻涌,掌风及面,韩轲于空中无处借力,自己变招又如此迅捷,简长川早在跃下那刻便已如此设想,才能如此一气呵成,就算韩轲此时挺身接招,也绝无可能化解此招掌势。
千钧一发之际,韩轲竟然闪身让过掌力,身形一荡,晃向自己身侧。
简长川大惊失色,就算自己见识浅薄,世上真有如此轻功,可以在毫不借力的情况下凌空变向,但韩轲若有功力使出此等绝学,自己早就命丧黄泉了。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韩轲手上攥着一根长鞭,另一头则拴在刚才跳起的石壁之上。
难道他已看出自己的算计?否则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在自己妹妹生死一瞬间留有后手。
两人此番不但是武功较量,心思谋略也是旗鼓相当。
另一边,韩凝和傅璇香两人各自拆了三十余招,仍是不分胜负,若非韩凝日前在邱忘怀的教导下已开始逐步领悟朝夕刀法,面对傅璇香这阴柔鬼魅的鞭法早就败下阵来。
自己右手被缚,全靠刀刃挂住一边丝带,使巧劲周旋,让对方劲力无法传至,左路单刀又不住地猛攻不停,看似单打独斗,实则两人分心二用,像是化作两个分身互相牵扯,招式拆解的同时,比的也是心境。
但傅璇香的鞭法自小便勤学苦练,早就浑然一体,而韩凝的单刀功夫却不及她那般熟练,左路拆将下去,渐渐落了下风,忽又听得头顶连番争斗声不绝于耳,心悬大哥和孙观安危闪失,神思慌乱,左路争斗不顺,右路比巧已露败像。
傅璇香占了上风,气息存有余地,当即左掌一翻,将七分劲力移至自身左侧,韩凝右腕吃痛,半边身子都麻了下去,右手刀再也撑持不住,脱手掉出。
傅璇香冷笑一声,丝带翻涌上前,拂向韩凝咽喉。
眼见胜负已分,韩凝命在顷刻,一条长鞭至空中而下,截住傅璇香势在必得的一击,软鞭银带两相纠缠,瞬时难分难舍。
正是韩轲趁着简长川双掌拍空之际,分身来救,他原本可借着对方这势大力沉的一掌击空造成的空档要了简长川的命,但小妹命在须臾,无暇他顾,只得荡起长鞭从上阻截。
他这一出手,便让简长川回过气来,但见韩轲这一击恰到好处,于分秒必争之时救下韩凝,他瞧得真切,心中思绪翻飞。
此前他和傅璇香两人对朝夕门的功夫多有探查,已心知对方家传之技乃是刀法,没曾想韩轲这使鞭的功夫也如此精妙。
就连韩凝也没料到兄长有此一招,猛地想起兄长曾与她提过自己在雁栖门的书阁中学了一门裴横江的成名功夫,她顾不得身子麻痹,连忙向后急退。
傅璇香眼见得自家大仇快要得报棋差一着,心中恼怒,单膝一抬,身子向右倾斜,另一侧丝带绕过腿下,如同地龙出土一般,向头上韩轲击去。
“先杀这人!”傅璇香高叫一声。
简长川未等她话音出口,已有此想法,此时韩轲单刀嵌入石墙而挂,另一手则跟傅璇香相持,只见银丝飘带击面而来,旁侧简长川甫又再上,两相夹击之下顿时身陷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