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金道通如此周密的算计,袁雨潇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个人在晚风中快速往回赶,进入市区时,城市的夜生活已经开始,街上熙熙攘攘。
分局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深处。
梁股长和钟股长所住宿舍,与分局是同一栋,只是被围墙切开,宿舍成一个小后院。房屋结构和前面办公室一样,长走廊,每家前后两个小房间。
他们把车停在院中时,雨潇看了看二楼——梁股长和钟股长都住在那里,贴隔壁,他领教过金道通的细致,知道去哪家一定早有筹划了,果然金道通轻声说去钟股长家,他便不再多问,反正金道通总有他的理由。他默然锁了车,跟着金道通亦步亦趋地往楼上走。都是同龄人,还都是应届高中生,可只工作了几个月,自己还是个新兵蛋子,金道通却象个老班长。
钟股长对他们在周末晚上的到来颇为惊讶,待知道他们是来请示和汇报工作时,惊讶的神情瞬间便被愉快的笑容淹没。
常听老白说小金不错,果不其然,这么晚了,又是星期六,还在工作,真是值得我们股里所有年轻人好好学习!
金道通驾轻就熟地表达着无限的谦逊,雨潇则一到这种场合就不知要讲些什么,只知跟着傻笑。
我们老同志在一起也经常讲起,你们新来的这一班年轻人真的不得了,又有文化,又有干劲,学东西又快!象个体组的孟坚他们,也是很有能力的,不过就是有些骄傲,不象小金你们,既有能力又谦虚,又有礼貌!你们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在我眼中,你们跟我的孩子是一样的,看着你们这样懂事,能干,我是真的替你们高兴!钟股长边说,边嘱咐老伴泡茶,切西瓜。
金道通很感动地表达了谢意后,简略地说明了来意。明天准备继续工作,但明天是休息日,地方又比较远,万一有什么事,也无法和局里联系,所以需要请示一下,要不也不好意思这时候来打扰。
这个不是什么打扰,不要客气……钟股长这才敛容沉吟着,既然是这样……最好能跟老白商量一下,可是现在这么晚了,老白家又没有电话……
要不……我们听听隔壁梁股长的意见?金道通仿佛刚刚想起,稍带些迟疑地说。雨潇心里透亮,这位下坡之前都要先问清路的哥们,每一步都预先设计好了。
最好!钟股长被这一提醒,满面是笑,金道通马上起身出门去隔壁,这时钟股长的老伴已经端了西瓜从里间出来,雨潇客气推让,被钟股长强塞了一片,他有些拘谨地端在手中,西瓜汁从手掌流到手背,粘粘的不太好受。
钟股长随口问他明天去收这个钱有什么其他问题没有,他吭吭吭清着嗓子,紧急思索着该怎样回答,要说没问题,这请示岂不是多此一举,还暴露了表功的目的,要说有问题,万一说不让我们去,岂不是白忙乎了。他一时想法混乱,忍不住又吭吭吭清清嗓子。
钟股长见他不停地吭吭吭吭清嗓子,以为他口渴了,要他吃西瓜,又开始拉家常,问他有女朋友了没有。他说有也不是,说没有也不是,一窘之下差点把刚刚进口的西瓜吐出来,赶紧连籽吞下,这问题比前面那个还难,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好又把前面的问题拽出来回答,报告,明天的事情没有问题,一定完成!他自己觉得这简直像说相声。
还好,这时梁股长和金道通进门来了。
梁股长进门就声音洪亮得带着回声,老钟,两个年轻人真不错,自觉加班,这样的积极性应该鼓励,大力支持!
钟股长细心的提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比如安全问题,前一向就因检查证……她看看金道脸色适时止住话头,金道通马上大打包票,说是在林校之内,有校方监管和协助,现在又发了正式的工作证,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领导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梁股长便拍着胸脯大包大揽的样子表示出了问题他负责,你们两个人工作干劲足,最难得的是有礼貌,没有现在的年轻人那股骄傲之气,不像有些人目中无人。你们两个前程大有希望!
目的达到,金道通并不想多逗留,谦逊一番致谢一番并表示抱歉打扰领导休息一番之后,告辞出门。两个人一出院门,雨潇就对钟股长的慈祥和梁股长的痛快大发感慨,金道通则不无得意地说,钟股长是女的,对事情顾虑可能会多些,梁股长喜欢作主些,尤其是前一向被李卓气了一回,现在受到我们这样的尊重,肯定是全力支持。
袁雨潇已看清金道通这一切的盘算,由衷夸他什么细节都要算到,真真是个老江湖。金道通却突然敛了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我那个夜校美女同学,为什么老是说我很幼稚呢?
看来这种事情,他真的是耿耿于怀。
这不是坏事啊,在女孩子面前,你如果也像工作上这么精明,那一定很可怕,至少,显得很没情趣!善于退一步想的雨潇这时开始发挥。他这么一说,金道通沉思的脸色松驰下来,这话倒也很有道理啊,你确实是我的知音,很多时候我一直觉得无人理解,难得有你!
他的单车越踩越快,雨潇带了微喘紧紧跟上。
晚风呼啸。
明天万事小心,祝你顺利!金道通迎风高喊。
我也祝你爱情顺利!
放心,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金道通开怀大笑。
次日,雨潇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出了门。天气不错,风和日丽。
林校有些距离,便是慢性子的他也骑得飞快。自工作以来,每天赶早进市场,给了他一种算是职业心理,似乎去得晚了,就什么买卖都做完了。再说,现在太阳的热度还没有上来,也要趁凉快。
往林校去的方向,中间有一段路分成两岔,一条往桂园路,一条往学院路,两条路在井栏湖又合成一道,所以都可以走。但雨潇那单车却如老马识途一般在不觉中就转上了桂园路。
就像他每日下班时,不管大脑在宇宙何处漫游,单车总是一步不差地驰向家中一样,不过今天,雨潇似乎有感觉,也似乎无感觉,说是下意识,似乎又有意识,总而言之,当他从晓鹭家那栋熟悉的大楼下经过时,他确确实实是有意识地抬头往天空的方向看了,他想象着那里飘下来绿茶的鲜香对他说,哎呀,你来啦!然后他会说正好路过啊,现在要去办事!然后茶香说,办完事来家啊!然后他说,喔克!
这样就一切自然而然。
可惜骑过那栋楼时,自然而然的事并没有发生,一切回归现实。
一辆大卡车越过他,车厢空空,他却下意识地吸吸鼻子。现在所有卡车在他眼中都像警察眼中的嫌疑犯。想起昨天追车经历,他童心忽起,飞快地追着卡车,不觉跟了好长一段路程。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卡车一个急刹,他跟得紧,速度快,尤其是那辆老单车一直刹车不灵,竟迎头撞向车尾。
他急急以脚撑着地,脚尖在地上擦出一两米,总算停住,额头几乎顶到车箱,脚踏板在小腿上划过,痛得他口里咝咝直冒气。低头卷起裤腿,果然划出一道不短的血痕。车架顶着腰身硌得慌——车座不见了,这个随时可以取下的车座,在骑行中完全靠他坐压着,脚撑地时屁股离座,车座便趁机飞得不知去向。满地不见车座,依惯性,它应该是飞到前方去了,前方就是卡车,便只能等着卡车开动,一边想,明天一定得让郑师傅修修车,座垫若不能装好,至少车闸一定得搞妥,否则太危险了。拖延症加上总是不想给郑师傅添麻烦,结果是苦了自己。
待卡车缓缓前行,那个座子才像个潜伏的特务一般从车底浮了出来,捡起来摆正,小心地用屁股压住,辅以两腿交夹,终于起步。
这时卡车已过路口,他一加力飞快追上去,速度刚刚提起,侧面来了一个女人过马路,见单车飞过来,进退犹豫不定,雨潇无法判断她的动向,单车也是左右不定,车闸继续失灵,待他再次以脚撑地,距离还是太近,迎面撞上那个女人。脚踏板在他小腿的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
这回他没时间去看自己的腿,口里咝着气,赶紧去看那个女人。
女人三十多岁,捂着肚子站着,闭了眼,一脸痛苦表情。他赶紧支好车子,扶住她连声道歉,然后问她情况怎么样。她闭着眼睛说可能是岔了气。他不放心,提议去医院检查一下,女人便睁开了眼盯了他一下,喊声哎哟痛死我了,去医院最好。他不知她能否行走,要她上单车,推着她去,她应了。他捡起车座放好,扶定单车,女人坐上后架,他让她两脚落实在脚踏板上,手扶住座垫,稳稳地推着前行。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在医院忙着,各种检查后,结论软组织挫伤,开了药,便出了医院。这时女人神态早已恢复正常,只是手一直捂着肚子。雨潇心里一直挂着林校那一车苹果,火烧乌龟肚里痛,面上还得自作镇定地问那女人感觉如何,女人说开始连紧张带疼痛,很难受,现在知道没内伤,就好多了。他便告诉她自己还有要紧的事,能否先走,她的伤他一定会负责到底。那女人眼神闪烁,回答含糊,明显没有相信他的话,他最受不了不被人信任的滋味,血便往头上走,便想起今天带了工作证——正规的工作证,再不是过期的红袖章,迅即从口袋中掏出来,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逃避责任,这是我的工作证!
女人极快地接过工作证,细细看了,然后交给他,脸上浮出微笑来,这是雨潇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笑。她说没有不相信他,他可以先去办急事了。
太阳已近中天,他在烈日下匆匆赶路,恨不得天上来一场啤酒暴雨。赶到林校已经中午一点多了,他在校外就嗅到比昨天更浓的苹果香。
卡车前有七八个人在买苹果,不算热闹,也不算清静。三个外地人一个拿苹果,一个过秤,一个收钱。收钱的是一个北方大汉,堆下一脸笑来接待他,说一上午卖了约七十来块钱,这比他心中的期待差了不少,他昨晚约略估算至少能收两百。如此,则要等待了。大汉颇为殷勤地要陪他去金会计家坐坐,太阳老大,可别中了暑。雨潇心想也只能如此,他已是汗流浃背。
金会计家只在十多米外,走进门时,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主人老两口正在吃饭,他竟忘记了现在是午饭时间,想退出已然不及,金会计一把拉住他,一边叫老伴再去煎两个蛋。推让几个回合之后,他只得坚持说,阿姨不再加菜,我就坐下来吃饭!
金会计满口答应,他只好坐下来小心翼翼开始吃饭。金会计觉得他太拘礼,不停敬菜。吃到一半时,金会计的老伴还是往他碗里塞了两个新煎的蛋,他一餐饭不停地推这让那,吃得不知其味。
饭罢。那个大汉进来,拿了一大把零散钞票,说他难得等,连卖苹果带他身上带的钱,凑起有一百二十多块钱了,先把税上了,让他能早点回家。金会计马上赞扬他态度端正,大汉说那是是必须的。他们两人一来一去的说,倒让雨潇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好,人家毕竟是一番好心让他先回家,这钱虽然离他不低于二百的预期差得有点远,但当此之下,他又实在抹不下脸。金会计看出他的犹豫,便说了一大通北方农民远道过来求生不易,辛苦一年赚的可真是血汗钱哪,如是这般。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只能收了。这事给金道通讲明白,担了这个责任,金道通也会理解的——他本来就打算放弃的,一百二十虽比不上两百三百,但比颗粒无收强多了。
果然退一步海阔天空。
收钱开票后。他感觉金会计和大汉都长吁了一口气,屋里的空气都流动起来,大汉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几只硕大的苹果往他塞,说是公事已经完了,这就不算是贿赂,他推却不得,只得吃了一个,幸好刚才因为拘谨,饭只吃了六七分饱,但这个赶得上他两个拳头大的苹果已经让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他趁金会计与那大汉聊生意情况时,悄悄在两屉柜的茶杯下压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道过谢后骑上车就走。
回来又到井栏湖了,路又分开两岔了,他这回居然停下车来,略微想了一想,便决定仍走桂园路。
现在一轻松下来,一种想见晓鹭的冲动竟遏止不住。
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其实源于由来已久的忐忑,这忐忑自寄出那封信便已经开始。
他历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遇事总容易往坏的方向去着想。晓鹭这么长时间不回任何消息,他的不安在积聚,现在到了她家楼下,所有的不安一时被情境相逼,直要喷涌出来。
今天有一个特别正当的理由——去林校收税,不是特意,而是顺道,自然而然——刚开的税票能证明他说的真实不虚。他可以藉此去揭一揭近来让他困惑且不安的闷葫芦了。
他把车停在那棵大树下,晓鹭说过,停这里太阳晒不着车座。虽然他的活动车座可以拿起来就走,所以不必择地而停,但他今天还是按晓鹭的要求做了。他满是柔情地慢慢走上楼梯时,忽然又有些心怯,希望晓鹭最好是今天上班不在家。
真是矛盾得可以。
迎接他的是晓鹭的父亲,带着一种非常意外的表情,搭着他的肩引他进屋,像一个平辈的朋友,虽然晓鹭的父母很随和,这也是一种极少有的礼待了。
晓鹭真的不在家——如他所愿,又不如他所愿。
他稍感进退失据,于父执意要留他坐下来,他莫名地感觉气氛不似以往的轻松。 你来得正好,我一直想和你谈一谈,于父亲切而直截了当地说,谈谈你和鹭鹭的事情!
这真是挠到了他最痒最痒的地方,但他还是被一种意外冲击得眼冒金星,紧张与兴奋在心中比翼齐飞了好一阵,他作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面色凝重地直视着于父的眉心。
你和鹭鹭维持了这么多年的纯洁的同学友情,这非常难得!于父也是面色凝重,而且几乎是正襟危坐,他竟不知多年来这位一直随和的叔叔也会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不觉屏住了呼吸。
你们两个将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我和阿姨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作父母的都希望儿女幸福,所以我心里非常祝福你们!
说话的人声音和表情都沉稳,听话的人更有一种安心之后的平静,虽然脸有些微烧。
你是我和阿姨看着长大的,还有一个莫清,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你比莫清更加忠厚可靠,我和阿姨都喜欢你。鹭鹭呢,本质也是不错的,但有一点幼稚,你先踏入社会,多帮助她,你们共同进步。这方面,我们是很放心的!
两个男人平静对视着,都是目不稍瞬。
鹭鹭最近参加了工作,也算是进入了社会,心呢,显得比以前浮躁些,出去玩得比较多,不过,我也可以担保,她的作风是没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