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微笑道:“倘若我所做的梦,都是极好的梦的话,我是真想就这样睡下去。”
赵先生道:“难道老爷子的梦中有洪水猛兽不成,倘若老爷子跟我讲,说你在梦中瞧见了这世间未有的可怖景象,我是绝然不信的。”
李老爷子道:“世间万物,岂非这世间本身最为可怖?要说比之更可怕的事物,恐怕没有。因为与之相比,世上所有一切都变得极为可爱了。”
赵先生笑道:“难道连死亡也变得极可爱了不成?”
李老爷子沉默。然后道:“以前江湖上的朋友们,提到我的话,那一定会想到山中猛兽。可赵先生现在,再瞧我这副蠢样子,又能让你想到什么呢?”他不等赵先生回答,就自答道:“像极了令人生厌的猪猡!”李老爷子双拳紧握,咬牙愤恨。
“但是说来,到了最后,怕是英雄都要成为刍狗。”这句话说的可真不令人喜欢,可李老爷子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赵先生沉默了。李老爷子所说的话中,包不包括他呢?他这句话中,又是想传递给他什么消息呢?是不是李老爷子,已在梦中,瞧见了这片江湖最后的结局?
李老爷子话已至此,就不肯再多说了。赵先生只得退下。他愿本是来请李老爷子解惑的,可谁知道,昔日的天下第一神捕,如今竟已空余躯壳了。不仅如此,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已被别人监视着。
赵先生一回到万花楼,就有人将其围住。正是大胡子、孟天浪和琏儿。鬼吏王合虽仍旧冷冷的,但他的眼睛也不禁朝赵先生看去。
“赵兄,这是怎么回事?前脚你出门去,后脚便有人送请柬来,邀我们前去赴宴。赴宴当然是天下第一件好事!但这次请客的人怎的是孟王爷?”大胡子嚷嚷道。
孟天浪道:“按理说就算是孟王爷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
大胡子哼道:“只是孟王府的酒菜,虽说好看,却不见得好吃。所以他才向我们借几位厨子吗?”
孟天浪叹道:“只是怕赵兄明知道这是孟王爷摆下的鸿门宴,却也非去不可。”
赵先生笑道:“没错,我是已经答应了小王爷前去王府赴宴,一同去的,还有昔日号称天下第一神捕的榔头李。可我竟不料,单只是那一会儿,他们的请柬已送来了。”
孟天浪却问道:“昔日的天下第一神捕,如今他的身体如何?”
赵先生道:“不太妙。非但他身体不妙,处境也极为糟糕。我此行前去,本想问李老爷子许多问题,然而却发现神捕府密布眼线。”
孟天浪道:“此次出行,一点儿收获也没有吗?”
赵先生道:“自然不是,所幸我还得到李老爷子一句话。”
“什么话?”孟天浪问道。
“英雄俱为刍狗。”
大胡子哼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一出口,就瞧扁了天下所有英雄。”
赵先生不禁摸了摸鼻子。
大胡子又道:“我看那所谓神捕,也是徒有虚名,竟然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这人岂非还有点儿脑子?我听说他平生的一大嗜好就是睡觉,可见此时他已经睡昏了。”
孟天浪道:“你这人,休要胡说。李老爷子既然说出此话,必有其含意。”
大胡子又哼道:“狗屁含意,危言耸听罢了!”
赵先生笑道:“不过所幸,我还带回来一样东西。”这东西其实就在赵先生手中,但却裹着块灰布,所以众人虽说看到,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此时赵先生将那块灰布扯下,众人一瞧,却已发现,原来那是一沓纸。
这当然不会是普通的纸,这当然就是之前李夫人交到赵先生手里的那份天牢重犯的资料。
大胡子将那沓厚厚的资料拿到手,冷冷道:“这份资料能有什么用处呢,那些被抓到天牢里的重犯,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他们又能是什么样的威胁?”
孟天浪道:“话虽如此,但据我所知,这其中也有几位了不得的人物。”
大胡子道:“倘若当真了得,那他们有怎么会被人生擒呢?既然能被别人生擒,也当然能被别人一剑砍下脑袋,像他们这些货色,石爷爷我怕是一剑可以劈翻三个。”
孟天浪冷冷道:“一剑能不能劈翻三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口气倒是大的厉害,兴许可以一口吞掉三个。”
大胡子涨红了脸,道:“纵然……纵然他们昔年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可他们呆在天牢十数年,早已没有了锐气,非但没有锐气,连神志或许都已经不正常了,难道我们还用怕那些货色吗?”
赵先生沉声道:“我们并不是怕,只是在做些防备而已。我自然也知道,真正的武林高手,是绝不会被别人生擒下狱的。”他叹气道:“但是你瞧瞧这份资料,有多厚呢。光是天牢里,就有三十几个当年名声极响的人物。动乱十年,江湖凋零,武林高手要么被杀要么隐世不出,但也就是这时候,天牢那边却还有这三十多位武功了得的人物。”
大胡子哼道:“武功了得?怕只是土鸡瓦狗耳。”
孟天浪叹气,道:“我实在不能把钱全部花在酒和女人身上了。”
大胡子道:“怎么说?”
孟天浪道:“我的口袋里要装着银两,时刻准备给我的朋友买副棺材,好给他收尸。”
大胡子冷冷道:“要收尸的话当然也用不着你,你旁边岂不是还站着个鬼吏吗?到时候鬼吏去森罗殿上给我说情,兴许阎王爷就让我还阳了。”他说着说着,竟然把自己说笑了。
这时候,那个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鬼吏王合终于开口了,他道:“你们知不知道,天牢深处究竟有什么?”
大胡子道:“天牢深处,当然关押的都是重刑犯。”
鬼吏王合又道:“此外?”
大胡子道:“此外大约还有刑具吧。”他咧了咧嘴,继续说道:“老虎凳呀辣椒水呀,甚至还有十指连心还有骑木驴。”
孟天浪笑道:“你是不是以为那些天牢深处的人天天得受刑?”
大胡子道:“难道不是吗?若非受刑,还能是在天牢里吃香的喝辣的不成?”大胡子说到最后又笑了起来,因为连他都觉得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鬼吏王合却脸色严肃地说道:“虽说并无这么享受,但那些所谓天牢重犯的待遇,绝对不低。至少他们的武功,绝对没有在这十年间消磨,非但如此,简直可以说是进境神速。”
这时候大胡子笑不出来了,他问道:“这是为何?”
鬼吏王合答道:“因为他们,背后有人,而那人又有极权,可以将天牢深处作为他的练兵场。”
“练兵场?”
“这十年来,那个人物所在暗中收纳的武功秘笈,都给了天牢深处那些人学习。”鬼吏王合沉声道。
就连一向轻松的赵先生此刻也不淡定了,他问道:“这消息来源究竟可不可靠?”
“人头担保!”鬼吏王合撂下这句话,又将眼睛闭了起来。
赵先生苦笑道:“他们的野心,恐怕真的就是荡平武林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们暗中居然还有这样一股力量。”
孟天浪也道:“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并且有如此野心和耐心的,这个人实在呼之欲出。”
大胡子面色发黑,冷冷道:“必然是持国王在捣鬼!”
赵先生道:“我们当年就已怀疑,朝廷中人才是幕后操纵者,因为毕竟,除了他们,这世上绝没有人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势力。那暗处的杀手,怕也是受命于他们。”
孟天浪道:“朝廷的人要清剿江湖——”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他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有悲哀,还有无力。
“倘若朝廷真的要将整个中原武林连根拔起,那么,赵兄跟几位好朋友们就跟我们几位一同回西北吧。我们大西北的风光,自然别有一番情致。”
赵先生苦笑道:“几位的好意,在下已经心领了。只可惜……”
大胡子道:“只可惜赵先生虽然无意谋反,但恐怕之后这帽子却已戴定了。”说到这儿,他又想到了什么,就说:“这谋反的帽子其实也并非戴定。”
“哦?”
“你们想想,倘若一个人,连脑袋都没有了,怎么还能戴的上帽子。”说罢,他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孟天浪也笑了,道:“早知道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偏偏还要他说。”
赵先生倒对大胡子的玩笑话并不在意,他早就知道这位莽撞兄弟的秉性,倘若他一天不说些混帐话,那倒真是咄咄怪事。
但他自然也不想多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因此就岔开说:“这几日怎的不见琏儿,他此前不都是在你们身边吗?”
孟天浪笑道:“赵兄这话却说错了,并非是公子跟在我们身边,是我们跟在公子身边才对。”
大胡子道:“这时候赵兄肯定又问道:那为何这几日不见你们跟在琏儿身边?”他说的当然很快,不等别人发声,便自答道:“那当然是因为琏公子——此刻正在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哦?”赵先生笑问:“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孩子,竟然将我们琏儿的心勾了去。”
大胡子哼道:“不过是个寻常的卖花女郎而已,并无姿貌。跟我所见过的那些女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孟天浪道:“不能再让他胡言了,否则真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混帐话来,你别的功夫虽然练得马马虎虎,但有一项本领却高强的很呢。”
大胡子冷冷道:“我那功夫再如何高强,也决计不如你这采花贼的功夫高。不知觉间,就能将女子的身心全部偷到手了。”
孟天浪哈哈大笑:“所以说你搬弄是非的功夫实在是高强得很!倘若不是知道真相的人,怕又要被你的胡言糊弄了。”然后他又转身跟赵先生说道:“公子倒是无妨,只不过前日里正巧救了那姑娘一命。”
赵先生动容道:“怎么回事儿?”
大胡子插嘴,道:“自然是公子遇到这家伙的同行了。”大胡子拍了拍孟天浪的肩,道:“那也是个采花贼。只可惜用的不是甜言蜜语,那人是用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