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剑，孤零零的被握在手中。
韩凝显得很平静，她看得很清楚，这是孙观的剑，他从来都是剑不离身。
惶恐，忧虑，愤怒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
悬而不决的猜测让她迟疑，确定的结果却令她心安。
羊皮纸从指尖滑落，上面写明了地点，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佩刀挂在她腰间两侧，斗篷披着于身，韩凝平稳地系好系带，从容，干练。
推开房门后，府上弟子和护卫都静静地看着她。
送剑之人选的时间已经让众人都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按时辰，韩轲现在已经到了庄家驿站，就算快马加鞭赶去通传，已然来不及，如果他们陪同韩凝前去赴约，无异于宣判了那个叫孙观男子的死亡。
他们挡在韩凝身前，像一堵黑墙，但韩凝平和的脸上透出的决绝令他们明白，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决定。
“小枫在哪？”韩凝的嗓音柔和。
“她跟府内其他女眷都在暗室中。”一名弟子回答，他是最早一批投身朝夕门的弟子，早在朝玉翠刚刚开张之时便已经在韩府效力。
“二小姐......”那名弟子忍不住道。
“别去”两个字还未出口，韩凝打断道：“今夜走出朝夕门的并不是你们的二小姐，也不是大哥的妹妹，你们不需要拦我，并且，也拦不住我。”
很显然，她将自己与朝夕门，与韩轲划清关系。她与慕家的恩怨本是私仇，这是早该做的决定。
众人并没有退步的意思，韩凝已经料到。
“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去送死，也未免太小看我了。”韩凝抬手横刀于胸前。“别逼我，我不想今晚杀的第一个人，是你们其中一个。”
威吓并不能让众人退却，但其中的酸楚他们听得真切。
“你们告诉兄长，今日之后不管发生什么，跟慕家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我若，我若回不来，朝夕门也不能跟慕家开战，否则......”韩凝两眼通红，噙住泪水。“否则，我死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大哥。”
韩凝挤过众人勉强让出的一条路，径直走出朝夕门。
石楼高塔在稀疏荒芜的丘陵上格外显眼，星辰暗淡，塔下四周一览无余。
塔楼顶部破败得只剩下一个大洞，阴冷的月光透下，驱散了部分阴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模糊的视野。
孙观很早就苏醒过来，身上的剑创和内伤丝毫比不上心中的痛楚。
西苍城安市街的巷口清晰的浮现在自己眼前，他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走马观花毫不留意，但巷子两边升腾的灶火，温煦吹拂的北风，扑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已是他念念不忘的残影。
紧缚的绳索让他窒息，却也让他清晰的认识到此刻的状况。他被绑在塔楼顶层的石柱上，脚下踩着单薄腐朽的木板，摇摇欲坠，就跟自己的性命一样，随时倾倒落下。
他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处决自己的地方，至少现在还不是。
孙观看向头顶的少女，那人坐在塔顶向外凸出的砖岩上，两脚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好似悠闲的欣赏月色，但结合现状，此人更像是在等待嗜血的杀戮，轻哼的歌谣是在压抑心中的亢奋。
抬头的动作发出轻微响动，很快便被少女捕捉。
“你是现在才醒，还是一直在偷偷看我。”傅璇香回头冲他莞尔一笑。
孙观注意到朦胧的光照下，一名男子正伏在窗口向外张望。
“是你们。”孙观认出了这两人，正是迎门酒楼的那对男女。
他很快缕清头绪，潜入朝夕门，打伤自己的那名剑客少年跟眼前这两人是一伙的，难怪当时他们听闻韩凝的姓名，露出那般神情，说出那些话。
“你们想利用我？”孙观咳嗽了两声，牵动伤口，但他对这种伤痛已然麻木，更大的恐惧正在向他袭来。
“能被利用，证明你是个很有价值的人。”简长川并未回头，锐利的眼眸始终盯着西苍城的方向。
“可惜，我没有任何价值。”孙观并非自嘲，“你们想用我把韩凝引来，实在是愚蠢的想法，不过想到你们二位在那家破酒楼干的事，这种伎俩并不让我意外。”
孙观想欺骗两人，让他们认为自己跟韩凝的交情不过尔尔，但也许，他只是在骗自己。
“真正蠢的人是那个半夜闯进别人家的小子。”傅璇香还在奚落慕皇旸的莽撞行径。
“他死了？”孙观问道。
“差一点，真是可惜。”傅璇香叹了口气。
孙观心中却是截然相反的想法，这样一个天才的剑客，如果就这么死了，连他这种冷血淡漠的人也觉得十分遗憾。
但这个念头很快消散了，他不死，对韩凝而言，不算什么好消息。
“所以，你们是打算现在动手，还是等你们的算盘落空后再动手？”孙观还想尝试。“我建议还是后者，毕竟这样我还能多活一会。”
傅璇香笑了两声，轻飘飘落在自己面前，她的身子落在残破的木板上，没发出一声响动，比风还轻。
“你就这么有把握她不会来？”傅璇香问的格外真诚，仿佛击碎了他用于掩饰的嘲弄。“我很想知道，她若不来，你会不会失望？”
孙观有过一丝期待和奢望，人性的自私不忍苛责，他脑中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若是韩凝现在哪怕只是满怀牵挂的看自己一眼，就是立刻死了，也死而无怨。
但如果韩凝真的来了，后果很明显，就算这两人没有其他帮手，韩凝也毫无胜算。恐惧和理智轻而易举地压倒了他动摇的内心，他懊恼自责，万般祈求韩凝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哼哼，我只不过是她手下的一名佣兵，拿钱办事，这种活我干的多了，比如帮那个烈武门的憨子羞辱你一样。”孙观尝试激怒她。
“但结果呢？”傅璇香露出狡猾的笑容，“她一句话，你便乖乖把剑放下了，你看她的眼神告诉我，你们的关系亲密得紧呢。”
“是很亲密。”孙观咬咬牙，期盼自己不要将痛苦的情绪表露出来，“她很有钱，并且是个很随便的女人，替他卖命的男人可不止我一个，对于这种放荡薄情又肯为我花钱的女人，我对她温柔一点，多瞧她几眼，又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多赚她些银两，好让老子去青楼妓院快活快活。”
“哎哟，你说的可真是无情。”傅璇香对孙观的回答不置可否，转头对简长川说道：“你看，你的算盘可没打响。”
“天亮前便有分晓，就算我推测错了，断他们韩家一份助力也不算迟。”简长川仍是不为所动，他话说得也没差，哪怕韩凝不来，孙观的命他们随时可取。
傅璇香伸了个懒腰，目光转而变得凶狠，“我看啊，这只是浪费时间，干脆给他个痛快，咱们回去再想其他法子。”
孙观闻言心下一松，对于他自己和韩凝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傅璇香的杀意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窃笑，还有几分同情。“哈哈，你想骗我？这个叫，叫什么？”
“欲盖弥彰。”简长川补充道。
傅璇香点点头，她察觉到失落的神色在孙观脸上浮现。
“我只是逗你玩呢，就算要杀你，也不会给你个痛快。”傅璇香的口气带着奚落与嘲弄。“男人的嘴和眼都会撒谎，但是行为却不会，你追了十几里地，舍了性命都要杀掉旸小子，这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佣兵会干的事。”
孙观的失落变得绝望，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女子，从一开始就笃定韩凝肯定回来，她只不过是在看自己做戏，诱他说出那番践踏诋毁韩凝的话。
其实他一开口便露了馅，那句“你们想用我把韩凝引来”已经是不打自招，孙观意识到了，可来不及懊悔。
“对，她一定会来，可她兄长绝不会让她离开朝夕门一步。”孙观不再遮掩，眼神从绝望变成愤怒。
“韩轲？”简长川谎作惊讶，旋即问道：“谁告诉你他在韩凝身边了？”
“哼哼，想来你用了些引蛇出洞的法子，他可是精于此道，怎会上你的当。”孙观想起韩轲的手段，心里又有了些底气。
“嘻嘻，你现在人都在这儿了，不就证明韩轲已经不在朝夕门了。”傅璇香头头是道的分析起来。“我们眼见得他跟大批弟子出了南门，才动的身。”
孙观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韩轲若是安坐于朝夕门不为所动，自己早就死了，也不会被带到这么一个地方。
相反，自己被绑缚在此，自然是韩轲已经离了朝夕门，照韩凝的脾气，邱忘怀和韩轲都不在，便没人能拦得住她。
“我以慕家和庄叔叔的名号请他赴会。韩轲除了是韩凝的兄长之外，更是一门之主，我们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请他，他没理由不去。”简长川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泄了几分气的孙观说道：“只是这地方嘛选的颇为暧昧，他怕咱们鱼死网破，自然是不敢将妹妹带在身边了。”
“其实哪有这么麻烦。”傅璇香对简长川的算计颇为不屑，“我看呐，只需将你的剑送到韩凝面前，她便会乖乖的赶来救你，亲哥哥也未必拦得住，难不成关着她，绑着她？”
“大哥为了救妹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孙观还在坚持。
“是啊。”傅璇香低头黯然，“兄妹姐弟间的情义，自然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不然大姐她也不会......”
简长川心中也颇为伤感，叹息道：“大姐她这半年来寝食难安，听到大仇得报的消息，必然欣慰。”
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傅璇香警惕的靠在孙观身边，她凝气于掌，随时可以取下孙观的命。
简长川望着夜色中一道疾驰的身影正向石塔快速靠近，他左右张望确保只有韩凝一人，此处地利一目了然，若是有大队人马靠近，他们二人自会当机立断杀掉孙观，而后迅速撤离。
孙观心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断了，他听得分明，来人只有一个。
简长川确认无误后，冲着傅璇香点了点头，傅璇香松了口气，放下戒备，在孙观耳边轻声细语道：“她来了，你欣不欣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