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风起(4)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5263字 发布时间:2024-01-01

宽大的书案两端,兄弟两人调转了各自的位置,卫子安坐在里侧,两手撑住鬓角看向眼下圈了朱批的绢面,原本精光逼人的丹凤眼尾被扯得更加斜拉上挑,倒比画上的美人还多几分妩媚。

林林总总的数据,几乎包罗了青州全部的信息记档,事关百姓的衣食住行、赋税征收,重要之处已被卫子湛一应勾画出来。

 

他尚未同时处理过如此复杂的公务,眼前一片缭乱,却不敢懈怠,硬着头皮一行一行读下去,读过几行,忘掉三成,只好重新再看,反复几次,只感觉装进脑中的东西压得他的头越来越沉,从手里慢慢滑下去,几乎就要贴在案上,张嘴出声念起来:

“九郡共有田八十万顷,已耕良田五成,军屯田两成,未耕荒田两成,备用一成……其中,鬼方与我边境占据六成……朱厌、三苗以山阻挡,多为坡田,分散疏松……陕原、渭水、甘岭、坪四郡田桑所在集中于内城腹地,外有镇、县包围,内经水道,亩年产量优于其他五郡倍余……”

歇口气,继续读道:“每户按户籍所入人数分粮,男丁可分十亩,自赁不限……其中军屯田不依此令……青州九郡,五岁以上民一百四十万余,其中男七成;男丁之中,从事桑田农务者八成,分于九郡,各有三十万、二十二万、三十六万……”

 

洋洋洒洒,光是读下来一遍已过了半个时辰,卫子安抬眸望向对面闭目养神的卫子湛,霜打的茄子般服了软,“二兄……咳……这么多数数,你都记住了?”

 

卫子湛挑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慢吞吞倒了两杯茶,递去一杯,另一杯捏在手里,故作深沉似的,见卫子安等得急了,才答:“我何时让你记这些数了?”

 

“不是!”卫子安向椅背靠去,用力挤挤看花了的眼睛,“若不是重要的数据,那你为何将它们圈点了出来!”

 

“因为——”

卫子湛喝过茶随手放回,重新闭上眼睛,“因为它们的确无比重要,只是不在表面上,而在它们关联一起后的结论,这关系到我所要做的事是否会伤害到青州百姓利益、伤害到青州九郡的安危,与鬼方的这场较量,是两败俱伤还是我大嬴全身而退。”

 

“那,二兄推演后的结论是——”

 

卫子湛蹙蹙眉,看起来他所要说的内容并非完全称他心意。

停滞片刻,才回道:“做不到全身而退,但总归不伤青州根基,且能给与鬼方迎头一击!”

 

他睁开眼,眼中精芒毕现,完全不见劳累一天一夜的人该有的那般倦怠,望着卫子安笑起来。

“此事万分重大,牵扯青州税政、田桑、民计甚至军务,桩桩都是动摇社稷的大事,一旦行差踏错,恐万劫不复。所以我已用了自己的名义上表父王允奏,倘若真有失算之处,一应的罪罚由我来承担。”

卫子湛看向卫子安变得焦急迫切的脸色,猜到他准备说什么,摆手打断他,嘴角的笑充满傲睨一切的自信,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我不会输的!先听二兄把计划讲完……”

 

他伸手从帛绢最底部抽出一张羊皮卷,手指一拨,羊皮卷滚动着展开,露出里面山峦、城郭、田亩等各种地形的绘图。

卫子安只扫过一眼,立刻认出卷上所绘,正是青州堪舆简图,北端形态各异的符号代表着鬼方、楼兰等四国各自地形,以及多年来斥候所探得的几十处敌方军营、城镇布局,可信度极高。

不知不觉眼睛一亮,跟随卫子湛手指点过的位置移动目光,细细听他娓娓道来,跟着他的讲述,连同方才印在脑海里的数据,屏气凝神分析计划里的每一步。

 

盏中的茶水添过五次,兄弟二人时而对望一笑,时而提了笔在空白的帛绢之上记录,偶尔卫子安听到的内容与当下最新的军报不符,提言建议,两人沉眉思忖后重新涂抹掉再录上新的文字,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已是一个时辰光景。

 

卫子安认真地看过一遍,将里面所有的内容牢牢刻在脑中,点了蜡,烧掉手中的帛绢,看着灰烬从指尖散落,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心里放松下来,脸上的神色却威厉,“鬼方的三孤涂果然大手笔,竟豁得出半数国库的银饷来制毒种祸害我青州!去年在闹市作祟,又弄塌了祭台,如果今年农户们一旦开始耕种,恐怕四个月后,真要应了他们传播的谣言邪论了!届时蝗虫横行、瘟疫肆虐、民心不安,万一各处防营遭殃,粮草再无法跟得上补给……”

卫子安切切齿,后半句话被眼底擢升的怒焰吞噬,心里一阵阵后怕。

 

他看向卫子湛平和的笑容,压住火气,万分郑重地说道:“多谢二兄!多亏二兄提早发现端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卫子湛以手支颐,透过窗缝看向外边,“鬼方随田曹司降了粮种的贩价时,我的确察觉不对,不过——”

他看了眼卫子安,“不过用酒来浸泡种子的方法,却是另一人飞书急传于我知晓的。”

 

“哦?”卫子安一顿,好奇问道,“何人?”

 

卫子湛嘴角微挑,“兄长。”

 

“王兄?”

卫子安听见此话,心中的惊异不比之前更少,眼睛睁得溜圆,双腿不自觉地一蹬,连同屁股下的椅子一齐向后蹭出一尺开外,在地上滑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王兄远在武都,怎会知晓鬼方的计划!”

 

卫子湛依旧笑意浅淡,似乎并不觉得有何惊奇,提到与正事并无太多关系的话题又恢复成惜字如金的淡漠,捏捏眼角,“很难想?兄长他很早便在鬼方插了暗桩了。”

 

“……”卫子安大口呼了长气,脸上一阵惊讶一阵敬佩,“这么说……”

他再将目光移到卫子湛身上,“二兄你一早就知道,王兄在鬼方有自己的暗探?”

 

卫子湛用手指抵着眉心,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到。”

 

他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风顺着单薄的外衫蔓到脸颊,勉强卷走了几分疲倦。

 

与两人每次见面时那种暗自较量的紧张感不同,此刻连卫子湛的语气当中也夹了丝钦叹。

“你不了解他,兄长做一件事之前,定会想好至少两条退路。鬼方那边,阿鹤直接听你我调遣,兄长他既与我共同谋划此事,决不会令自己处于被动的局外人处境,所以他必安插自己的亲信在鬼方。且我推算,此人甚至与阿鹤分立两端、势如水火,如此,那人一来可通报消息予兄长,二来,两人在鬼方彼此不识身份,反倒更加安全;三来……”

 

卫子湛一笑,“兄长掌握的情报是我们所不知的,必要时可助我们一臂之力,他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反过来牵制我。”

 

他回过身,倚靠在窗沿上,身后的风鼓动他的衣袖荡出波纹,看着卫子安咂舌的神情微微生笑,不愿再过多探讨旁的事,重新问到正题上——

“子安,赵芃那边如何了?”

 

“喔!”卫子安脸色重归严肃,“赵芃到了地方后与鬼方游兵缠斗几次,却迟迟不作出有用的反击。我已差人给他送了刘肃伤病已好的消息,又派者华前往询问军情,两方给他施压,前日里赵芃命三百兵士诱敌,自己带一千兵士伏击,算是打了一场胜仗。”

 

他收拾好桌案上的绢帛,起身走到卫子湛身侧,“我推测,不日赵芃便会与塞巴图达成交易,赢了这场并不难赢的仗回来!”

 

“嗯……三子齐纳尔的粮种计策被我们打压,塞巴图那边又即将得了军功……”

卫子湛看着身侧的人露出不屑的笑来,“子安,你猜齐纳尔会不会以为,自己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是被身边的政敌、或者盟友——故意泄露给我们呢!”

 

卫子安低头思忖,“二兄是说……”

 

“没错!”

卫子湛眼底一冷,“既然火已经烧起来,我很乐意再为他们添把柴!”

 

 

午后的阳光刺目、强烈,透过窗棂下的间隙,直直射在卫子湛搭在窗沿的手上,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明暗的分割线。

他的神情清傲,双眸的寒芒摄人心魄,眼下的暗青却昭示他连日忧思未眠的倦乏。

 

卫子安注意到他的倦容更盛,一边点头,一边递了热茶给他,出言建议道:“二兄睡会吧?”

 

卫子湛摇头拒绝,指指桌案,“公文还未颁出去,刻不容缓,我担心会有百姓心存侥幸、先行播种。”说着准备走上前。

 

“二兄,拟令此等小事,就由我来吧!”

卫子安握住卫子湛的胳膊硬扯他至床边,将其按坐在上,右手虚扣了三指贴在他后颈,半求半迫道:“二兄若不睡,我就像小时候二兄总对我那般,直接捏晕!”

 

两人相视对望,各自笑出声。

卫子湛无奈叹口气,有条不紊地褪了外衫鞋履,扯过锦被覆在身上,欲出言叮嘱又被卫子安打断——

“我知道!我自有分寸,二兄赶快睡就是!”

卫子安抓起床头的香囊塞进卫子湛手里,“还有这个,快休息吧二兄!”

 

窗外几声鸟雀啾鸣,悦耳婉转,传进静谧的屋中,只片刻,似乎它们也不忍打破这份难得的闲适,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卫子安铺开文卷,取了羊毫笔裹上墨汁,仔细斟酌一番,提笔书写即将公示于青州各地的公文,最后加盖上公子印玺,四方朱赤,落款文末。

 

他侧头向床上的人看去,他的二兄大抵太过疲累,已沉沉睡去,眉间仍覆着一袭难解的忧郁。

卫子安不敢乱动,轻手整理好桌面,坐在椅中静静看着卫子湛,眸里满是敬重。

他为他的二兄守着这份清静,希望这世上一切流言蜚语、折辱诋毁永远都不会再度刺向眼前的人,就像小时候——

他笑笑,就像小时候他的二兄护在他的身前一般。

 

炎热的夏日,偌大空旷的宫室,值守的宫人昏昏欲睡,身子一歪一斜,几乎就要靠在门框上睡着。

他们明知道再过半炷香的时辰,这处宫殿的小主人便从太学下了课业回来,却未见一丁点的紧张,茶盏不烧、净水未备,除却不得不守在点位上的仆役侍婢,其余的人早躲到阴凉的地方偷懒瞌睡去了。

 

这伙子低等的奴才最是长了双畏强欺弱的势利眼,他们不知从哪处得来的传言,说这位小主人出身虽贵重,却是王上弃而不养的儿子,深受王上厌恶,否则怎会一出生便被王上丢给一位夫人抚养,从不过问呢!

 

这传言添了油加了醋,经年在宫宇墙角的阴暗处传播,越说越离谱,直到最后,这位小主人俨然变成生而克母的灾星,一出世,便克死了王上最最深爱的先王后,是以王上憎恶,撇得远远的不愿与之相见。

这样一位华而不实的小公子,没了王上的疼爱便失了倚仗,不过八岁,既无权也无势,凭他们再如何逾矩无规,也是无妨的。即便当真惹怒了他,八岁的娃娃而已,随意哄哄,亦或吓唬一番,也就应付过去了。

 

何况这么多年也未见他找过他们麻烦——

宫人们靠在墙壁上阖上眼睛,宫外轻巧却平稳的脚步声已然传入耳中,干脆充耳不闻,明目张胆地不加理会。

 

那个身量尚小的人儿转进宫门,冷眼扫过一众歪歪斜斜的奴婢,虽只有八岁,脸上的神态已控制得一如深渊一般平静,看不出心中真正的情绪。

 

他未置一词,径直走回自己的书房,提笔写下今日朝中所闻的奏请,参照以往相关联的事件、所涉及的官员各自的脾性、习惯等等,暗自分析若是他的父王会如何处置、如何平衡多方的关系,他那位同胞的兄长又会如何作答。

 

自打满了八岁,他的父王已着手教授兄长该如何处理政务,就像那些流言所传的那般,他的父王全然忘了还有另一个儿子,不曾喊他一同聆训。

 

尚且单薄的小少年,心性已长得比岩石还要坚硬、不屈,不过相差两刻而已,他暗自想,他的兄长有的、会的,他也绝不会落于人后!

 

正抵着额凝眉思索,门外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啕大哭,惊醒了一片昏睡的宫人。

一个小娃娃,浑身精美的绣衫全是尘土,粉嫩的脸蛋上挂着泪,踉踉跄跄向着最深处的书房跑去,也不管房门紧闭,一推开门便冲进去,对着桌案前的人哭喊:

 

“二兄,沈将军家的坏哥哥又欺负我!他、他骂我!”

 

“他骂你?”

八岁的卫子湛有丝惊愕,跳下椅子,快步走到卫子安身前查看他是否受伤。

 

中郎将沈时将军的独子沈鹤,平日里同几位上公子一同习武,脾性虽顽劣爱闹些,也决然不是乖张的混账小子。

他不过只长了卫子安半岁,他们两个小孩子年岁相仿,日日凑在一处玩闹。

只沈鹤出身武学世家,三岁起就随他父亲练武,他们王室的公子却是五岁才开始。子安不过四岁,还不曾学什么武艺,偶尔被沈鹤不经意间的招式撞倒在地,便会委屈地大哭起来。

 

眼下大抵又是闹了什么误会,才跑来向自己哭诉。

卫子湛蹲在地上替那个小奶娃擦掉脸上的眼泪,浅浅笑着哄逗他,待他抽抽噎噎平复下来,才一点点问清原委。

 

原不过是沈鹤前几日生辰,沈时将军送了他一杆特制长短的银枪给他练习。稚子心性,得了件宝贝定要四处炫耀不停,沈鹤扛着长枪跑去给卫子安看,舞枪的时候不小心将枪杆甩到他身上掀倒了他。

 

卫子安还未习武,本就不服气,见人家一般大的玩伴又是会武功又是得了一杆漂亮的银枪,气不过,跳起来同沈鹤吹嘘自己也会枪法。

等人家借了枪给他,他连持稳枪身都异常吃力,更别说使出像样的枪法来了,被沈鹤一通笑话,笑喊他——“不过三脚猫的功夫!”

 

卫子安绷不住面子,这才哭哭啼啼跑回来找自己作主报仇。

 

卫子湛哭笑不得地拉起赖在地上的弟弟,拍拍他身上的土,想了想,认真问他:“二兄从今日起就教你武功,你学不学?”

 

卫子安的表情瞬间转悲为喜,笑起来,奶声答道:“学!”

 

起步已比沈鹤晚了一年,那小娃娃心里较着劲,白日晚上的练习基础的功法,又央求着二兄给他刻了柄木剑,每日握在手里挥挥刺刺,煞有介事。

卫子湛怕他误伤自己,每每在屋中听见剑身划破空气的声音,便出了宫门站在一旁看顾他,待他练得乏了,才牵着他送他回寝殿睡觉。

 

只不过别看卫子安才四岁,人不大,精力却旺盛,往往上了床假意睡过去,不出片刻,又偷跑到院中练起来,卫子湛只得再去抓他回寝殿。

 

一来二去,卫子湛摸清了这奶娃娃的路数,每当一更更鼓一响,便悄悄走近卫子安,轻手一捏,将他直接捏得晕睡过去,随后抱他回宫。

后来为了节省时间,干脆将自己的课业都搬进卫子安的卧房,待他老老实实睡着,自己点一盏昏暗的灯,陪在另一端的书案上继续思考未琢磨透彻的政务……

 

十几年过去,当初的小娃娃已长成了可独挡一面的上将军,他也可以陪在床边看护他最爱重的兄长安然入睡了。

 

卫子安无声笑了笑,屋外的光景已越发昏暗,风的触感变得凉寒。

 

起身蹑手蹑脚地阖上绮窗,卷好盖了印玺的公文放进袖中,卫子安退出房间,替他二兄掩好这一夜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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