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嬴,武都公子府,书房的烛火摇曳通明,晃在卫子歌略有苍白的脸上。
他似不经意轻轻抚过心口,调整好坐姿,对着前方木椅中垂头丧气的人笑了笑,语气和善。
“柳下公子,不过是提前派了个使臣而已,既非正式求亲,事情也未盖棺定论,何况子姝的态度强硬不屈,你就暂且安心罢。”
“是。”
柳下蹊沉闷地回答,脸色依旧不霁。
卫子歌微一蹙眉,旋即恢复一贯的亲和,打量着柳下蹊颓丧的神情,问道:
“柳下公子今年年岁几何了?”
柳下蹊半抬起头,眼中有些不解,仍恭恭敬敬地回了大公子的问话,“回大公子,在下犹未及冠,十九有余。”
“嗯……”
卫子歌提手倒了杯茶,徐徐说道:“我记得,竹西柳下一族,祖上柳下晖老先生,年仅十六岁便跟随我朝先祖王开国立宗,当年国土分裂、群雄混乱,是柳下老先生孤身前往藩邦,游说奔走、舌战群雄,最终联纵八藩共抵外侮,才立我大嬴千里山河百年无恙;二十五年前,有叛军作乱,令尊及令叔伯四人,最长者不过令伯父,也只十八,敌军压境之际临危受命,五人分取一道护送真假国玺回京与京师大军汇合,令尊一介儒衣,刀光剑影下勉力自保却终不负所望,你三叔、四叔更是束发之年便身陨中途,当时情势千钧一发,倘有不测,你柳下一族如今恐已只剩庙堂寂寂香火而无半分人丁延绵……”
卫子歌抬眸扫了眼柳下蹊,对他当下紧张不安的表情颇为满意,继续道:
“柳下公子,你虽为柳下一族东府嫡子,可你西府堂姐柳下清不过虚长你一岁,已入史令司做了副掌案;堂妹柳下沂,与你同岁,奉昭擢选为公主伴读,为人沉稳多思,对女傅所布置功课见解卓识甚至不逊子姝。彼时于曲水,柳下公子不提自己世家背景,只以白衣之身来我帐中,向我立下豪言壮语,愿随我历练,说待有朝一日功成名遂堪配子姝公主荣位,那份风发意气、不顾一切的勇气,我可是着实为你动容。”
柳下蹊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肃然而立。
卫子歌的语调自始至终波澜不起,可落在柳下蹊耳中犹如鼓磬击打,振聋发聩。
卫子歌眯起眼睛微微笑起来,继续他的话。
“而当下,不过是楼兰暗中派了个使臣探我朝上下口风,诸事未定,尚有转圜之机,柳下公子怎不战而溃,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对我王妹的情意只不过空口泛谈,逢了困顿便恇怯不前了?”
“大公子!”
柳下蹊惶惶俯身,郑重一揖,脸色泛了浓烈的红,一直蔓到耳根。
“大公子竟一直知晓在下身份!”
“竹西柳下氏,立族百年、世代书香,柳下公子,你觉得我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接近子姝,在曲水百废待兴、门阀鼎足之势未破的紧要关头,无缘无故提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吗?”
卫子歌执茶盏却未入口,任由缥缈的雾气升腾,抬手随意一扫,“你坐下吧。”
柳下蹊仍未动作,停顿良久才慢慢坐回去,虽垂了头聆听卫子歌训诫,身上的委顿已浑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世家大族骨子里生来的清傲。
“大公子误会在下了,在下对子姝之心坚定不移。只是心知历朝皆有公主和亲、以此稳固两族盟交的传统,一时情急;而在下不过白衣,见不到子姝,又无法探知王上圣意,属实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表明心迹。”
卫子歌轻声一笑,“柳下公子胸有宏图抱负,又不愿借助家族萌荫得权,所以从族中偷跑了出来,想凭靠自己的才能得王亲贵胄赏识,这份心气我很赞同。只是你与家族之间本就同气连枝、难以分割,家族的荣便是你的荣,家族的辱,亦是你的辱。你历代先祖凭靠智谋、孤勇、忠烈为当世之人博取一份优于常人的殊荣,正是为了让你们能自小濡染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家风,来日身先士卒、得报黎庶奉养。柳下公子,你自不必太过纠结你的荣宠究竟是来自家族庇佑,还是你自己谋求。另外——”
卫子歌吁口气,吹散了眼前的白雾,看向柳下蹊的眼眸悠悠一亮。
“公主联亲,古来有之,但自我大嬴,绝!”
“这么说!”柳下蹊浑身为之一振,连声音都透着股力量,与方才的萎靡完全不同,“这么说王上并未打算外嫁公主?可朱厌、三苗突然修好,他们两国一旦停止连年来的征战,朱厌势必腾出手来碾压楼兰国土,楼兰本就国力薄弱,无法抵抗朱厌,不消半载,朱厌便会踏平楼兰与鬼方接壤,鬼方朱厌沆瀣一气,对我大嬴百害而无一利!”
大嬴北境与四族接壤,自东向西,分别为鬼方、楼兰、朱厌、三苗四国。
边陲延绵一千五百里,其中鬼方占据近半条界域,另有朱厌、三苗共分另一半。楼兰疆域舆形如同漏斗,夹在鬼方、朱厌之间,仅不过五十里长的漏斗尖端与我赢朝相接,平日可通驼队来往经商。
鬼方占据广袤草原,牛羊肥硕、兵马强盛,但农耕、贸易等事务不甚发达,一旦受天灾损害牧草生长,来年国力必大受影响,是以国库虚弱,多侵扰我大嬴北境各处郡县大行抢掠之事补足其亏空。
朱厌、三苗境内多山地、林丛,奇珍异兽、名贵药草奇多,依靠地利条件,两国一善制毒,一善驯兽养蛊,百姓所受教养不足,多半冥顽不化、阴邪乖戾。
而朱厌一直与鬼方隔岸眉来眼去,若非楼兰、鬼方之间有沙漠阻挡,加之朱厌、三苗两国为了抢占资源,多年间纷争不休,给了夹缝中的楼兰喘息之机,否则以其荒脊、偏僻的位置,一早便被左右邻国蚕食殆尽。
听闻柳下蹊的分析,卫子歌不觉赞叹,“柳下公子这不是对政见很有见地吗,何苦进了我府邸后就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
柳下蹊垂了头,羞惭一笑,“不过是世人皆知的浅显拙见罢了……也正因如此,在下才一直担心王上为了制衡鬼方、朱厌间的勾连,会一狠心嫁了子姝,扶持楼兰。”
“哼……”
卫子歌撂下茶盏清冽一笑,“我大嬴男儿三百万,朝中各公卿府中幕僚、谋士不下百人,于武,该有驱敌踏虏之勇,于谋,亦当有翻云覆雨之智,若到最后,竟要藏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后,岂非叫天下人耻笑我大嬴无能?”
卫子歌站起身,踱步到窗下定住,望着天外的圆月出了片刻神,不知令风是否已将那两样东西交到她手中?
心口隐隐闪过绞痛,卫子歌浅浅攒着眉心,嗳气压住思绪,重新回过身看向柳下蹊,见他已无自苦的神情,觉得是聊正事的时候了,招招手,喊他也一同站于窗下。
“你来看,柳下公子。”
柳下蹊闻言立刻支身而起,顺着卫子歌的手指望向空中的皎月。
“见到那月色了吗?”卫子歌眼中露出柔意,“你可知子姝为何以灵月作为封号?”
柳下蹊点点头,略作犹豫,轻声说道:“因她生辰五月之望,当夜月色亦如眼下天边银轮高洁、灵气皎皎。”
卫子歌拍拍他的肩,“没错,如今三月,两月后子姝将满十八,父王暂且以公主年岁尚不足嫁娶为由搪塞楼兰的使臣,那么未来两月后究竟局势如何,便由你来扭转。”
“我?”
柳下蹊一愣,思量几番仍不明所以。
“对,你!”
卫子歌侧身盯着柳下蹊的眼睛,目光中溢满鼓励,亦隐藏了旁人察觉不出的考验与审度,“未来这些时日当中,如何游说楼兰使臣,与之斡旋、谈判,更改其心意,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做!”
他凝眉背手而立,语气当中少了几分惯常的平和,凭添出一份肃穆与威严,“日程紧迫,我只给你三日准备,你可有信心?”
柳下蹊神色随之一肃,遥遥望向空中那轮明亮的银月,敛袍跪地,无比认真地答道:“在下,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