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包楚剑关于毛秉凤的审讯汇报后，关亚雄和李丹都陷入了沉思。
关亚雄口中的烟雾长长地缭绕着，久久不散，似乎是想窥视主人那隐秘的心绪。
“权力，都是权力惹的祸哪！”许久，关亚雄开口说话了，“二十年前，为了谋求权力，石飞不惜与这个毛秉凤合谋盗窃，为的是攀附韦步云那棵大树。而正是因为有了韦步云这些为政不端的领导干部，才让追逐权力的石飞之流深陷权力欲的泥淖！石飞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李丹接着关亚雄的话说：“二十年后，为获取更大的权力，石飞又对阻碍自己升官之路的人痛下杀手！他今天不出问题，明天不出问题，后天必定要出问题！因为他扭曲的人生观决定了他的世界观！”
关亚雄严肃地说：“世界观决定人的价值观。但某种程度上讲，个人的世界观并不都是起主要作用的，比如那些捆绑世界观的意识形态，我说的是那种潜移默化的意识侵蚀，唯权至上唯权至尊的官权意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哪！我敢肯定，这样的官权意识在宁阳有着很深的土壤，因为十数年的侵蚀，土壤变质变坏不足为奇，所以得下大力深耕改良！”
李丹道：“宁阳县委一定会把这块被污染了的土壤改良好、修复好，请省委放心！”
“宁阳要在全省带个头，来一次干部队伍的大洗牌、大调整，优胜劣汰！我看这个由部门推荐干部就有些问题，但目前似乎又没有更好的替代办法。很多部门提拔的一些干部并不是德才兼备，而是走上层路线，攀上某个县领导给发个话，县领导给部门主职许个什么愿、搞政治交换，部门党组就量身订制提拔条件，考察公示就只是个形式！”关亚雄尖刻地指出，“最近几天就听到一些风传，你们搞的那个什么‘民主生活会+’，动作很大成效却很小。单就市政局而言，这个创新就是失败的！一是这个毛秉凤，竟然也蒙混过了关，要被提拔去政府部门任主职。二是一个从没听说过的什么副代表，却又游离于‘民主生活会+’之外，石飞竟还承诺他到政法委工作，有没有这事呀？”
李丹一脸茫然：“这……我还真不知道！”
关亚雄一针见血地说：“有童献金和石飞在，你不知道就很正常了！之前几任县委书记，哪一个不是灯下黑哪？瞒天过海、越俎代庖、暗渡陈仓，这些古代的经典计谋全让他们用个遍，你知道才怪！”
包楚剑说：“关常委，你说的这个副代表我认识。石飞许诺他，实则是为绑架他，因为他手里握着冠途被杀的某些证据……”见关亚雄在注意听，接着说道，“这个人叫郑翼，这次能攻破毛秉凤，就是他提供的证据起了关键作用。……就我的接触，郑翼不是那种追逐权力的人，有很强的正义感。提他当这个副代表也就是十天前，不过……有没有刻意的成份我就不知道了。”
“嗯？”关亚雄有些意外，脸上随即又浮起了笑色，“那这个郑翼很有智慧嘛，说明这块土壤还没有彻底被污染透嘛！这种不随波逐流、趋炎附势的干部代表的就是一股正能量，必须大力倡导！事实上，我们宁阳不缺乏正能量，广大的基层干部还是称职的，像权伟民、郑翼这样的一些干部，就是典型的代表。真正的病害在哪里？”用指头敲了敲脑袋，“在这里！”
李丹道：“权伟民同志的榜样力量已经凸现出来了！县委发出向权伟民同志学习的通知后，部门和乡镇都在通过支部主题党日，结合脱贫攻坚和经济复苏找差距、明方向、抓落实！”
关亚雄赞赏道：“嗯，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哪！要把这股子正能量充分释放出来，聚焦打赢脱贫攻坚战，为重振宁阳经济、建设小康宁阳增添活力！”
“关常委，”包楚剑回转话题请示道，“石飞指使毛秉凤杀人的事实已清楚，是否对其采取措施？”
“这个你只需向宁都市公安局请示即可，一切以‘天网行动’实施为要！”
“好，我马上请示宁都市公安局！另外……”包楚剑话未说完，手机响了。
杨国庆在电话里报告说：品字隔离室的嫌犯突然不明原因的上吐下泻，疑似食物中毒，一干嫌犯正在送往医院抢救。
包楚剑大吃一惊，跟李丹和关亚雄打过招呼后，急急忙忙下了楼……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负责警戒的两名实习民警听到隔离室里传出沉闷的撞击声，他们从视窗里看到，被关押的六名嫌犯不停地撞着隔离室的门，并且呈现一致的症状——上吐下泻。
这事有些蹊跷！随后赶到现场的杨国庆和鲁芒颇有同感。
鲁芒对医院的救护工作信不足，便直接给特警大队田旺军打了求援电话，让他火速派车过来送医治疗。特警大队的车很快就到了，一帮人急急火火地把几个嫌犯抬到了特警车上……
包楚剑赶到医院时，一楼急诊室里“呜呜哇哇”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几名荷枪的特警队员站在门口守卫着。
“情况怎么样？”包楚剑问迎上来的杨国庆。
杨国庆说：“进去洗胃有一会儿了，还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侧身耳语道，“我怀疑有人下毒。六个人同时食物中毒，很罕见！”
“这个怀疑有道理！”包楚剑分析道，“不是每个人都对同一种食物产生排斥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有人在使诈！”杨国庆朝门口那几名警员努了努嘴，“所以，我让田旺军加派了警力。”
“电视剧看多了吧？这晴天朗日的，我还就不信宁阳邪乎到那种地步！……鲁芒安排的那几个暗哨够用，把警员撤了吧！”
杨国庆迟疑了一下：“那……好吧！”
包楚剑回到车上给周国栋打了个电话，详细报告了涉案嫌犯集体中毒和审讯毛秉凤的情况。周国栋在电话里不假思索地指示包楚剑，这个食物中毒不会那么简单，很可能跟外围有一定因果关联，既然石飞指使杀人犯罪事实成立，那就先不要顾虑梅案，立时将石飞抓捕归案……
电话刚打完，杨国庆领着急诊室主任匆匆过来。
“六名中毒者中，其中的五个状态稳定下来了，只有一名中毒者情况严重，而且瞳孔在开始扩散，估计无生还的可能。”主任浓缩的脸上，戴着一个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介绍情况时，口罩随说话的气流一鼓一鼓的。
包楚剑吃惊地问：“中的什么毒？这么快？”
“有机磷。”
“有机磷？”
“有机磷中毒很普遍，一般是蔬菜上的残留未洗干净造成，但这类的毒性很低。”主任的眼睛里闪着幽光，“让人奇怪的是，唯独这名中毒者体内吸收有高强度的百草枯成分！”
“百草枯？”
“是的。百草枯是一种快速灭生性除草剂，毒性极强。根据比对和分析，极有可能是人为投毒！投毒人在制造有机磷中毒假象的同时，有针对性地投放了百草枯！”
包楚剑倒吸了一口冷毛，被主任的话惊出一身汗来。他不敢想象，自以为戒备森严的品字隔离室，竟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杨国庆听主任一说，连忙进了急诊室，很快就带着一脸沮丧出来：“是毛秉凤！”
听说是毛秉凤，包楚剑彻底明白了。半晌，话有所指地嘲讽道：“哼！你下手还是慢了半拍！”
“你是说……”杨国庆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了老远，不大相信地问，“毛秉凤几乎就是秘密抓捕的，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知不知道不是重点。”包楚剑蹙着眉头说，“我们内部有鬼！”
“难道……是他？”
“谁？”
杨国庆顿了顿：“胡也！”
“胡也？”
杨国庆说：“昨天上午，有人曾看到，胡也陪着石飞在办案区门口逗留了几分钟。而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胡也恭恭敬敬送客，后来我侧面问了一下门卫，被送的，是信访局长曾健。”
“嗯，这就对上了！”包楚剑豁然，说，“米祖略死亡和毛秉凤在品字隔离室的消息，都是胡也泄露无疑！怪不得石飞昨天底气十足的要对米祖略上手段呢！”
杨国庆道：“这么说来，除了胡也有泄密的嫌疑外，这个信访局长跟石飞之间也有猫腻！”
“岂止有猫腻！”包楚剑不假思索地说，“他极有可能就是这起中毒事件的操控人！”
……
晚上九点，包楚剑把毛秉凤中毒身亡的情况以及周国栋的指示向李丹作了详细汇报，征求李丹对抓捕石飞的意见。
李丹态度鲜明：“只要方案有利于‘天网行动’，专案组尽可放手实施！”又不无自责地说，“在石飞的问题上，我们还是犯了主观错误，轻视了他的渗透力啊！如果当机立断，很多后果或许就可避免。”
包楚剑叹了口气：“是啊，我们是被自己误导了。总想完美，最后还是被完美打破。”
“关常委让你按自己的思路走下去，客观上表明了他对自己的一种否定，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而已。……所以，这次的抓捕你也不要有任何顾忌，按照关常委的说法，一切以‘天网行动’实施为要！”
“好的！……那就今晚十点三十分，以县委的名义召集五大班子召开紧急会议，在会场对石飞实施抓捕。”包楚剑简单说了方案后，征求李丹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嗯，”李丹点头道，“如此尚好，把石飞的罪恶公之于众，比那种秘密抓捕更有震慑力！”
“只是，”包楚剑看着李丹，“请李书记到时严明一下纪律，有关的消息，明天上午由公安局统一口径对外发布，避免误导舆论……”
李丹道：“这个没问题，一切听从你这个公安局长的！”
“好，那我即刻布置去了！”
九点四十五分，县委办公室的三部座机同时启用，鲁芒带着四名干警悄然进入抓捕区域，会议室播放着轻松的萨克斯音乐，一切表现出惯常的平静。一些住在近处的领导，已开始陆陆续续往政府一号会议室汇集。
包楚剑安闲地坐在县委办公室的值班室里，桌上的两部手机也在静静地等待着消息。
十点二十分，杨国庆推门进来，语速急促地说：“石飞的电话打了不下二十个，一直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包楚剑一愣。
“一直无人接听！靳锐还派人去找了，两个住地都不见他的踪迹！”
包楚剑感到意外：“奇怪！难道他嗅到了风声……脚底抹油了？”
杨国庆断然道：“整个过程都是我现场控制的，不可能走漏风声！”
包楚剑的大脑高速转动着，做着各种假设……
“怎么办？”杨国庆看着沉思不语的包楚剑，急切地问。
“会不会……在办公室？嗯？快去，把靳锐喊过来！”
靳锐正在为找不到石飞犯难，因为李丹悄悄给他交过底，谁不来都行，就是不能缺了石飞。靳锐从李丹的话里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因此，给石飞的电话都是他单独打出去的。
靳锐匆匆进门后，向目光冷峻的包楚剑摇了摇头。
包楚剑问：“靳主任，打过石飞办公室的电话没有？”
“打了，手机无人接听，座机一直是忙音。”
“忙音？”包楚剑一愣，“他办公室在几楼？”
“就这顶楼。”
包楚剑朝杨国庆一扬头：“走，楼上看看去！”
几个人同时向楼顶冲去。
“就这间。……石常委！石常委！”靳锐上前敲了几下，见没有人应，机灵地拨通了石飞的手机号码。
杨国庆侧耳贴门一听，屋里传出清脆的手机铃声，回头道：“在里面！”
“快，撞开它！”包楚剑感觉出了事。
杨国庆后退几步后，沉身发力一个侧踹，那扇坚硬的檀木门“嘭”地一声被洞开。
屋子里蹊跷的一幕惊呆了众人：石飞僵硬地半仰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右手虚捂着头部，大张着嘴面带笑意，微眯的眼睛里，透着一层灰蒙蒙的亚光。
包楚剑拿眼睛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
凌乱的屋子里，刚抽几口的烟头扔得满地皆是。
电话听筒悬吊在办公桌的边沿上。
木质的茶几上，倾倒的水晶玻璃杯下，散乱着一堆被茶水浸湿的黄色符咒纸，两只清晰的鞋印下，躺着几个踩得稀烂的烟头。
靠南面的推拉窗半开着，其中一扇窗玻璃上，有重物撞击的裂痕。
包楚剑走近窗台，伸头朝外观察着，突然发现，在窗台下面的一匝电缆上，挂着一只亮晃晃的腕表。他戴上手套，探出身子弓腰取下腕表，准备装进杨国庆张开的塑料袋时，又转过身，对着窗玻璃上的那道裂痕比划了几下。
包楚剑吩咐杨国庆：“打电话，让鲁芒把法医请过来。”
“石飞这是唱的哪一曲？”杨国庆边给鲁芒拨电话边说，“……剥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
“他这是追他的佛祖去了！”包楚剑从茶几上取了一张符咒晃着，“你看他这样子，像不像莲花山上的如来石雕啊？”
“嗯，像！太像了！”杨国庆没去过莲花山，但还是随口附和道。
鲁芒很快把女法医何妍带过来了。
何妍长了一张古怪的脸，颧骨宽而突、下颚尖而展，只是因为天生爱笑，才让这些与生俱来的缺陷显得不那么讨厌。
在杨国庆的帮助下，何妍翻来覆去把石飞弄了半天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石飞是笑死的！
杨国庆瞪着眼睛看着何妍：“开玩笑的吧？我干刑警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被笑死！”
包楚剑也感到奇怪：“有关笑死的案例倒是听说过，还真就没亲眼见过。”看着面带微笑的何妍，“能说具体点吗？”
何妍平静地解释道：“人被笑死有一个复杂的化学变化过程，主要有两大诱因：要么大悲，要么大喜。如果人患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极度悲喜就会导致血压升高，窒息的风险就会增高。从现场满地的烟头和面相来分析，石飞是在极度压抑的状态下，突然受到某个兴奋点的刺激，情绪呈开放性失控，爆笑过后引发心脏衰竭而亡！”
杨国庆惊奇地看着何妍，没想到这个貌不起眼的女人把石飞的死分析得如此透彻，不禁生出莫名的敬佩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包楚剑不无感慨地说，“石飞啊石飞，你终归是被自己制造的悲喜所诛啊！”突然问杨国庆，“你说，他为什么会笑？”
杨国庆摇头：“既然笑，必定有可笑之事。”
鲁芒说：“我倒以为，他如何法医分析的那样，是为某件煎熬的事所解脱……”
“毛秉凤！”杨国庆突然脑洞大开，打断鲁芒的话，“煎熬石飞的，就是那个毛秉凤！而他的兴奋点，应该来自于那个躲在暗处的投毒者！”
包楚剑手托着下巴，看着凌乱的场景思索着，模拟着还原当时的情景——
石飞办公室。日。内。
石飞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不安地走动。
手中的卷烟点了又扔、扔了又点。
烟头频频落地，被凌乱的脚步踩得扁平扁平的。
石飞扯开衣服扣子、摘下腕表，捧着盆中的凉水往脸上浇着。
（画外音）此刻，石飞的内心充满莫名的焦燥，他在等一个消息。然而，那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消息——却迟迟未来！
突然，桌上的座机铃声大作，在静寂的屋子里响得怵人。
石飞急切地抓起听筒。
听筒里的声音很大：“事办妥了，毛……刚刚死了！”
石飞的兴奋瞬间被释放出来，对着听筒喊叫着：“死了？哈哈！死了！死了！！”
石飞“啪”地丢下听筒，屈膝弓腰，一边狂笑一边夸张地扭着屁股。
扭着扭着，石飞纵身跳上茶几，再一跃跨上宽大的办公桌。
随着“嘎吱”一声脆响，那块漂亮的GP芝柏腕表断送在厚厚的皮鞋跟下。
石飞并无惜意，仰头发出毛骨悚然的狂笑。突然，他右脚一抬，那块踩烂的腕表被一个滑稽的足球动作劲射出去，在蓝色的窗玻璃上发出巨大的脆响。
画面特写：石飞仰着头，舒心地狂笑不止……
笑着笑着，双腿突然一软，身子抖颤着，眼睛发直，随之轰然倒下……
