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柯林隐约觉得自己身处一片黑暗空间当中，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位穿黑色背心配绿黑色军裤的男人。
男人剑指举到眉毛高度，轻轻一挥，笑着对他比了个告别，随后插兜转身，向深处走去。
“托洛斯？喂，等等我——哇！”
柯林想追上去，可还没迈开两步，便被某样东西绊到，向前摔了个狗吃屎。
“妈的，啥呀？！”
再抬头时，已不见托洛斯的背影，他只好迁怒于绊脚之物。视线一转，是一条穿着同款黑色休闲裤的腿，目光往上扫，竟看到另一个自己。
“如果你不回广场帮倒忙，托洛斯完全可以一个人撤离，是你害死了他。”
这个自己居高临下，如此数落道。
柯林翻过身来，刚想反驳，四周浮现出更多自己，脸带鄙夷，对着他指指点点。
“你不出那些馊主意，血狼帮哪会出现这么多伤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别人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呢？光吃好处，屁贡献没有！”
“你就不该参与这一切，干脆烂在学院得了！”
“废物！”
“巨婴！”
“瘟神！”
他们语气愈发急促，层层骂声叠在一起。
“别说了......”柯林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语气微弱而悲颤。
最后，他感受到一双手揽上肩膀，并听见某人在耳边轻语：
“我走后，照顾好自己。”
话音刚落，一股失重感袭来，柯林出于本能向前抓取，紧接着视野一白，驱散了周围黑暗。
哗！
杂音贯耳，眼界逐渐清晰，自己正躺在一间褐色露营帐篷内，高举着枯柴般的手臂。他准备靠腰腹力量一下起身，却发现异常费力，不得已用手掌去支撑。
我老了这么多啊......
也就是说，那场战斗不是梦。
唉，先出去吧，至少弄清楚现状。
柯林像只蜗牛一样爬到帐篷拉链口，摸了好几下才抓准拉链头。
唰啦。
扯开拉链，他眯起眼来适应强光，伸手爬往帐篷外面。随后，手上传来沙土的炙热和颗粒感，迎面流风也捎着沙粒，弄得他鼻腔发痒。
绿草稀疏的黄沙地上，山羊胡老人就站在帐篷口外，背靠一株沙枣树守望着自己。
“天意啊，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醒了......”
“阿格雷前辈？这里是？”
“前什么辈啊，你看起来都快赶上我了。”
阿格雷走上前搀扶起柯林，脸上浮现苦笑，又很快盖了下去。
“走吧，就缺你了。”
循着阿格雷的指头，柯林缓缓转过身去，脸上的法令纹抽动两下，双眸顶着风沙从远扫到近。
远处是一座小城，它由一桩桩镂空黑钢盘成，中心还鹤立起一座红漆高塔。而最特殊的当属城外那像是圆形鱼缸倒扣的巨型玻璃，将整座小城罩成了微景观，令人险些失去对这天地比例的判断。
当然，没人会单纯为了美观，去耗费巨资建一个城市级的玻璃罩子。
这里除了那座小城，大片地方皆是荒凉沙土，只有一条沥青公路从城中延伸出来。公路两边的旱地上，几株沙枣树和仙人掌隔着老远，只能靠风沙剐蹭出的呻吟来相互传达慰藉。
“那是？”
“摩西城，我们血狼帮的起点。”
公路对面，有一块用白色钢板和玻璃顶棚围成的区域，入口处用血狼帮旗帜作为门帘，其上方的横板镌有“墓园”二字。
呆滞了一小会，柯林才决定向前迈进。
咯嗒，咯嗒。
他的每一步都格外虚浮，身子也左摇右晃，阿格雷看不下去，追上前递上自己的拐杖。
“不用。”
摆手拒绝后，柯林继续向前走。他跨过公路，掀开旗帜布，进入墓园。
整个墓园很简洁，只有一条主干道，以及两边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墓碑。他挑了一些墓碑观察，上面刻着“弗兰克”、“安娜”、“曼彻”等陌生名字，死亡年份基本都是机巧193年。
主干道尽头的草坪上站满了血狼帮成员，他们低着头，左臂上都缠了一条血红丝巾，似乎在哀悼着谁。这时，站在外围的两名男性成员有些心不在焉，正互相推搡：
“都怨你，瞎带节奏，害我跟着你一起冤枉了两位英雄！”
“就怪我一个？我也是受害者啊，谁能想到叛徒是......啊。”
“嗯，咋了？啊。”
柯林和两人视线对上，认出这俩是当时带头冤枉人的成员。他们将手脚缩回去，目光也避到一边，其中一人拍打前方一位褐发女成员的肩膀，再竖起大拇指朝身后比划两下。
“干嘛？”
而这名上身单挂红夹克，胸部只缠了绷带遮羞，露出一身腱子肉的女成员略带嗔怒回头一瞧，看到柯林瞬间便喜上眉梢，一把推开那两个碍事者，吊起嗓子大喊：
“康斯坦丁，柯林醒了！全员散开，给英雄让道！”
闻言，前方一众成员面面相觑了一会，随即左右散开，让出一条宽敞通道。
“你是？”
“哎呀，我微不足道啦，托洛斯就在前面等你......”
听到关键词，柯林先是一愣，继而咧开嘴，眼中高光闪烁。他绕开女子，提速向前迈进，腿脚吃力地奏鸣希望。
咯嗒咯嗒，咯嗒咯嗒......
咯，嗒，嗒。
步伐戛然而止，他看到一块纯灰石碑上挂着战术头盔，正面刻着“狼阵托洛斯之墓”这些个刺眼字。
康斯坦丁则蹲在石碑前方，他放下手中白菊花后，站起转身，向柯林身后女子斥责道：
“凯丽，注意措辞，换作是杰森长眠此处，你什么心情？”
“首领，我只是没讲完后面的【等你去见最后一面】而已。”凯丽挠挠后脑勺，随后双掌合一求饶，“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滚一边去。”说完，便钻进右边队伍中去。
啪。
康斯坦丁举手打了个响指，双眉锁紧，眸色凝出肃杀光芒：“来人，将叛徒押上来！”
尾字落地，左边稍显臃肿的人群腾出四条缝，四名接近两米的大汉离开身下小板凳，从缝中挤出。他们颈部和双腕都圈了环形枷锁，随着厚实步伐铃铃作响，各扛一对蠕动“黑睡袋”向墓前走来。
扑通！
八只“黑虫”被重重摔在草坪上，愣是凑不出一句闷哼。
“撕开。”
康斯坦丁一声令下，四名大汉蹲下身子，手指扣进黑袋出气孔并一把扯烂，露出八名人员的真容。柯林满脸问号，毕竟这八个人他是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康斯坦丁看出其困惑，轮流指引、解释：
“那个雀斑男，原是托洛斯手下仓管之一。他为了赚外快而将托洛斯行踪及交易暗号一并泄露给安德烈帮，蛰伏一段时间后加入彼得团伙，动机也是钱。”
“那个涂一口红唇的黑发女人，是托洛斯外派的联络人，负责与沙蝎兵团卡伦城分部交涉各项事宜。她被彼得策反，做了假口供，动机不详。”
“其余六个，是彼得存活下来的部下。七天前，你跟托洛斯苦战之时，彼得带人倒戈，拖住了我们的支援。可惜当时场面太乱，让彼得本人跑了。”
说到这，康斯坦丁拔出腰间左轮，递向柯林：“弟兄们投票决定过了，叛徒交由你来处置。”
柯林眼睛抽离墓碑，视野游离在左轮和一众叛徒之间。
应该悲伤吗？
应该愤恨吗？
他尝试凝聚情绪，却发现自己内心空落落的，连半根毛都找不着。
“柯林？至少表个态吧，大伙都憋着一股气呢。”
康斯坦丁旁敲侧击道。
“哦，哦。”
柯林愣愣点头，抬起垂暮皱手，艰难抓起这份重量。
“杀了他们！”
“叛徒不得好死！”
“开枪！开枪！”
一众血狼帮成员见时机成熟，纷纷振臂高呼，怂恿着子弹出膛，准备狠狠过一把处刑者的瘾。
“喂喂，不是吧，来真的呀？小哥，啊不，大爷！我错了，你放过我，我全部身家都给你！”
雀斑男慌了，跪着就是一顿磕头求饶。
“......”
黑发女人一言不发，闭目等死。
而那六名斥候队员更是奇葩，向下蹬着束缚袋，争先恐后地将头送到枪口，仿佛认为死在这墓园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不对劲......
诡异刺激着脑神经，肌肉有些发沉，骨骼在拒绝随波逐流。
“这不该由我来决定。”
三思之后，柯林将左轮物归原主。
“操！什么意思啊！”
“懦夫！你不杀我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除去留守摩西城那批人，许多血狼帮成员憋着一股劲无处宣泄，一个个掏出枪支冲上前来。
“呀！”雀斑男学起鸵鸟，抱头就往地下攒。
他们无视康斯坦丁的眼神警告，抬手就射，突然白光晃眼，手中重量随之轻了下来。手指急忙扣动，却感受不到金属触感。
而柯林手里无端多了一个扩音喇叭，冷冷说道：
“我直说了，不承认这场葬礼。托洛斯的死亡一旦成立，所有人都会沦为凶手。”
此话一出，那些激进成员只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东西？明明是这群叛徒和那个军方首脑搞的鬼，赖大家干嘛？”
“哈？没病吧？人都死了，你不承认又有什么用？”
柯林懒得理这群人，扭头看向康斯坦丁，问道：“我从未说过托洛斯死了。请问，怎么回事？”
闻言，康斯坦丁收起左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芯片：“这是在机甲舱内搜到的录像式遗书，而且有在场第三者跟我说——托洛斯肉体已毁。”
在场第三者......那个外星人吗？
“柯林，接受现实吧，托洛斯已经......”说到这，康斯坦丁满脸不忍地合上嘴唇。
“他没死。”柯林将全身力气集中在右手，一把夺走芯片，“机甲在哪，带我过去。”
咯，沙，咯，沙。
拐杖一顿接一顿，夹着鞋子磨地声，宣告了资历最高者的进场。
“我赞同柯林的观点，这场葬礼还是取消吧。”阿格雷踏入草坪，捋着山羊胡说道。
“可是，按照帮规......”
唰！
阿格雷抓好拐杖柄，向上一甩，用尾端直逼康斯坦丁鼻尖。打断其发言。
“首先，这次卡伦之行，你问题最大。几百名优秀战士伤亡，疯狼、骑士相继失去战斗力，狼后离开，狼阵牺牲，小狼透支寿命，这些窟窿可不是靠处刑几个叛徒就能弥补的！”
紧接着，他转过身，朝两排成员高喊：
“其次，就是你们。只会起哄跟义愤填膺，无脑站在多数那一方，发现自己被人当枪使后，就气急败坏地加入下一场迫害。”
最后，其目光扫到柯林身上。
“我的话，应该是能力不足吧，毕竟没救到托洛斯......”
“不，你跟托洛斯都是一个问题，就是太拼命了，不爱惜自己身体。走吧，我来带你去机甲所在地。”
阿格雷牵起柯林的手，将拐杖顺递给他。
就这样，两人在沉默的簇拥下回到主干道，笔直朝墓园门口进发。待柯林拄拐踏出门外后，阿格雷回首宣布：
“大家从此解散吧，现在的血狼帮已经偏离轨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