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需要一场属于救赎的旅行。”这是越涉随身笔记上写的第一句话,当他写下这就话时,他便收拾好自己简陋的行装,开始了一场属于他自己的救赎之旅。
路过荒芜人烟的田野,穿过茂密的山林,在无人的夜晚,点上一簇篝火,仰望璀璨的天空,星辰转动,夜虫空鸣,这是人世间独有的寂寞;亦或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空望着隔江的天空,夕阳下沉,铁灰色的楼群如巨人般屹立于天地之间,橘红的光芒染满世界,在江河上拉出长长影子,人影稀疏,那画面就像是莫奈笔下绝美的画,而他却不属于这份绝美。
世界便是如此美丽,从最初开始,万物流转,天地相合。在亲眼所见之时,任何形容都无法惊叹这世间的神奇。
可越涉却无法沉迷于眼前的美丽。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中,越涉越发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缺失了,那份缺失之物随之带来的是对记忆的影响——在旅行的某一刻,越涉突然就忘记了这场旅途是从何时开始的了,而如今的他这又是要去往哪儿呢?只有机械般的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往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在短暂的停留后又慌忙开始了去向下一个地方的旅途,他好像是在寻找那份缺失,却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但过于漫长的旅途总是会使人感到疲倦,而疲倦又总让人不禁想起一些过往的碎片:那无星的夜,寂寥的风,和在脚下蜿蜒盘旋的爬山虎……当然还带着一些在旅途见闻的人和事:躺在铺在旷野上的睡袋里仰天而眠,藏匿在黑夜里的夜莺在随着风幽幽鸣叫,好像是在哼唱一首不知名的歌,而那歌声陪伴了越涉一整个不眠的夜晚;在乡间田野里焚烧荒草的女人,汹涌的火光带出缥缈的烟气直飞云霄,田埂下是个穿着黄色衣装的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朵娇嫩的红花,她要把它送给自己最爱的妈妈;还有清晨的满是雾气的山谷,湿润浓密的山雾遮挡了视野,让越涉分辨不清自己要前进的道路,清脆的鸟鸣从山谷深处横穿而来,把一切都变得若即若离,好像这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一触碰就变成了零星的碎片。
最后越涉终于分辨不出那些碎片是他过去的记忆还是这趟旅途里的见闻,他只是不断的回想,不断的回想,想自己缺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的生命竟如此空虚。可站在记忆里的巨大银杏树下,大风吹动着金色树冠,黄金般的银杏树叶在夕阳里凋零如花,越涉抬头仰望,却又欲诉难言。他掉进了回忆的陷阱,却再也找不到出路,甚至分辨不清是不是他的记忆欺骗了自己。
最终越涉变成了流转于世间的流浪者,他流返于各个陌生的地方,就像只迷路的候鸟,不知道该去往的方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停下,不要停下,不要被迷茫追上,不要被背后的东西找到……
直到有一天,那是应该是一个晚春的季节,越涉依稀记得,有无数繁盛的花朵随着微风卷动,从树梢上纷纷的凋落,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雨。
那时的越涉刚刚到一座新的城市,那座城市雄伟壮阔,却又似乎与越涉曾经见过的那些其他城市别无二致。
傍晚时分,越涉在一座天桥底下吃着自己的晚饭,一个廉价的面包和一瓶矿泉水——个人的旅行总是伴随着清贫。越涉靠着墙壁一点点的把面包混着矿泉水吃完,他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可思绪追溯过去却只有混乱的影子。喧嚣的汽车疾驰而过,留下浑浊的烟尘在空中飘荡。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越涉的视线下意识的跟随着那些疾驰的汽车眺望向了远方的天际:夕阳缓缓下沉,巨大的写字楼相对而立,投下灰色的影子遮挡了视野,那些如山脉般的楼群,绵延不绝而又巍然庞大,如巨人般屹立,遮住了绝大部分天空,只留下一部分小小的天地供越涉遥望。可落日依旧,白云相随,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天地之间,还有莫名的花香缠绕上了鼻尖,而他被包裹在这天地的一角。
忽然之间,好似秋风袭来,带着难以言饰的寂寞,让人明白了秋天的悲伤。
眼泪突然就止不住的流淌了下来,一股莫名的难以诉说的情绪涌上心头,越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忽然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庞大,在这个美丽得让人不知去路的世间,他不过是如此渺小的一粟。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李白的诗句: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春风无复情,吹我梦魂散。”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
那个一千多年前孤独的诗人在他乡一个寂寒的夜里遥望着一轮不属于他的明月,思念起了远方的故乡。
越涉也想家了,他突然就很想很想那个能包裹他这一粟小小的城市,那个他曾一心想逃离的地方。
当晚,越涉便直接在那座天桥底下就眠。喧嚣的汽车呼啸而过,在安静的夜里拉出白日城市热闹非凡的残影。越涉趟在睡袋里安然入眠,他觉得自己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觉,那些旅途中缠绕身躯的疲倦感悄然消逝。朦胧中,越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跟着女孩走在墙下,墙上的爬山虎无尽蔓延,顺着没有尽头的墙壁延伸至视野深处,他和女孩就这样沿着墙边走着,也不相互言语,好像就要这么一直走着,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其实越涉很愿意这样永远走下去,就这么安静的,一直陪伴着女孩。可忽然间桃花的气息沾染上了鼻尖,越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向女孩,身前的女孩却背着手漫步在远处的桃花林中,漫天的缤纷落下,女孩望着凋零的落花轻笑而言,越涉在梦里看清了女孩的脸……
那些掉落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在只有金星闪烁的夜里,越涉和女孩并肩坐在长满爬山虎的墙上,夜风轻拂,脚下的爬山虎沙沙作响,女孩望着天空轻笑着说:“其实这是一个没有星辰的城市。”清脆的笑声像是夜空中的精灵。
晨曦的初光照亮了世界,寒冷的早风穿堂而过,越涉呆坐在天桥底下,心中热烈似火。突然感觉自己欲望橫生,回家的想法让那颗在旅途中逐渐无欲冷漠的心突然就躁动起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去亲看一眼开那盛开的桃花。
其实,人心的归途终是故乡。
当即决定,越涉他要回家了,是时候该结束这场令人疲倦的旅行了。
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想要立刻把此刻的心情分享出去,分享给一个他愿意分享一切的人。于是越涉翻腾着行李,在杂乱的背包里翻出手机,这时才发现手机其实早已经没有了电,他已经好久没有和自己的朋友们联系了。
只有找一家有充电接口的便利店充一会儿电,他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就足够了。买了一个面包,然后和店员说明来意。值早班的店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姑娘看着面前一身脏乱的流浪者,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越涉的请求,说一边仓库门口的角落里有个充电接口,他可以在哪儿打个电话,只要不打扰到其他顾客就行。
插上充电器,越涉急切的按着开机键,看着手机屏幕上亮光闪烁,开机动画启动。可这时越涉又突然犹豫起来,刚刚的那股激动逐渐平复,他突然想起这通电话应该是打不通的,他的电话卡应该早就停机了,他太久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了,他早就封闭了自己的世界,在一场个人的旅途里玩着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游戏。他现在其实应该出去找个公用电话打这通电话的。
可当开机完毕,手机主页的画面弹出,越涉还是下意识的点开了通讯簿,迅速找到标着那个名字的号码,拨通了过去。电话那头不是停机时的停机提示语,却是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几声回响后,电话被接通了,他的手机居然还没有停机!
“我……我要回去了,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我很想要见你……”之前的那股冲动被截断,越涉鼻尖酸痛,带着沙哑的腔调语无伦次的说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其他的什么。
可电话那头也没有回声。沉默,只有漫长的沉默传递在电话的两头,带着若隐若现的呼吸声。越涉有点怀疑自己刚才到底说了话了没有,说了?那些话女孩又有听到吗,女孩有在电话那头听吗?好慢啊,就像是以前的书信,越涉想他说的那句话,其实是变成了一只乘着电波飞翔的鸟,需要穿越荒原,穿越山林,穿越他曾经路过的那些城市,跨越了千远万里,才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到达女孩的耳畔。
这是越涉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仿佛是春日里头最细柔的一场雨下在了杨柳堤岸,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头发,女人望着堤岸的尽头,等待着雨停。
“嗯,我知道了。”女孩说着,挂断了电话。
没有任何形容能体现此刻的心情。此时正值清晨,不断有着人进出便利店,他们选好自己要购买的物品,然后付账匆匆离去。或许他们中有人注意到了坐在便利店角落的流浪汉,正以一副难以形容的惊愕却又带着喜悦的表情,但他们仅仅是在匆忙中一瞥,在心中疑惑了一下在这个陌生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便匆匆奔赴向了自己的生活;又或许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此时的越涉,他还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所有的旁人都与他无关,他人只是他世界的旁观者,其他人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而他也不过是他人世界的一眼过客。但此刻后便不同了,他找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小小联系,那是他之前所遗忘的,在旅途中所缺失的东西。
与旅途中去往任何地方所不同的,回乡的旅程多了期盼。
于是越涉向便利店的姑娘道了谢,开始了自己回家的路途。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坐上一辆小巴士,穿越层层的翠绿稻田,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城市。
刚回来的越涉没有直接回家,他先买了套新衣服,然后找了个旅店好好洗漱了一番。洗上一个热水澡,换上一身新买的衣服。洗漱时越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些粗糙不堪的皮肤,脸上不知何时留下的淤青,还有那双透着无尽疲倦感隐隐泛着青色光芒的眼睛。这哪里是曾经的自己,他哪里认识镜子里的这个疲倦少年。好想抱着头蹲下,像一只鸵鸟一样藏住自己的头,然后自以为的去逃避那些既定的事实。但越涉还是没有伤感太久,既然已经下定论决心,就没有必要再继续逃避了。
收拾好后越涉又去楼下的理发店剪掉自己长久以来没有打理的头发,千叮万嘱咐剪发的理发师自己有个很重要的约会,请他用心一点。然后给女孩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已经回来了,很想见她一面,请她今天务必出来一趟,地点约在越涉回来时偶然看见的一家咖啡店,那是一家越涉以前没有任何印象的店面,似乎是新开的,他尽量的想在这次约会中给女孩留下一些更新的,更好的印象。然而刻意的,他却没有在短信里说明这场约会的准确时间。
剪完头发,越涉就径直去向那家咖啡店等待。点了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和一份巧克力蛋糕,找了个靠窗临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落地窗照亮了越涉所在的位置,越涉双手放在膝上,很乖巧的等待着女孩的到来。
越涉想自己以前有这么乖巧过吗,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夸奖上进听话的好学生的时候从来没有他的名字,倒是点名批评一些刺头的差学生的时候常有他出现。
如今的自己居然也会变得如此安静,在一场长久旅行的阔别之后,带着隐隐难抑的期待,等待着这最后一次的重逢。
其实是自己有点不知道此刻该干点什么,越涉一点一点把自己点的蛋糕吃完,把那杯苦涩的咖啡一口一口的喝掉,心里细细数着流逝的每分每秒。直到盘子里的蛋糕被消磨殆尽,杯子里的咖啡也枯竭了,越涉只有拿着勺子在那个空空见底的咖啡杯里不断的转动。原来等待是如此的磨人,太阳在天空移动,人群在窗外流逝,你不知道该怎么打发那些看似无尽的时间。
为了转移注意力越涉只有去想一些以前的事情:他想起第一次他去牵女孩手时候,那时的他们走在街上,他们的朋友们稀稀落落的踱步在前方,他和女孩并肩走在最后面,仿佛是鼓起了一万次的勇气,越涉去伸手轻轻牵住了女孩的手,女孩立马垫脚轻跳了起来,脸上潮红即现,像一只愠怒想要逃脱的跳脚兔子,可女孩没有挣脱越涉的手,越涉捏着那只小巧温软的手不敢握紧,也不敢松开;还有他和女孩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们在青湖公园玩了一天,女孩买了一支冰淇淋然后说自己累了,于是他们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憩,女孩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嘴里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哼唱着一首越涉不知道的歌,那温柔的声音好像是夜鸟在哼唱一首柔软的诗……
一切都好像一场久远的美梦,久远到你不敢去相信自己的记忆。
为什么不给个约会的明确时间呢,又或者其实打个电话去把所有事情都说明了,不是更好吗。可其实越涉心底还藏着那么一丝小小的绝望,他怕一个电话打过去就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他怕当某一准确的时刻到临的时候,会坐实他那心底的绝望,那样他只有孤零零的坐在这里,手足无措了。
所以越涉只有用这种无耻的手段去拉长等待的时间,想着接下来的某一刻,女孩还是有来赴约的可能性。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可能性却在被不断的缩小,心底的那丝小小绝望正被不断放大。影子缩短又被拉长,人声喧嚣后又归于平静,太阳被悄悄藏匿,只有越涉还在等待。
或许是女孩没有看到他的消息,又或者其实是女孩根本不愿意来见上他一面,她还生着气不肯原谅自己,毕竟犯错的是他自己。时间一分一秒的在流逝,越涉在心里质疑着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女孩的消息,只有一则来自天气预报的警示,大意是本来向北而去的积雨云突然南下,来到了这座城市,一场暴雨即将降临,提醒居民们及早回家避雨。
可乌云其实很早就压在了城市上空,在越涉等待的时间里,那些积雨云像是心底的绝望悄悄遮蔽了天空,藏在乌云中的雨水成了命运那爱戏弄他人的手,久久不肯下来,反复折磨着越涉等待的内心。
其实女孩应该不会来了,因为真的快下雨了。越涉伸着脖子向窗外看了看,路灯纷纷亮起,街外早就空无一人,只有狂躁的风在呼啸,从地上吹向天空,又从天空俯冲而下,如此不断反复。而大雨却还没有下来。这又算什么?如今是连雨也会迟到了吗。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突然席卷而来,带着莫名的无法自拔的伤感,拖拽着他的脑子。越涉觉得可能是自己犯焦虑症了,他全身颤抖着,用手捂着自己涨红的脸,努力的抗拒着那种情绪,好让自己平复一些。
耳边响起已经播放到一半的曲子,是披头士的《挪威的森林》,越涉认得,以前女孩带他听过。那是一个坐在吧台的男人放的,似乎是这家店的店长。此刻的店里只剩下那个男人和越涉两个人了,其他的客人早已离去。越涉低下身子想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意,他想自己其实早该离开了,很快店长就会来催促他这最后的客人。可越涉还是下意识的低偻着身体不愿离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心底还是抱着那微如烛火的期待。
可那股莫名的情绪像是一股被淤泥堵住的河水,一时间堵住了越涉的心口,有点遭受不住,越涉只有将头靠着手枕在桌子上,面向着窗外,希望能让自己好上一些。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着什么。曲子里的歌声像只灵动的手在拨转着世界,越涉的视线也随着世界不断转动,阴沉的天空旋转不止,漆黑的大厦随风倾倒,还有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满是寂寥……
直到越涉看到一个少年,在那寂寥的街道,只有那个少年还站在街角的红绿灯路口。少年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孤零零的等待着红绿灯,可当红色的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后跳成了绿灯,男孩却没有动,他依然站在街角的寒风中巍然不动,似乎他等待的不是红绿灯的指示,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一股寒冷的气息从后脊闪烁而出,越涉朦胧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立起身子想要想清楚是什么让他突然如此战栗。
“你在干什么?”女孩问。
被打断的越涉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一时间他不敢相信女孩真的来赴约了。可仔细看去,面前的女孩漏着关心的神色,一双清澈的眼睛疏空明亮,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越涉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边用另一只手向着女孩摇摆。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请让我平复一下。”他连忙说着,一边大口呼吸着空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片刻之后那股莫名的情绪居然渐渐平淡了下去。越涉放下了脸上的那只手,他仔细确认了面前的女孩不是他自我欺骗的幻觉。
在他独自沉寂的时候,女孩已经悄然来临。
“我……我想我有点情绪激动。”越涉略带激动的说。
“需要去医院看一下吗。”女孩问。
“不必了, 我就想见上你一面。想要喝些什么吗,他家的咖啡挺不错的。”
“不用,我就过来坐坐,一会儿就走。”女孩摇头拒绝。
今天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韩式连衣裙,浅蓝色的小猫发夹别住漆黑如水的长发。她别过头去,看向了寂寥无人的窗外,越涉只能看见女孩的侧脸,还有那个浅蓝色的小猫发夹。
越涉又在把玩他那个空荡荡的咖啡杯,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女孩,可视线又时不时闪现在女孩脸上,而女孩依旧看着窗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眼神清澈明亮。好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越涉也是这么胆小,只敢偷偷地看着女孩。
有点不知道怎么聊下去,越涉心里排列着想要说的话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而女孩也顺着越涉的沉默不再应答。他们两个就这么突然僵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打破沉默。
其实越涉有很多话要说的,他在等待的时光里细数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数那些在漫长旅途中积累的情绪,他想要和女孩分享旅行中的种种,想要一口气把那些思念话说完,想和女孩倾述自己的一切。可此时那些话却被越涉堵住了,他慌忙的在心中找不到要开口的第一句。
突然想起柳永那句该死的“竟无语凝噎”。
店里的挂钟摇摆着敲出轻响,伴随着轻扬的音乐,不是之前的那首曲子了,却还是披头士的歌曲,《hey jude》。越涉想这家店的店长真爱披头士,怕是他的歌单里全是这种古远的老歌。
时间在悄然的流逝,越涉和女孩对立而坐,他们两个被包裹在巨大的沉默里面,那巨大的沉默让越涉逐渐沉溺,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他和女孩两个人。越涉想起那个他一直跟在女孩后面走的梦来……
“其实你该先回去看看叔叔阿姨的。”最后还是女孩先开了口,她把头上的发夹取了下来,用着自己的手去梳那一袭如瀑的长发。
“我知道的,我就是想见见你,见完你我马上就回去了。”越涉手足无措的搓了搓手,显得格外紧张。
“你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可是我等得太久了,你走的时候也没个消息。”
“我知道的,所以我是来道歉的,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有很多人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你得了病,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见到你。”
“嗯。”
“昨天我遇到小学的罗老师,他跟我说学校的爬山虎长得太好,爬上了教学楼的墙,校长怕会损坏教学楼的墙壁,于是找人打了药,怕是以后学校再也没有爬山虎了。”
“嗯……”
“其实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
“我该走了。”沉默了一会儿,女孩突然说。
这时越涉才如梦初醒,他慌乱站起身子想要拦住女孩。
“等一下!”越涉从身上掏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女孩,那是他在旅行开始时使用的笔记,上面记录了他旅行中的过往。
“这个,是送给你的。”越涉慌忙地说着,“其实我也知道不该一开始就逃避的,我该找个人问下自己该怎么办,或许是我那自以为是的爸妈,或许是你。可我当时太害怕,我怕自己突然就暴起变成了怪物,我怕怕会有人找上来,说我是个可怕的‘鬼’,应该永远关进没有光的屋子里。”
“对不起啊。”越涉轻声说。
女孩呆呆的看着越涉递过来的笔记本,她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像是收到了一项很贵重的礼物一般,女孩很郑重的接过那本笔记,抱在怀里。
“再见……”女孩说着,然后低着头转身离去,推开咖啡店的大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时店里的音乐已经停了,越涉缓缓的坐了下去,感觉四周一切静悄悄的,现在世界真的安静了,却只剩下他一个人。越涉看向对面,女孩的发夹还放在桌子上没有带走,似乎是在告诉越涉刚才的女孩不是一场如梦的幻觉,可当越涉伸手把那发夹握在手里时,他竟一时间想不起来女孩何时有过这个发夹。
抬头看向了窗外,望向之前那个男孩站在的街角,此时男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孤独的红绿灯在黑暗里闪烁。
“真是令人动容的分别啊。”有人戏谑的说着。
是那个一直坐在吧台的男人,他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穿着一袭黑色的风衣,风衣的领口用银线绣着用云纹花式组成的羽毛花纹,
越涉当然知道到这个花纹代表着什么,是那个名叫EmbeRight的组织。那是一个专门为他这样的人设立的一个组织,一个专门解决异化症问题而存在的组织。
在多少个黑夜里,越涉在睡梦中惊醒,然后惊恐的回头看向身后的茫茫黑暗,害怕从中钻出身着黑衣的人们,像死神一样宣判他的死刑。
其实越涉早该猜到是怎么回事,迟迟不来催促的店长,空无一人的街道,最后赴约而来的女孩,这么简单的陷阱,却让他如此迟钝才反应过来。可越涉一点都不怪罪女孩,因为那是女孩最应该做的,这才是最理智的方法。
不过出乎意料的,越涉发现此刻的自己很平静,他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可面对这个戏谑他的男人,越涉只是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咖啡,喝了一口,发现这只是一杯放了过分量糖的速溶咖啡。
“我是不是该跟着你走了。”越涉问。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还可以喝会儿咖啡。”男人说着,坐在越涉对面,喝了一口咖啡。
越涉用勺子搅拌着那杯速溶咖啡,想把沉在杯底的白砂糖融化掉。
“我能问些问题吗。”他说。
“问吧。”
“我想知道我最后会怎么样,我在电视上看了很对次E.R.对待异化症的政策,那些政策把异化症描述得就像一场难以治疗的疾病,但我的直觉在隐隐告诉我没有那么的简单。”越涉舔了舔嘴唇,问道。
“异化症确实是一种难以治疗的病症。”风致安抚着越涉,“不过我们有专门为这种病症设立的治疗机构,你会被送往那里,接受一些额……比较特殊的对症治疗,直到你彻底康复之前我们都不会放弃你。”
“我亲眼见过那种彻底异化的东西。”越涉顿了一顿,说,“如今这个世界见到那种东西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听到这儿风致愣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孩,正好对上了那双泛着幽幽青光的眼睛。那双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却又透着无尽疲倦的眼睛,像是一对古早的没有任何变化的潭水,平静之中却又藏着深深的恐惧。在风致的任务生涯中曾经见过无数双这样的双眼,那些眼睛都在用一种极其尖锐的方式告诉风致一件事情,那件事情的名字叫绝望。
沉默了一会儿,风致竟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句话。
“我能见一面我的父母吗。”
“能的,之后我们会为你安排一次会面。”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如果你是说的是你刚才那个小女友的话,恐怕不会了,其实在后面的会面之后,连你的父母都会在很长时间里没有探望你的机会。”
“我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越涉问着。
风致沉默着没有回答。
“是吗……原来是这样的。”看见面前男人的沉默,越涉悄声说着,好像是在叹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他好像早就明了了自己的结局。
好像是起风了,带着丝丝的凉意,越涉蜷缩起身子止不住的颤栗起来。感觉像是回到了很早的一个早晨,那天早上,越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惊恐的发现一双青色的眼睛正骇然的看着他。就像电影里描述的变异者一样,越涉的身体也在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他的牙齿变得脆弱但又会在脱落后迅速长成,他身体某些部位的皮肤长出了细密而坚硬的鳞片,一些正常人不该拥有的骨头也在他的身体内悄然成长,就好像他正在变成另外的一种动物……而更为重要的,他的眼睛变成一双青绿色的“鬼眼”。这是异化症的绝对标志。
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承认,自己已不是常人成了事实。曾经在电视和各种媒介上了解所谓异化症的时候觉得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名词,可当这些降临在自身时,越涉才感觉到这一切的可怕。那时候天地失了颜色,万物没了声响,越涉茫然的四顾周围,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应该去哪儿。他是隐约知道的,在最终的归途,他会变成一头没有意识的野兽。
于是被恐惧席卷的越涉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他逃离了这座养育了他的城市,开始了他所谓的救赎之旅。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啊。”越涉突然哭泣着喊道,“明明不是这样的,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去做,我本还有很多的青春可以去挥霍,我……还有喜欢的人……”
风致沉默的看着情绪突然激动的越涉,犹豫着要不要制止。
狂躁的雨声突然响起,顷刻间,大雨填满了整个世界。这场久久不下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越涉缓慢的回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雨,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这场大雨的落下从心口溢满了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激动的立起身体。
错了,全都错了,什么桃花,什么回乡,一切都晚了,下雨了,夏天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那些凌乱的记忆欺骗了他,让他对世界产生了错误的感知。
其实确实应该先回去看看爸妈的,那怕妈妈只会把他关进房间,然后进行无尽的怨骂,而他的父亲,永远只会一副冷淡的,事不关己的模样,默默地看着他自己。虽然越涉知道他们是爱着自己的,可如今自己这幅模样怎么去承受那般磨人的爱意呢。
那股心口淤堵住的情绪突然崩塌,像是遭遇暴雨的洪水一般冲垮了堤堰,越涉感觉是自己的心被淹没了,连带着什么东西。那股缺失感又席卷而来。
越涉慌张的起身,他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可自己又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在寻找什么。于是越涉只有慌张在桌子上翻找什么。
是什么东西呢,到底自己丢的是什么东西,而他自己又是谁呢……该死,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而他刚才是不是见过一个很重要的人呢……
风致下意识的拔枪准备制止这个突然激动起来的男孩,可还没等风致的枪口指向越涉,越涉激烈的动作打碎了桌上的咖啡杯,破裂的碎片划伤了越涉一只手。越涉看那只受伤的手流出了鲜血,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真是个无趣的世界啊。”越涉握了握另一只手里的发夹,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狂躁的雨水敲打在巨大的黑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龙樱雨撑着黑伞,站在女孩身旁为女孩遮雨。
这是龙樱雨的任务,根据任务要求,他会在咖啡店外警戒,防止有意外的发生, 然后任务途中会有个女孩和目标见上一面,等女孩从店里出来,龙樱雨只需要把女孩安全送上来接女孩的车,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龙樱雨也没问其中的缘由,只是默默听从任务的安排,他向来如此。一路上安静的送女孩到一个孤灯照亮的街口,凌冽的寒风卷着雨水在街上穿行,头上的路灯在大雨里拉出模糊的影子。龙樱雨默默陪女孩站在街口,他们没有说话。
可突然龙樱雨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东西落在这场狂躁的大雨里,激起了让人悲怜的涟漪。他转过头看向了女孩,发现无声的泪水从女孩脸颊上划过。
女孩哭了。
这个时候龙樱雨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的,毕竟身旁的女孩是那么伤心,自己就该说些安慰的话语。可龙樱雨张了张口,竟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一个女孩的悲伤。
龙樱雨想自己果然不适合这样的任务,他应该和风致对调一下的,依照风致的性格就不会有如此局促的场面,那样风致就会说些其他的话题,稍微安慰一下面前这个哭泣的少女。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直面危险的任务。
黑色的轿车划破雨幕穿行而来,停靠在龙樱雨两人面前。龙樱雨伸手为女孩打开车门,女孩低下头就着黑伞的遮蔽准备上车离去。可就在女孩一只手扶着车门即将上车的时候,她的双肩突然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女孩回过头看了一眼龙樱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好像倒映着一个落寞的身影。龙樱雨被女孩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低垂了眼帘,遮住了那双暗青色的眼睛。
最终龙樱雨还是没有和女孩说上一句话,女孩坐上轿车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里。可当女孩回过头的那一刻,龙樱雨竟觉得女孩是在说些什么,可其实女孩并没有开口,只有那双疏空明亮的眼睛在述说着和这场雨一样的悲伤。
狂躁的大雨还在下着,龙樱雨一人站在孤灯的街口,头上的路灯在雨幕里拉出他模糊的影子,他低垂着眼帘,试图掩蔽那双暗青色的眼睛,可其实现在身旁没有任何人去看他那双骇人的青眼,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雨夜里。沉默了许久,龙樱雨默默转身离去,那道模糊的影子顷刻间淹没在黑暗里。
今天的雨还真是大啊,龙樱雨想着。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想着那个浪迹天涯的背影,消逝在夕阳之中。想那一个人的身影,孤独的追逐月亮,越过山丘,看望世界的温柔。
轻风也曾爱人 ,晚霞拂过脸颊,翠鸟的清鸣是你呢喃的细语。
可远方的路途并无指引,迷茫填满了屈指可数的未来。影子终会遮蔽太阳,海浪也会淹没船港,而我该向何处躲避。是否故乡的雨季太过漫长,让我忘了如你般的晴天,是否时间忘记了生长,总让人们掉落记忆的碎片。
我站在荒芜的旷野,脚下淌过清凉的河水,头上是林中的鸟儿在鸣叫。恍惚间,我明白了世界的庞大和天地之间的寂寥。
星辰可曾掉落,风儿可还在爱人。我站在没有星星的黑夜里,木然的回过头去,却忘记了回家的路。
——摘自越涉笔记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