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这场大雨来势凶猛，渗透进厚厚的土层当中，彻底化开了冬日积雪的冰寒。
农户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春雨灌地，按时日推算，已比往年迟了一旬，这边雨一停，各个急三火四地扛着锄头、拉着耕犁准备下田耕种。
谁知农具还未套在牛背上，郡县各处的告示版扉上贴满了“暂止农事”的红示，市井传播消息的速度不逊驿站的骏马，只不过一晌的功夫，从青州主城到辖内九郡，再到各级乡县，所有农户纷纷扛了种子聚在一起，愁眉苦脸地议论起自己如何倒霉来。
“真是便宜没好货！这种子听说掺了毒！我还比你们多买了两担，哎，早知道不买了！”
“什么毒？怎么会有毒？不是说比咱们田曹司的种子个大、容易种吗！”
有一人甩开膀子卸掉肩头的麻袋，愤愤摔在地上，恨声抱怨道：“你还不知道？那城卫司衙役沿街巡逻时，无意中戳破了一袋粮种，种子顺着破洞洒到一半，突然就掉出来两只死老鼠。你们说，那老鼠连腐烂粪溺都不怕的玩意，偷吃了这些种子，就死了，这种子能好吗！现在城卫司到处抓捕那些贩子，正在查案呢！”
其余几人纷纷应和，叹气声连成一片，只有少数几人面上一动不动，实则心里偷偷庆幸自己不曾轻易信了外来的走卒商贩去买他们的种子，而是依旧选用田曹司官贩粮种。
另有一人面容稍沉稳，几下扯开了口袋上的麻绳，拎着两角用力一倒，麻袋中的种子如同溪流“哗哗”淌满一地，他蹲下去立着手掌来回拨开一层一层的种子查看，捏起几粒捻一捻，递给围在身边的邻里乡亲瞧——
“你们看，这种子像有毒的样子吗？个个又大又鼓，我看不像有问题，不如先种了试试！我们这么多人买了他们的粮，要是真出了事，去找那些贩子算账也不迟！再说了，几万担的种子里，难保就有那么几个地方受潮生了毒也不一定！”
人呢，在吃了亏的时候，最开始还会义愤填膺地准备反抗。
可若是吃亏的人多了，聚在一块瞎嚷嚷一通，不仅争不出个所以然，又慢慢生出了自我开解的想法。
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上当受骗，碍着面子不愿承认，不断给自己的错误找借口，麻痹自己，再转念一想，还有这么多人跟自己一样，倒霉的那个未必就是自己，于是抱着侥幸的心态，继续错下去。
经那人如此一撺掇，这群农户纷纷点头赞同，重新拽起麻袋扛在肩上，相互约定万一真有问题，来日一定一起去找那些贩种的商人讨说法。
“行！”大家分别时信誓旦旦的承诺，“等这些天城卫司的大人查完案，撤了红示，我们就继续种，赌上一把！”
田埂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停歇了半晌，载着背上的人调了个方向奔西而去，钉了铁掌的马蹄陷进泥泞的土里，在官道的石板上印了一路的月牙，停在公子府的朱漆高门前。
卫子安大步如飞穿过后堂的几处亭阁角榭，拐到一处幽僻的院落外，抬手屏退跟来的小厮众人，“吾有事再喊你们，退下吧！”
余光里瞥见身后再无旁人，卫子安严肃不苟的面色变得恣意松快许多，提声边喊屋内的人，边推开房门迈了进去。
“二兄！我回来了！”
他解开肩后的披风随手抛在架子上，扯了张椅子提到书案前倾身坐下，看向眼前面色凝重、全神贯注于一桌的帛绢，而对自己的到来不加理会的卫子湛，知他在思索事情，识趣地噤了声，只轻手替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
卫子湛眼窝下微微泛青，指节半弯抵在颞颥穴（[niè rú，即太阳穴）上绕动着揉了揉，氤氲的水气挂在他的睫毛上织了层细雾，模糊了眼中挨挨挤挤的小字。
他挑眼瞥了瞥坐得端正的卫子安，嘴角浅浅一哂，“故意的？”
“哈哈哈！”卫子安换了副顽劣的嘴脸，点着头不置可否，扶着卫子湛的胳膊伸向那杯热茶，“二兄又熬夜了？歇息片刻吧，喝杯茶缓缓精神。”
“哼……”
卫子湛挂好手中蘸了朱泥的羊毫笔，端起茶盏走向另一侧的格架，指了指，“过来看看这三只坛子里的东西。”
呷口茶，装作不满的语气，“既然来了，别闲着。”
卫子安脸上笑意炎炎，闻言凑过去，一一捧过坛子放到案上排成一行，俯着身盯向坛口当中查看。
“这个……”
他微微翕动鼻子嗅了嗅，转头去问：“这是那日我带的酒坛？”
“没错。”卫子湛一扬颌，示意他，“看里面的种子。”
听卫子湛如此一说，卫子安重新凝神去看酒水里泡着的几粒粮种，种子泡过半月已微微发黑，鼓胀得开裂，露出尖端嫩绿的胚芽来。
他反复观察也未曾看出有何不妥，干咳了声，不好意思地看向卫子湛讪笑。
卫子湛抿嘴一乐，撂下茶杯走上前，抬起衣袖拂过另两只酒坛，再度提示卫子安，“若想不通，对照着它们两坛一齐看。”
他反身走回书案另侧坐下，取了羊毫笔继续勾画帛绢上的文字，既不多发一言，也不再抬头，自顾锁眉思忖庞杂事务间的联系。
卫子湛虽言语淡薄，不曾显露一点紧迫急切的姿态，可卫子安心里知晓，他二兄绝不会用一件闲杂的琐事来无端浪费他的精力，尤其特意喊了他今日回府议事，那眼下的几只坛子必定盛的就是解决事务的关窍。
打量几眼坛子里漂浮的粮种，加之沿途听到农户们的议论，心里不免将两项事宜联系在一处，坐回椅中，挨只坛子捧起对比看去。
这第一只坛里盛了半成深的酒，大概是泄了空气，虽说半月来仍用酒封盖好，也不免散了一半的酒水，里面的种子随着酒坛一动，晃晃荡荡沉浮在酒水表面。
移了目光看向第二只坛子，坛子里不知原本盛的是何液体，眼下已然尽数干涸，坛里也放了几粒种子，饱满圆润的程度与第一只里的种子区别不大，只裂口的位置色泽暗淡许多。
卫子安垂首闻了闻，后两只坛中并没有酒水辛辣气，推测大约是清水，便侧了头疑声一问：“是水？”
卫子湛只略略颔首作为回答，笔下不停，抽不出时间抬头与卫子安对视。
卫子安转头继续去看第三只酒坛，存着约半坛清水，水中几粒形态较小的种子悬在水间，不浮不沉，不比前两坛的种子饱满，但浸了水，外皮也生出细小的裂缝。
他放回坛子，目光来回逡巡几遭，心中不停思索，想到些什么，口中便轻了声嘟哝出来给他二兄听。
“前两只坛子，都是鬼方那边的种子？”
卫子湛点头。
“后两只坛子，用得都是清水……二兄后来自己寻的坛子，既然坛子一模一样，那倒进去的水，自然也一般多少了？”
卫子湛嘴角微微勾着笑，仍只点头回应。
卫子安眉头微蹙，“坛子和水没有差别，放了相同的日子，一个干涸，另一个却依旧剩了水……那问题便出在坛中泡着的种子上了！”
“没错。”
卫子湛只应了简洁的两字，却是满含赞意，手里的笔圈出一处数据来，点了头，“继续。”
卫子安再细看后两只酒坛，眼中的光彩一派深沉，随着他徐徐而出的话添了几分惊疑。
“那么说……鬼方粮种竟比之我大嬴的粮种，吸附水分的能力更加强劲……”他望向卫子湛，目光犹疑不定，打算征求他二兄的看法。
卫子湛终于停了笔，按了按眉心，“你是不是在想，既然他们的种子优于我朝的种子，却为何甘心于青州境内贱卖，而非自行留作耕种……”
他嘴畔一挑，牵动出冷冽的讥笑，靠在椅背上向卫子安揭开谜底，“子安，吸附水分的能力过强，并非好事。若与寻常的庄稼混种于一处，寻常的种子争不过这些种子，自会干枯委顿，结不出作物来，而它们长势强劲，必然无限吸附地里残存的水气，使土地枯竭开裂，终成废土，往后再想耕种其他良种也于事无补了。你看——”
他倾身向前，分别敲了敲后两只酒坛，一只发出“叮咚”的脆响，另一只音色“笃笃”沉闷。
“我各自倒入两箪水灌满，十日后，一个全然蒸腾干竭，另一个剩了半数，也就是说，即便那些贪图小利的农户出于顾虑，将两类种子同时播撒，可只要种了超出三成的鬼方种子，便可使周围其他植被尽数水竭而萎，再无产量，同时坏了数十万顷良田的土。”
卫子安的心随着他二兄的分析一点点落到底端。
青州农桑事关大嬴近四成百姓生计，同时牵扯着军事、社稷稳定的重任，不得有任何纰漏，如今再看向那两只普通的小酒坛，竟装着如此骇人的算计，令他脸色阴晴不定。
可惜令他更加悚然不安的话才说了一半，卫子湛顿上片刻，施手将第一只坛子向前推了推，继续沉声道：“这里的种子，被酒气闷了半月已然熟酵，外壳之上沁出一层浆液，你可取出来尝尝。”
他静静等着卫子安伸手捞出一粒种子放在指腹上舔了舔，疑惑地向他问道：“甜的？”
“没错，甜的。”
卫子湛呼了口长气，起身走到窗前支开窗扇，屋外的清风袭进屋内，却未曾卷走压在两人眉梢之上的沉重。
“子安，三个月后，谷黍凋败、土地龟裂，只剩这甘之如饴的枝叶立于夏日的桑地当中，你还想不通吗？”
卫子安微微张嘴，缓缓起了身，背后的里衫不知何时已浸了层薄凉的冷汗。
他虽长于深宫不曾受过寻常人的劳作之苦，可入主青州多年，对百姓衣食住行所相关的事务从不敢懈怠。尤其刚来青州时，经验尚浅，他曾召集各司司案一一问询请教，田桑、税政、通商等事悉数烙印于脑海不敢轻忘。
即便尚未亲身经历，那些卷档之中记录的类似文字充盈进脑海中，令他不知不觉一凛。
他望着卫子湛的背影，心跳不停，连声音都变得喑哑，艰难地说出两字：
“蝗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